那天,从波顿商场出来,我们在街上各吃了一碗馄饨,馄饨端上来,于小齐就匀了一半给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卖馄饨的大娘对我说:“看人家小姑娘对你多好。”我一开心,把馄饨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了。卖馄饨的大娘说:“喝吧喝吧,我的馄饨汤里没有味精的。”等我们吃完了,于小齐抢着付账,我假装在口袋里掏钱,裤兜里滚出两个钢镚。卖馄饨的大娘说:“别装啦,一看你就是个白吃的。”我说:“喂,阿姨,你这么说话太过分啦,笑我穷啊?”卖馄饨的大娘说:“穷点怕什么?以后挣了钱,你请她吃海鲜。”于小齐说:“阿姨,你真会说话。”
后来我骑上自行车,带着她上路。我问她:“怎么没见过你骑车啊?”于小齐说:“刚放暑假我的自行车就被人偷了,我妈不给我买新车,怕我骑着车子出去野。我自己有点私房钱也要攒着,等我从上海回来了再说吧。现在就靠走着,搭公共汽车。”我说:“这个简单,明天我去给你搞一辆。”于小齐说:“怎么搞啊?你不会是个偷车贼吧?”我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说:“我去旧车市场给你弄一辆。”其实旧车市场大部分也是赃车,跟偷来的没什么区别,反而还要给小偷付劳务费,还不如直接去偷呢。后来我又想,生平第一次给女孩送礼物,居然送一辆偷来的车,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我问她:“咱们去哪儿?我送你回家?”
“去你家吧,我还从来没去过报春新村呢。杨一在不在?找他玩去。”
“不知道,大概去补课了。”
“他们重点中学好辛苦。”
“考上大学,辛苦一点也值得,要是考不上就等死吧。”
“考不上就没前途了,嗯。”
我故意加快速度,骑着车子在大街上飞驰,她坐在我后面,用手揽住我的腰。这就对了。此时我又放慢车速,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享受这种感觉。她也没把手挪开。
我说:“小齐,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还能去上海,我哪儿都去不了。我的活动范围,以家为圆心,半径三公里。出了戴城我就像王八上了岸,很艰难。”
于小齐说:“你哪来那么多滑稽的比喻啊,太可笑了。”
“这是真话。”
于小齐说:“喂,路小路,跟我一起去上海吧,咱们永远不要回这个地方了。”
“我去不了上海。”我说,“不过我会等你的。”
她不吱声。我不无悲哀地想到,十八岁真是无处可去,如果想去到更远的地方就要花很大的力气,而且很冒险。我并不怕冒险,我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我跟家里那台挂钟没什么区别,不会走路,只能在身体内部绕圈子,摆来摆去,撞出当当的声音。
我们在进报春新村的时候遇见了杨一,他也骑着自行车,刚刚补课回来。于小齐喊道:“杨一!杨一!”杨一说:“哟,你们真要好啊!”我说:“正经点!”杨一伸手摘了我头上的棒球帽,说:“帽子不错,给我戴一会儿。”
在报春新村,高大的泡桐树遮蔽了天空,阳光时隐时现,很舒服。我们深知在这片浓荫之上不仅是天空和太阳,还有随时可能飞到头上的西瓜皮。果然,刚在托儿所那边转了个弯,树叶哗啦一声响,一片西瓜迎头飞下,落在一根火线上,弹了一下,滴溜溜飞旋着往我们头顶砸来。于小齐大喊一声:“哇!”我猛踩自行车,西瓜顺着于小齐的胳膊落在地上,嘭的一声,砸得粉碎。
我们住在报春新村36幢,那房子在最后一排,很阴,门口的泥地上长满草,草丛里有几只老鼠在蹿动。这窝老鼠都快成我们楼里的宠物了,打不死,药不翻,逮不住。楼道里的居民小组长想尽办法,还特地借了一只猫过来,结果那猫当天就被毒死了,老鼠安然无恙。这群老鼠鬼精鬼精的,智力可能已经超过了人类。
于小齐说:“嘿,有老鼠。”
杨一说:“别去惹它们,精着呢,它要是喜欢上你,就会跟你回家的,还会守在楼下对着你窗子张望。”
我说:“操,你什么意思?”
我们上楼时,杨一还在介绍,说他家住三楼,我家住二楼。后来听见一阵怪叫,定睛一看,是我们楼里的三炮在打他弟弟。当时是下午,大人都上班去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退休老太站在楼梯口,对我们说:“又在打傻子了。”
三炮比我们大,住在四楼,他们家的地板就是杨一家的天花板。他有个智障弟弟,绰号呆卵,真名没人知道。那时候三炮在农药厂上三班,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呆卵是个白痴,根本不知道他哥哥累得跟狗一样,他在家里大呼小叫,弄得三炮神经衰弱,经常把傻子拎起来狂扁。
杨一也不喜欢呆卵,他们两家是正对着的楼上楼下。呆卵虽是个傻子,却精力旺盛,喜欢在屋子里跳,或者凌晨两点钟起来用木榔头敲地板,搞得杨一没法睡觉。有一次杨一对三炮说:“该把你弟弟送到疯人院去。”三炮听了,一拳揍在杨一脸上。这说明三炮还是很爱他弟弟的,但他打起弟弟来,简直恨不得把他送到火葬场去。三炮是个神经病,他才应该去疯人院。
我记忆中的戴城,每条街上总会有一个白痴少年,他们脸型古怪,五官就像盆景一样扭曲着,有些智商比正常人类低一些,有些智商比正常猪类高一些,他们游荡在以家为圆心的两百米范围内(比我少2.8公里),要是再走得远,就会被那些小流氓当狗一样打死。我们楼上的呆卵倒是很听话的,他从不独自出门,他只在自己家里闹。
那天三炮简直发了狂,他就穿着一条裤衩,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他把呆卵从四楼打到了二楼,呆卵并不逃跑,而是拼命想挤回家,这就给了三炮更多打他的机会。三炮说,让你闹,让你跳,让你不给我睡觉。拳头雨点般泻在呆卵脑袋上。呆卵抱头怪叫。我们在楼梯口看着,后来呆卵从楼上直直地滚下来,摊手摊脚躺在我们面前。呆卵满嘴是血,含糊不清地对杨一说:“我要死了。”
杨一说:“你还不跑啊,你哥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呆卵说:“我要回家。”
杨一说:“你回家还不是个死?”
呆卵大哭,说:“妈妈——”
这时三炮拎了一根棍子,从楼下冲下来,嘴里喊着:“你们让开!”看热闹的老太们吓坏了,对我说:“路小路,还不拉住三炮!”杨一说:“我来!”老太说:“杨一不要上去啊,你是高考生,被打坏了不值得。”我心想,操你妈,我读技校的就这么不值钱吗?这伙老太很势利,尤其是那个居民小组长,她觉得杨一是我们楼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读重点中学的,应该像大熊猫一样保护起来,至于路小路则完全谈不上,只是某种繁衍过快的害虫,应该早点扑杀掉才对。
我和杨一一起扑上去,架住三炮,三炮的棍子在空中乱舞。三炮大喊:“滚开!滚远点!”三炮狂怒起来,谁都挡不住,他连他爹都敢揍。忽然之间,杨一肚子上挨了一肘,摔倒在呆卵身上。我大怒,捧住三炮的脸,一脑袋磕在他的额头上,两个一起捂着头蹲在地上。几个老太说:“三炮,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欺负你弟弟!”三炮被我撞醒了,在群众的一片指责声中脸面丢尽,扔下棍子说:“那好,有本事你们把呆卵领回家去,我要回去睡觉了!”说完他就上楼去了。
后来我拉着于小齐往楼上跑,已经晚了,这伙老太早就盯上了于小齐,说:
“路小路有女朋友啦?”
“长得蛮好看的,我还以为是杨一的女朋友呢。”
“路小路早恋,不学好。”
“他反正就是读技校的,早点搞对象也好。”
我在心里骂道:操你们全家!
“小蓓,小蓓。”那是呆卵的声音。
我们坐在杨一家里,惊魂未定。杨一给我们递上可乐。于小齐说:“那个人为什么打他弟弟啊?”我们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三炮要上三班,他弟弟是个傻子,在家闹着,三炮就要打他。这类打斗在他家几乎每星期都要发生,有时候打几下就结束了,有时候从凌晨打到天亮,视三炮的心情而定。
于小齐说:“欺负傻子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到街上去打。”
杨一说:“其实三炮也很可怜,他在厂里上三班,每天要赶产量,他那呆弟弟每天这么闹他,他到了厂里睡不醒就要扣奖金,还有可能出生产事故。上个礼拜我妈给三炮介绍女朋友,人家一听他有个傻子弟弟,屁也没说就回绝了他。”
我说:“怪不得把呆卵打得这么狠。”
于小齐说:“你们这都给人家起的什么外号啊,难听死了。”
我说:“我们楼里都这么喊他,文明一点的喊他傻子,他没名字。”
那天我们刚聊了几句,杨一家的窗户就被人劈啪地敲响了。杨一跑过去一看,呆卵正趴在窗口,对着里面张望。杨一拉开门骂道:“呆卵,你偷看什么?”
呆卵说:“小蓓,小蓓。”
“操你妈,你又看见小蓓了?”
“小蓓,小蓓。”
于小齐问:“他喊谁呢?”
我向她解释,呆卵从小傻了吧唧的,什么事都不懂,只有一个爱好:看日本动画片。他很牛逼的,一个智商还不如小学生的人,只要电视里放日本动画片,他就会乖乖地坐在那里,从头看到尾。至于“小蓓”,我告诉于小齐,傻子小时候最爱看的动画片就是《花仙子》,还记得《花仙子》里面的小蓓吗?那就是他的偶像。只要看见好看的女孩,他就喊人家小蓓。
于小齐乐了,说:“杨一,你让他进来啊。”
杨一说:“不行的,他进来了就开电视,赶都赶不走。”
呆卵听见于小齐的声音,用身体挤住杨一,拼命想进来,还在嚷着要看小蓓。杨一也拼命顶住他,对着我喊:“帮我一把,把他顶出去。”又威胁呆卵说:“你再敢往里面挤,我叫三炮来打你!”呆卵说:“他睡觉去了,他不会来的。”杨一说:“我操,你倒蛮精的嘛,你是傻子吗?”
于小齐笑得前仰后合,跑到门口,躲在杨一背后,对呆卵说:“小呆,你进来,姐姐给你吃东西。”
我操,我笑翻了。小呆,亏她想得出来。杨一也笑了,对于小齐说:“小什么呆啊,你想做他姐姐,那你把他领回去得了。告诉你别惹他了,他发起疯来不得了,会撩女孩儿裙子的。”他呲牙咧嘴对呆卵说:“你说你有没有撩过女孩儿裙子?”
呆卵说:“我没有!我没有!”还在往里挤。
杨一说:“小路,他妈的!我顶不住他了!”
我靠在沙发上,说:“你照他脸上打一拳,他立马就跑了。”
杨一说:“操,你就幸灾乐祸吧。”
这时,呆卵突破了杨一的防守,闯进屋子里。别看呆卵平时被三炮像沙包一样打,其实他力气非常大。他们家吃核桃,都是让他用手捏碎的,当然,捏碎了以后他就可以走了,吃核桃轮不上他。
呆卵进屋以后倒是挺乖的,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我们三个中间。这下彻底破坏了气氛,于小齐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这个傻子身上。杨一说:“呆卵,你去看电视吧。”呆卵说:“我看小蓓。”
于小齐跑到厨房,用手绢蘸了点水,帮呆卵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杨一说:“你别管他了,你给他擦干净了,等于是毁尸灭迹。”
“为什么啊?”
“你把血迹留着,他爸爸下班一看就知道三炮打了他,至少会骂三炮一顿。你擦干净了,他自己又不会告状,算是白挨揍了。”
于小齐说:“真可怜。他多大了?”
“不知道,”杨一说,“大概十五六岁吧。”
“就一直在家关着?”
“读过书的。那时候我和小路还在报春小学,上六年级吧?他比我们牛逼,直接就读三年级。没办法,他要是读一年级,那帮小孩都能被他掐死。三年级就比较好一点。他个子比同班同学都高一截,力气大得没边,可是有什么用?别人照样欺负他。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傻,会做加减法的,四则运算就完全不懂了。还会写几个大字,现在大概全都忘记了。”
“没给他读下去啊?”
“别提了。有次学校大扫除,他看别人擦窗,觉得好玩,也爬上去。傻子嘛,手脚不协调,直接从上面栽了下来。脑袋撞在课桌上。换作别的小孩,肯定撞成傻子了,他就一点事都没有,因为他本来就是傻子。而且很奇怪的,那一下子好像把他撞聪明了,他开始喜欢女孩了,对人家动手动脚的。学校受不了他啦,就把他送回家了。”
“就那时候撩女孩儿裙子的?”
“撩!连女老师都不放过,蹲在地上朝里面看,还跟着人家跑进女厕所。谁受得了他?不过这两年好一点了,不撩了,大概又傻回去了。”杨一拍拍呆卵的头,对他说,“你说你是不是流氓吧?”
“我要吃东西。”呆卵说。
“记性还挺好的,姐姐答应给你吃东西的。”于小齐问杨一,“你家有吃的吗?弄点给他。”
“只有可乐,别给他喝。他要喝上了,以后天天闹着喝可乐,还不给他爹揍死?”
“真可怜。”于小齐说,“怎么跟养狗一样?”
“还不如狗呢。”
于小齐说:“他们家太不人道了。”
杨一说:“没办法,我们这片住的都是工厂里的职工,工资很低。家里养着个傻子,又不工作,在家白吃饭,白占地方。”
我摇头说:“他能吃多少啊?一天三碗米饭,饱也是这点,饿也是这点。一年四季就给他穿一双塑料拖鞋,还说他不怕冷。”
“可他还是占地方啊。还好他是三炮的弟弟,不是我弟弟,否则我要给他烦死。”杨一对呆卵说,“你以后半夜里能不能安静点?你老用棍子敲地板,地板上有什么啊?我都给你吵得睡不着。”
于小齐说:“嘻嘻,他敲地板啊?”
“敲啊,像和尚敲木鱼一样。我们这房子隔音差,他敲的地方就在我床头正上方。妈的,”杨一推推呆卵,“你敲什么啊?”
“下面有鬼,我把它敲下去。”呆卵说。
“操,下面是我在睡觉!”杨一摇摇头,“反正就这样,也没办法。实在敲狠了,我只能睡到小路家里去。”
“你们睡一张床?”
“夏天我可以睡地板,冬天就挤一张床。”
“你们俩睡一起很好玩啊。”
“好玩什么啊,”我说,“经常是傻子半夜里敲地板,他半夜里就抱着枕头来敲我家的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开门,他就跑进来爬到我床上。他睡着了磨牙,跟吃黄豆一样。第二天一大早,他妈妈就把早饭给端下来了,六点钟把他叫起来,他就坐在我身边喝稀饭,然后接着睡半个小时。有时候我也能饶上半根油条。”
呆卵忽然说:“我要吃油条。”杨一说:“没有!”呆卵说:“油条,油条。”于小齐说:“小呆不要吵,姐姐下次给你带牛肉干。”呆卵说:“那你不要带辣牛肉干,我不大爱吃辣的。”我们都乐了,于小齐说:“哎,还好嘛,不算太傻。”后来呆卵又看中了杨一头上的棒球帽,说:“我要帽子,给我戴戴。”杨一不答应,于小齐说:“给他吧,反正也是旧帽子了。”她从杨一头上把帽子摘下来,扣在呆卵头上。这下呆卵得意了,在屋子里昂首挺胸地走,还跑去照镜子,浑然忘记刚才被狂揍的事情。
杨一说:“他经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不是傻子。”
那个下午就在呆卵的唧唧咕咕声中流逝了,四点钟的时候,于小齐起身要走,我说要送她,她说不用,坐公共汽车就可以。我说:“那我送你到汽车站吧。”她说好吧,她不认识汽车站。杨一说:“我也去吧,不然这傻子赖在我家不肯走。”我们起身往门口走,呆卵也站了起来,跟着我们一起下楼。于小齐说:“坏啦,他不会想跟我回家吧?”杨一说:“他喜欢上了你。”于小齐就回过身来,拍拍呆卵的后脑勺。
我们往新村外面走去,呆卵始终尾随着我们。于小齐几次回过头去,大概是担心他真的要跟着她回家。我说:“你放心,他走到幼儿园那边就不敢往前走了。他平时就走到那里为止。你只管走你的。”果然,到了幼儿园门口,傻子停下脚步。那是暑假,幼儿园空无一人,铁栅栏里是几个油漆剥落的木马和滑梯。呆卵立刻就被这些玩具吸引了,其实他每天都能看见这些玩艺儿,可是他每次都会觉得很新鲜。傻子毕竟是傻子。他抓住铁栏杆,想把那个硕大的脑袋钻进去。趁这个工夫,我们拐了个弯,把他甩在视线以外。后来他发现我们不见了,还在后面喊:
“小蓓,小蓓。”
我再次见到于小齐时,她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她说:“我后天就去上海啦。”
我说:“我来送你。”
她说:“不行的,我妈跟我一起走,她非要把我送到上海才放心。你要是被我妈撞见就惨了,她肯定要盘问你。她恨你们化工技校的人。”
我蹲在一边看她捣腾。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牛肉干,说这是给呆卵的,又说她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我老老实实站起来,骑上自行车回家。
我整个的瘟了,吃饭睡觉都没心思。到了半夜拿出那本《亲爱的提奥》翻来覆去地看,书很枯燥,讲了很多上帝的事情,我还以为是教我画画的呢。我本来应该失眠的,读了几页就睡着了。
我忘记告诉她一件事,呆卵已经上班了。他爸爸给他找了一家街道工厂,生产蜜饯的,那里面专门安置一些残疾人,瘸子,聋子,侏儒,作为智障呆卵还是头一个。他们家都乐坏了,一个白痴也可以去上班,挣得虽然不多,但他花费得更少啊!白痴上班等于是废物利用,这种成就感比创造发明更为强烈。他爸爸还给他写了个简历,说他身材魁梧,性格沉稳。这几天,呆卵天天拎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去上班,搞得挺像回事的。他在厂里负责搬东西,你知道街道工厂的蜜饯有多脏吗?都是摊开了晒在地上的,蚂蚁乱爬,苍蝇满天飞,老鼠爬来爬去。别人用脚踩过的东西,这家伙满地捡来吃,每天都是打着饱嗝回家,连饭都不想吃了。傻子的肠胃虽然比正常人坚强,但我估计他也撑不了多久,迟早会得痢疾。
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看见他,他还戴着于小齐送给他的棒球帽。他皱着眉头,流着口涎,对我说:“小路,我肚子疼。”我说你丫活该,少吃点蜜饯吧。后来我看到那顶棒球帽已经被他弄得脏了吧唧,我想起在地下室的时候,于小齐曾经那么温柔地将它扣在我的头顶上,它本来应该是我的纪念品,最后莫名其妙跑到这个呆逼头上去了,而且搞得这么脏,别人还以为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我很生气,对呆卵说:“你帽子也戴够瘾了,还给我吧。”我仗着手快,一把将帽子摘下来,不料这个白痴反应比我还快,他也一把揪住帽子,说:“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我和他两个在街上拉扯着帽子,呆卵的力气很大,他要揪住什么东西,你就是在他头上打个洞都休想让他松手。这么拽下去,帽子很可能四分五裂,而且过路的人都朝我看,以为我要打劫白痴。操,抢一个白痴的帽子,那除非我是疯子。
我不抢了,呆卵把帽子重新戴在头上,说:“这是小蓓给我的。”我说:“你他妈的还记得小蓓呢?”我对这个多情的白痴感到惊讶,他的脑仁太小,一个小蓓就足以将其塞满。我说:“这样吧,我给你吃牛肉干,你把帽子给我。”呆卵说:“我不要,我现在天天吃牛肉干。”我他妈的差点气昏过去,我忘记他现在在蜜饯厂上班了,虽然他吃的其实是杨梅干和桃脯之类的东西,但他以为自己是在吃牛肉干。他捂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街上倒像个白痴。
下午我的机会就来了。呆卵被一群残疾人送了回来,如我所说,他真的吃坏了肚子。也没人关心他到底是肠炎还是痢疾,他在蜜饯厂里连吐带泻,抱着肚子在屎堆里打滚。蜜饯厂的人还算有点人道主义精神,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下一把黄连素,一点用都没有,傻子休克过去了。他身上沾满了蜜饯和秽物,最后是一群好心的残疾人弄了一辆板车,把呆卵拖回了家。那时候三炮正在楼上睡觉,残疾人敲他家的门,把事情说了一遍,三炮说:“你们先把他放在那里吧,我等会就下来。”说完,他又回去睡觉了。残疾人信了三炮,把呆卵从板车上抬下来,放在楼道口,然后就回去了。呆卵在那里躺了一个小时,后来我们楼里一个退休医生路过,大为震怒,这才把呆卵送到卫生站里。说起来也奇怪,呆卵的体质与正常人确实不同,他挂了半瓶盐水就好了,拔了针头自己又回家了。
那天是我把呆卵抬到卫生站的,退休医生把我从家里叫了出来,我虽然老大不乐意,也不能看着傻子死掉。到了医院我就把他的棒球帽摘了下来,然后我就溜了。这顶帽子已经脏得不能再看,完全不像我的定情信物,它本来应该沾着于小齐头发上的香味,现在全是呆卵的臭味。我没辙,只好把它泡在肥皂粉里洗,晾干了以后,它就什么气味都没有了,它就仅仅只是一顶帽子而已。
蜜饯厂再也不敢让呆卵上班了,他把整个厂里搞得臭气熏天,很多蜜饯只能当垃圾扔掉。他短暂的职业生涯从此结束,并且永远结束。他康复以后,我们在楼道里遇到他,把于小齐的牛肉干给他。杨一说:“呆卵,这是小蓓给你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于小齐,抓起牛肉干就往嘴里塞。杨一说:“你他妈的也不说声谢谢。”呆卵根本不理我们,嚼着牛肉干就回家了。他刚进家门,正撞上他爹。他爹见他在吃东西,勃然大怒,一把将牛肉干抢过来,嗖地扔到楼下草丛里。他爹掐住他脖子,说:“你从哪儿又捡来的脏东西?吐出来!”他爹把他按在墙上,捏住他的腮帮子,从嘴里往外掏东西。呆卵放声大哭,双手在空中乱舞,含糊不清地喊着:“小蓓!小蓓!”他爹大不耐烦,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说:“跟你的小蓓一起去死吧!”
一九九一年九月的第一天,我去火车站送于小齐,她问我:“小呆吃了牛肉干吗?”
我说:“吃了。”
于小齐问:“他说什么了?”
我伤感地说:“他说,小蓓,小蓓。”
那天在火车站,人多得要昏倒,到处都是打包袱远行的大学生,原来这个破地方还有那么多大学生呢。那些由家长陪同的基本上是应届的新生,他们目光炯炯,兴高采烈,浑身散发着自豪和自信,他们的家长也都是满面红光。是的,离开戴城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简直就像离开地球一样。我有点妒嫉他们,我他妈的只是一个技校生,我要是背着铺盖出远门,那除非是被判了徒刑。
我在人群里发现了于小齐,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我,她身边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焦急地跟一个警察嚷着什么。我猜那就是我的前任师母。于小齐把食指竖在嘴边,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撂下她妈妈,跑到我身边。那天她穿着格瓦拉T衫,格瓦拉,一脸牛逼,至死不休!
我们就在纷乱的人群中道别。那天正是台风到来之前,天色阴霾,彩旗也显得灰暗失色,树木向着四面八方颤抖,惊鸟笔直地掠过人们头顶,寻找着安全的地方躲避即将到来的风暴。于小齐说:“小路,对不起,我要走了。”
对不起什么呢?像一名歌者在台上唱错了歌词,那样的抱歉。而我仍要对你的抱歉还以掌声。
我抬头看天,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在层云的翻滚中,缓缓地离我而去,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