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杨迟躺在农用摩托车后面,闻着油毡布上散发的霉味,车子要去什么地方,他完全不知道。感觉自己有点晕车,想吐。这时他才害怕了,因为嘴巴被堵住,呕吐物反流到气管里,他就会呛死。
农用摩托车停在一个地方,油毡布揭开时,天已经黑了。杨迟看了看,发现已经出了县城,到达了他真正赖以谋生的地方:农村。三个绑匪把他抬进一间屋子,看样子是农舍,里面堆了很多稻草。黑壮青年打着手电筒把杨迟又捆了一遍,手脚扎在一起,警告说:“不准乱动,这儿没人,乱动也救不了你。”顺手把杨迟裤兜里的票夹和水果刀一起拿走了。
女人说:“怎么办?”老农民说:“扔江里算了。”黑壮青年说:“谁去扔?我不想犯人命。”女人说:“我也不想。”老农民说:“我们已经暴露了,总要想个办法处理掉他。早知道就把他扔在电影院了。捶他娘的。”说着说着,这三个人没声音了,听见外面农用摩托车发动的轰轰声,杨迟心想,日他大姐,就把我扔这儿了?夜里来条野狗怎么办?
那几个小时非常难熬,外面下雨,农舍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稻草的腐臭气味浓烈。杨迟挪动身体,像蛇一样蜿蜒了几下,脑袋撞在了墙上,又蜿蜒几下,感觉嘴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用脸左右蹭了蹭,估计是个铁耙子,这就不敢动了。他想了一些办法,比如用铁耙子磨断手上的绳子,找个钉子把嘴里的布头钩出来,都没法付诸实施,仅仅是依靠理科生的思维方式,想了想脱险方案。最后他唯一能做的是蜿蜒到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感到腿上起了几个蚊子包,摸索着把身体插进稻草堆里。他想,有很多销售员都死在路上,捅死的,淹死的,子弹击毙的,这都听闻过,但他杨迟不能成为一个被蚊子咬死的销售员,这会变成业界大笑话。
天蒙蒙亮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女人来了。她把杨迟从稻草堆里扒拉了出来,拔掉了嘴里的布,杨迟长喘一声,说:“朱康,我操你大爷。”
女人说:“我们打电话到旅馆里。”
“他溜了吗?还是报警了?”
“电话全断了,发大水了。”女人说。
女人带了点稀饭过来,装在一个搪瓷杯子里。杨迟又渴又饿,由她喂着,全都吃了下去。吃完了,两个人坐在农舍里呆看着对方。
杨迟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扔江里去?”
女人翻了个白眼说:“你那么重,我怎么扔得动你?”杨迟趁着晨曦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她还很年轻,长得也不难看,她穿的衬衫被雨淋湿了,贴在身上。杨迟闭了闭眼睛,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问道:“另外两个人呢?”
“我爸爸拿着钱溜了,我哥哥带着我妈妈上山了。”
“原来是你爸和你哥。”杨迟心想,真不错,你们一家都做绑匪最安全了,不会互相告发,当然也很容易抓。又问:“你们干了多少票?”
女人摇头说:“我们第一次,以后也不想再干了。我爸爸是个赌棍,欠了很多钱,我们没办法了。”
人们总是用“没办法了”来解释自己的愚蠢。“为什么要绑朱康呢?朱康是个穷鬼,他老婆都跟他离婚了,他儿子都不愿意喊他爸爸。”杨迟说。
“我们不知道。他经常去我姐妹的一个夜总会,看起来还蛮有钱的。一开始,我们只想从朱康的口袋里摸点钱,后来没摸到多少,我爸爸说朱康的钱可能在旅馆里。再后来朱康醒了,让我们找你要钱。”
“于是就改成绑票了。”
“我们没有绑票。”
杨迟想了想说:“对,你们敲诈了朱康,同时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这两件事要是分开讲的话,你们没有绑票。”
女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至少在她看来,他们的犯罪行为没有那么严重。绑票要枪毙,这谁都懂。雨毫无征兆地下大了。越过女人的肩膀,杨迟看到农舍外面,水已经将所有的田埂淹没,变成平齐的一片黄色水面,跳动着千万个涟漪。一条铺着碎石的土路尚在,从农舍直通到一片树林后面,再往远处就看不清了。水已经逐渐漫上土路,像一块松软的巧克力正在融化。世界是铁青色的,从他离开戴城,直至到达划水县,世界就是这个颜色。
杨迟说:“发大水了怎么办?”
女人说:“跑呗,政府组织大家上山,如果水很厉害,武警就会开着冲锋艇来救人。这里经常发大水。”
“干部要护堤吗?”
“要,每年夏天,堤坝上都是人。群众也要组织了去。不过没什么用,该溃堤还是溃堤。很多人都不想种田了,情愿出去打工。”女人愣了一会儿,说,“我在县城的歌厅里上班,没多久。秋天可能去广东,那儿钱多。”说完有点忐忑地看看杨迟。杨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后来想,也许是感到不好意思?其实毫无必要,他走过的县城都有歌厅,被冠以夜总会之名的低级娱乐场所,有时客户会带着农药销售员去那里,散散心,找点乐子。但客户也不建议农药销售员在县城里找姑娘,认为货色太差。杨迟又想,也许她的忐忑仅仅是对于自己“货色”的不自信,谁知道呢。
女人忽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杨迟,他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动手。女人虽然空手,但农舍里有耙子,足以让他死于非命,并且在法医看起来是被猪八戒打死的。女人的左手伸进裤兜,杨迟想,她会掏出什么,刀片还是别的。她真的掏出了一把水果刀,就是杨迟带来的那把,交到自己右手。杨迟大喊:“不要!”女人笑了笑说:“你怕了?”左手继续掏。
杨迟说:“你听我说,你要杀我是不对的。你绑我到这里,不算什么大事,我回去报警的话,警察都根本懒得理我。你杀了我事情就大了。这把刀子也不是很锋利,你杀我要杀很久,而且会弄得身上全是血……”女人说:“你怎么这么啰唆?哦,你是卖农药的。”说着,左手从裤兜里掏出了杨迟的票夹。
“这是你的。身份证在里面,钱被我爸爸拿走了。”
“拿走吧。”
女人展开票夹看了看,在透明的塑料隔层位置,有一张照片。年轻的农药销售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得意洋洋,如沐春风。“这是你的女儿?”杨迟没力气再解释更多,点头承应,另一方面也想,要是有个女儿,不知道会不会引发她的恻隐之心,饶自己一条命。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本来就把你扔在这里了,但是我看到钱包里的照片,你有个女儿,你要是死了——”
“那她就变成孤儿了,我没老婆。”杨迟说,“求你救救我吧。”
“你真可怜。”女人说,“你们这种卖农药的,其实没有几个好人,都是骗子,色狼。我知道的。”
杨迟无力地解释:“我是国营企业的,我还好。至少我从来不卖假农药。”
她站了起来,把票夹扔在杨迟眼前,又把水果刀展开了,扔在票夹旁边。她并不打算替杨迟松绑,而是说:“我要去找我哥哥了,你不许报警,也不要跟着我走。刀在地上,你想办法割断绳子。等你出去了,就一直往东走,那儿地势高,你可以一直走到县城。回去找你的女儿吧,以后别再来划水县了。”
“帮我松绑得了。”
“我怕你追上来杀了我。”
女人说完,用双臂裹住自己,踏着即将被水淹没的土路走向树林方向。她消失之后,水漫过了土路,远处的树林像是纪录片里经常看到的红树林,根部全在水位线以下,热带雨林的风貌。乌云压顶,听到远处隆隆的声音,像从天上来的,又像是水底发出的。忽然之间,又只剩下杨迟一个人了,水越来越大,他所在的世界正在缩小。杨迟心想,我是得回去找我的女儿,再晚几天,她就该去美国了。而他此刻到底在地球的哪个位置,哪个经度纬度,哪一片陆地哪一座岛屿,没有人能说清。这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杨迟花了几个小时才弄开绳子,水果刀太小,他反绑着没法捏起刀子,也吃不上力。有一阵子他几乎失去了耐心,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只想一头撞死。后来他站了起来,反手拿着刀子,蹦到农舍大门前,将刀刃插进门缝,它卡在那里。他用尾骨顶住刀把,在刀刃上反复磨着手腕上的绳子,有几次,刀刃割开了皮肉,他没停下。水已经漫上农舍。他放开刀子,蹦到票夹前面,用嘴巴叼起来放在稻草垛上。水位上升的速度似乎很快,雨水很大也不至于如此,似乎是什么地方在放水。杨迟记得小苏说过,溃堤很可怕,要爬上屋顶或是树上,把自己绑紧在大木头上。杨迟再回到大门口磨绳子,忽然手上一松,血液从肩膀灌入胳膊,指尖滚烫发麻。紧跟着,他用水果刀割断脚上的绳子,原地跳了几下,让自己活动开了。土路已经消失了,浊水浩荡,水面上的漂浮物逐渐增多,缓慢地向着东边流去。杨迟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找到一把木梯子,架了起来,把票夹和水果刀揣进口袋,爬上农舍的屋顶。
在坡形屋顶上,他感觉瓦片在振动。农舍是砖木结构,看起来不会马上就倒。他收了梯子,骑坐在屋脊上,脱下衬衫拧干了绑住右腕的伤口。雨水落在身上,一阵大风扫过水面。杨迟觉得非常刺激,没错,爽毙了。他很小心地站起来,在屋脊上竖直身体,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大喊了一声:“朱康,老包,操你大爷,想弄死老子。老子是弄不死的——”光着膀子又狂叫了几声,发泄完毕,四下里眺望,只见树林在南边,北边有一个被淹没的村庄,能看到不少二层楼的房子,说明当地农民还算有钱。他去过的最穷的地方,农民用土坯造房子,遇到水就化了。
杨迟见过洪水退去之后的小镇,到处都是淤泥,淹死的动物和沉淀的垃圾。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前后门,让水从屋子对穿过去,这样房子不至于冲垮。门板卸下来,用粗绳子平吊上房梁,猪就在门板上待着。人们陆续从山上下来,神色平静地收拾自己的家。人们似乎不在乎洪水,每年这个季节,总有一些地方被淹没。人们喜欢聚在河边,观赏激流中的树木和死猪死牛,胆子大的人,用挠钩打捞水中的浮木,是一笔小财。人们甚至乐于看到桥被冲塌,人被冲走,直到洪水冲到家里之前才乐呵呵地扶老携幼撤离。洪水像一场戏,开场散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当他站在农舍的屋顶上看到茫茫大水,有一瞬间感到那不是灾害,而是时间流淌,里面装满了无数人的面目。
杨迟躺在屋脊上,怀疑自己是不是昏头了,他居然从单调的水面上看出了历史。睁开眼看看天,天空铁灰,也漂浮着很多面目,总算都是他认识的人。以包部长为首的矬逼集团,以戴黛为首的爱人集团。他顿感悠闲,虽然没有逃出生天,至少也闪过一劫了。这是最乏味的时刻,等死等活,要是有台游戏机就好了。不由得唱起了越剧,绍兴师姐教他的,主要用以描绘糜烂无聊的大学生活。很久没唱,他仍记得词儿:
吃罢早饭吃中饭
吃罢中饭吃夜饭
吃罢夜饭困觉哉
困觉起来吃早饭
一时间得意扬扬,然后肚子真的饿了。那会儿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屋顶上饿上两天两夜。
晚上他仍睡在屋顶上,雨还在下。当然没有做梦,西谚所谓“游击队员是不会做梦的”,睡得太浅,脑子里全是大水,实际上也全是大水,但在黑夜里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次日天亮,他竖起身体,倒吸一口冷气,水淹过农舍的大门,坐在屋檐上已经可以洗脚了。远处的树林只剩下一半,远看还以为是灌木丛。另一侧的村庄,建筑也变得稀落了,它们大部分沉入水中。这时的洪水似乎流动得比较慢了,但起了很大的浪,风从东南方劈来,雨倒是停了。水面上什么东西都有,家具,篱笆,稻草,静止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头死猪撑开四肢,像个充气玩具一样漂在水面。这是当天早上见到的所有内容。
他觉得屋顶像一艘筏子,要带着他漂流去什么地方。屋顶当然是静止的,但它漂过了一些很特异的时空。大学时代,他经常和绍兴师姐爬上宿舍楼顶,在夏夜看星,看一整夜,有时还趁没人做个爱什么的,然后一起搂着肩膀等待天亮,觉得心地清明,有如神在安慰自己。到了这个份上,他想,神真是不顾一切,要用这种方式令无数人心地清明,灾民,士兵,大堤上的小干部,还有他这个误入水灾深处的农药贩子。然后他又想,也不一定,有些人不会心地清明,比如包部长和朱康,让他们再死一次,他们也还是原来的样子,改不好了。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也没有心地清明,辜负了自然界的一番美意。
这一天下午,水势似乎退下去了一点,云开始变得多姿多彩,有了曲线,有了明暗,日光从云的缝隙里涌出来,像一个烟头烫开了白纸,水面上能看到粼粼波光,也不那么浑浊了。杨迟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欣赏过云,如不是因为饥渴,他颇愿意在屋顶上多待一阵子。暮色降临的时候,晚霞没来得及出现,万物复又沉入凝固的黑暗中,他觉得十分惋惜,也生出一丝恐惧,明天的太阳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看到,在这个黑色的筏子上,他会不会疯掉。
又过了一天。早上他是被一群鸭子的叫声吵醒的,有人对他喊:“喂,你还活着吗?”杨迟睁眼坐起来,只见一个姑娘坐在浴盆里,手里拿着根晾衣竿充当篙子,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观望他,一群鸭子围着浴盆打转。杨迟有气无力地问:“你是哪儿来的呀?”姑娘一指村庄。杨迟说:“村里还有人啊?”姑娘说:“还有七八个老人孩子,都困在二楼啦。”
杨迟说:“你过来干什么?”姑娘说:“我们有望远镜,看见你在屋顶了,我奶奶说,你在那上面再待下去就死了,让我送点吃的给你。”杨迟说:“太谢谢了,冒险啊,别掉水里。”姑娘说:“不要紧啊,我会游泳,水已经退下去了。估计今天武警的冲锋艇就来了,我们这儿地势低,一发大水就被淹,武警搜人肯定能搜到这里。”杨迟说:“别解释啦,赶紧给我点吃的吧!”
姑娘划着浴盆靠近屋顶,给了杨迟一个水壶,又给了他一包饼干。杨迟两下就全都吞下了,对姑娘说:“你们自己有吃的吗?”姑娘说:“还有的。你够吗?”杨迟说:“我想点火,烤个鸭子吃。”姑娘说:“嘿,你真是太坏了。给你吃个咸鸭蛋吧。”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个咸鸭蛋,递给杨迟。杨迟说:“你真是好人。我是个卖农药的,你以后要农药我可以送很多给你。”姑娘说:“我不要农药,我家里养鸭的,最讨厌农药。”杨迟吞下鸭蛋说:“对,农药最讨厌,我他娘的也不想卖农药了。”
姑娘划着浴盆走了。杨迟心想,这姑娘真可爱,简直不是可爱能形容的,而是圣洁,有如天启的神。但这个神居然是养鸭的,还坐在浴盆里,什么意思?后来又想,自己似乎是答应了神,不再卖农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要是能活着出去,此生此世,不再沾农药的边。
那天下午,杨迟听见冲锋艇马达的轰鸣声,四名武警战士驱艇而来。杨迟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向他们挥手,交叉双臂用力摆动,一不小心从屋顶上栽了下去,掉进了水里喝了两口。一名穿救生衣的年轻士兵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捞杨迟,杨迟会游泳,自己浮了上来,呕出一口脏水,对武警战士说:“那边村里还有人。”战士们说:“已经有救生艇过去了,我们先回去。”杨迟说:“我们也去一趟嘛,船上还能坐好多人。”本意是想再看看养鸭的姑娘。战士们安慰他说:“不用担心,我们要先把你送到救护站检查,你刚才喝水了,会得痢疾的。”杨迟心想,我操,完蛋去了。又问灾情到什么程度了,年轻的战士黯然说:缺口堵上了,我们有战友牺牲了。
在冲锋艇上,杨迟裹着战士们给他的雨衣,忽然觉得很冷,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掏出裤兜里的票夹,打开,把水倒干净了,看到照片上的戴黛。在屋顶上的两天两夜,他没有看过一次孩子的照片,觉得恐惧,仿佛一旦看到就会立即失去她。现在他打开票夹,心里很清楚,孩子已经走了。他对戴黛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点儿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