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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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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走了之后,贺远达感到并不宽大的病房变得很荒凉,像他生活过的戈壁。

女儿一反嘻嘻哈哈的常态,脸上像贴了铜板纸。她说她从肖叔叔那来。那双贺家系列的大眼睛很幽深,看得贺远达不自在。他问女儿,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小羽说:“爸爸,当年你做得不对。”

贺远达明白她“从肖叔叔那里来”的含义。肖万夫,一辈子的缺点都是乌鸦嘴。也好,陈情旧事也该翻晒了。

贺远达说:“女儿,你说我当年做得不对,这是我早就承认的,现在没办法弥补,也没有弥补的必要了。我对亚敏同志是做过了头,但是对她来说,这件事是对还是错?也难说。听说她现在的丈夫人很忠厚,同她生活得很好,这就足够了。很难说我们当时如果继续过下去,会有她今天的结果。至于我这一边,你都看见了的。你妈妈很好,又养了一对好儿女,我很知足,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他觉察到女儿惊异于他的头脑清晰和言之有序。在以往的父女争论中,女儿很少有让他说得无言以对的时候。女儿的反应鼓励了贺远达:“爸爸也是从年轻走过来的,当年和亚敏同志结婚又离婚,还没有你今天大。你不也在闹离婚吗?你能在几十年之后用一把什么尺子,来衡量你今天婚姻的对和错、得与失吗……”

这天晚上贺远达彻底睡不着,就彻底不睡了。他拿把蒲扇躺在凉凉的摇椅上,赶蚊子,看星星。夜空很深沉,容易让人想起往事。45年了,是该系统想想亚敏了……

冷云感觉出来,这几天一家人都对她小心翼翼的。苏正强明显勤快,一日三餐帮她拿碗筷,自己的小衣物自己洗,还专门向苏娅请教了洗衣机的操作程序。平时多说些轻松愉快的事,对雪莲每天带回来的校园新闻也饶有兴味地叨叨半天。苏娅心事重,话少,缄口不提贺东航一家,就是母女独处的时候,也只聊聊晚报上的街谈巷议。雪莲嗅觉敏锐,几次大声疾呼,为什么家里变得这么沉闷?但她的智力和经历毕竟有限,任凭绞尽了脑汁,认识也无法深入,急得她几次质问姥姥,我妈怎么惹你了?

一次晚饭的时候,冷云终于问苏娅,贺参谋长从北京回来了吗?苏娅忙说回来了。冷云说,你请他什么时候带孩子到诊所去,我听听同仁医院的诊断结果。苏娅问,还有这个必要吗?让他们按大医院的办法治就是。贺东航一回来就找苏娅,想给冷云说说情况,苏娅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冷云说,病还是要治的。

雪白的口罩,闪着灵光的眼睛。她给贺师长打针,要他把裤子……褪下来。和贺远达结婚以后她才知道,她的命运就是被贺远达在那天改变的。当那老式针头进入他体内的时候,27岁的贺远达师长便萌发了一种未婚男青年普遍的想法,但又碍于身份,他不好当面表达,也不会表达。已接到通知,建国的礼炮下个月就要打响,“国”有了,该有个“家”了。他喊来师组织科长,用两只手加表情形容了这个女医生。未婚的女性都在科长脑子里分门别类地存放着,抽出来非常现成:

亚敏,1930年出生,19岁,浙江义乌人,就读于金陵医科大学。父亲是桥梁工程专家,母亲是教会医院的产科医生。她在学校曾参加进步学生活动,毕业前夕,校方要开除她,地下党介绍她到了K省解放区,以后奉调第四野战军,今年上半年调师医院,任主治医生。未婚,没有男朋友,只是……

“什么?”

“有几个首长也打听她,昨天还有电话问。”

“你给政委汇报我的意见,去吧。”

“你的……什么意见?”

“建国结婚。”

没过几天她接到通知去见贺师长。她喊了声报告,吱呀推开门,把斜阳带进屋里。以后他说他的眼前就像亮了一颗照明弹,人一阵眩晕,多亏一股药香味在屋里弥漫,他才发现他和她已经坐得很近。他第一次给人削苹果,大致削成了匣子形。他说你吃,她说首长吃。他就把刚削下来的果肉丰厚的果皮填进嘴里,嚼的声音很动听。

他看了她足有半分钟。他曾说过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近距离一对一地看女人。说她那天没戴口罩,一张脸朝他敞开着,就像他家乡春天的坝子,水蓝桃红,一寸一景,横看竖看都滋润眼睛。

他说:“找你来,是说结婚的事。”

她说:“嗯。”

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28了。在延安的时候中央有个规定,结婚的标准为‘二八、五、团’,晓得什么意思吗?”

她说:“嗯?”

他说:“就是男同志要满二十八岁,五年党龄或者军龄,团级干部,女同志年龄不限。现在大仗基本打完了,只剩下一个台湾,我不等了,就按这个规定办。”

她说:“嗯。”

他说:“时间放在国庆之夜好,有意义,还省了酒席钱,师里几个家伙能喝得很。房子就是我的房子。还有什么问题?”

“有。”她侧过身子看他,眼里没有羞涩。

“说。”

“首长要跟谁结婚?”

她当然知道他要跟她结婚,那个马脸副主任头一天给她谈了话。贺远达派警卫员去侦察,汇报说谈的时间不短,有一阵好像动静挺大。可马脸副主任来向他汇报说谈得很好,只是……学生嘛,要求尊重她。贺远达松了口气,娶她当老婆,还不是尊重她?以后他承认当时想简单了,尊重嘛,不就是夹筷肥肉让让座?

冷云正在给一位患白内障的老年妇女诊疗。女护士进来说,门外有个军人找她。她说这一个看完了请他进来。

这个诊所位于闹市,开张有几年了。起先是几位退休的眼科专家发起的,除了对眼科疾病做些诊断治疗,近年还兼做眼部保健和美容,就诊的不少。诊所发起人听说冷云到了这座城市,马上登门来请。一来距离不远,二来有点事做,冷云很爽快就答应了。

贺东航带贺兵进来的时候,冷云正喝茶。父子俩一个喊阿姨好,一个喊奶奶好。她朝他们点了头,戴上口罩,示意他们坐下。

口罩虽只有几层纱,但给人以遮蔽感和隔离感,冷云不用做什么表情。当贺东航热情详尽地讲述同仁医院专家意见的时候,她低头翻阅他们带回的病历。贺东航说专家们对冷阿姨的中西医结合疗法评价很高,并说了几个很著名的眼科专家的名字。冷云说今天就开始治疗吧。她把贺兵带到治疗床上做针灸,问他扎过针吗?又喊一个护士来看她做,边做边对护士讲解:“这是上睛明,进针,一厘米,行针……兵兵有什么感觉?是疼还是酸、胀、麻?是麻,这个感觉对。这根针要留一会儿,我们再扎一个穴位。这是球后,进针了,酸吗……”这组针扎了六七个穴位,纤细的银针冷光闪闪,不言不语地治疗着贺远达延续下来的这双眼睛……

婚礼让几个学生搞得洋里洋气的,婚宴则被肖万夫搅得一塌糊涂,动大碗了。贺远达第二天后悔莫及,他说他还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保持清醒,还要入洞房呢,那才是重头戏。结果,重头戏却被他自己搞得跟追悼会差不多。

肖万夫一干闹房的人马撤离之后,贺远达跌跌撞撞靠近她,她预有准备地躲过。他问:

“洋蜡呢?”

“什么洋蜡?”

“八根白,白洋蜡。”

她找出了这些东西。是婚礼前他交给她的。

他指着八仙桌说:“排开,点上,倒八盅子喜酒。”

八根一字排开的白蜡烛点亮了,每根蜡烛面前都肃立着一盅喜酒。他脱帽,闭目,垂首。她听他默念了几句话:

“革命胜利了,我成家了。咱的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咱的媳妇叫亚敏同志。你们今晚都回来看看国家,看看她。”

他鼻息急粗,酒气很重,八根白蜡烛的火焰也像喝醉了一样舞蹈,其中一根还溅起了烛花。她听他轻喊了一声“蔡班长”,逐一捧起八盅喜酒,洒在八仙桌子下面的青砖地上……第二天他告诉她,他完成了他的第一位班长在毛儿盖临终时的嘱托……

冷云又给贺兵扎耳针。她让护士认准贺兵耳朵上的几个穴位,就把针交给她,自己回到桌前对贺东航说,她给贺兵再开一服中药“逍遥散”,配合针灸治疗。贺东航说谢谢冷阿姨,这么尽心地为兵兵治病。她继续写药方。说在医生眼里病人都是等同的,贺参谋长不必感谢。她又听贺东航说,他爸爸妈妈得知冷阿姨亲自为兵兵治病,都非常感激,爸爸还说冷阿姨是正规科班出身,当时在部队里不多……冷云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医生看病还是要‘亲自’,贺兵下次来就是正常治疗,请这位护士给他做,我的手法不如她了,请你回去按这个药方抓药,水煎服,一天一次。护士说你带了些东西来,请你统统拿回去。”她把药方推到贺东航眼前。贺东航红着脸争辩说,东西是他自己的一点心意,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无论如何请冷阿姨收下。冷云本来已在收拾案头,听了这话停下了动作,抬头正眼看了这个年轻人,很快地,像发现了什么她不愿意看的东西,打断了贺东航的请求:“请贺参谋长尊重我们的规矩,不然就请你另找诊所。”

护士把贺东航父子送走,冷云摘了口罩坐下,对护士交代了以后为贺兵治疗的注意事项,这才吐了口气,头无力地倚在椅子背上。她对护士说,请把门带上,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经过彻夜的冥思苦索,从北京回来的贺东航又打起精神,健步踏进办公室。他想起年轻时参加散打对抗赛,有时状态不好,找不着感觉,但连续几个回合失利之后,首长席上的惋惜,观众堆里的嘘声,还有对手掩饰着的得意,都会像特效兴奋剂一样,通过他的感官渗透到体内,使他很快亢奋起来,先于对手跃回那个墨绿色的搏击平台。

办公室里坦荡明亮,很像他此刻的胸怀。霸王鞭趁这两天室内空闲,抓紧长了些新叶。贺东航说了声好兆头,连茶也没泡,便开始处理案头上堆积盈尺的电报。

黄平露骨的利弊陈说,龙振海含蓄的忠告,他都听懂了。小羽给他讲述了从苏娅那里听来的故事,除少许细节不可能出自苏娅父亲之口,属于小羽的想象,要打点折扣之外,他感到大的脉络是真实的。对这个真实的故事他曾有过多种设想,但怎么想也不曾想到,父亲对冷云阿姨的伤害竟如此之大,造成的刻痕竟如此之深。他相信那个年代的父亲完全做得出来,原因和动机也绝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缺乏恋爱结婚经验”就能搪塞过去。他于是有了一个奇特的想法:厚爱苏娅,这既是对冷云阿姨的一种宽慰,也是对父亲荒唐行为的一种补偿。至于为了功利而玷污对苏娅的感情,那是可鄙的,连想都不用想。在冷云的诊所里他受到明显的冷遇,但他不气馁,他把这些不顺利、不顺心统统理解成“挑战”。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和平崛起。中国没有,世界没有,连神话里都没有。他将全力应战,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而胜之,崛起于世界男人之林。

焦主任敲门进来。他接过香茶,瞄了贺东航几眼:“我看你天庭放光,印堂发亮,不像内外交困。”

贺东航笑问:“有人说我内外交困了?”

焦主任闻闻茶香:“如果有,那肯定是鼠目寸光,把现象和本质相隔裂,把眼前和长远相分离。”政治部主任从不在背后搬弄是非。

“此话怎讲?”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辞海注解:厄者困也。厄从来就有两重性,对有的人可能是灭顶之灾,对有的人则是大放异彩的机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你厄一下没准厄出新辉煌。”

话说的半真半假,贺东航真心在听。

“你现在是全武警部队感情最富有的大校。多年之后蓦然回首,多美好的一段情感历程!旁人是瞎编个爱情故事让人来演,你是置身于一个真实感人的爱情漩涡玩冲浪,真让人艳羡!”

贺东航听得竟有些感动。

焦主任关于“厄”的议论,引起了贺东航的共鸣。他信奉逆境成才的哲理,但是很少这方面的实践和成就感。他辛劳而获的荣誉,被人们成片成片撕下来,贴在他老子头上。他反感人们一介绍他就说他是某某的儿子,好像不用他老子的品牌来包装,他就不算正儿八经的货色。竞技场上,在甘冲英们的眼里,他还没赢呢就已经取巧做了弊。他有时十分痛恨自己的出身,希望人们把他同甘冲英们置于同一个平面上,但是没有用。就像你生就一身黄皮肤,却硬要证明自己是白种人,反而更加招致人们的哂笑。

焦主任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信:“这是总部纪委批转下来的一封上诉信,是沙坪监狱一个叫兰双芝的女同志写的,总部要求查实并报结果。宁政委说你知道这个情况,叫我来请教你。”

贺东航取过信看了几眼,说这个事我知道。焦主任有些为难。事隔二十多年,现在怎么去查他们当年是否发生过性关系?

贺东航说问题不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即使他们当年发生过性关系,该不该连干部身份都撤销了?

焦主任说言之有理,表示政治部还要加强政工业务训练。“政工训练也是训练,贺参座能否拨点训练费?两万怎么样?”

贺东航随口就答应了,又随口问:“给特支的入党指标是不是少了点?这次立了功又进校的战士,有的还入不了党呢。”焦主任说这意见对,他马上落实。

趁课间休息,蒙荷约小燕到大门口的磁卡电话亭,给各自的妈妈打电话,在大门值班的麦宝很热情地提供方便。

蒙荷近来常从梦中笑醒。笑醒之后就用右手的小指甲尖戳左胳膊,看疼不疼——小指甲是她偷偷留长的,尖端比较锋利——她每次都感觉到了很好受的疼,说明梦中的好事都是真的。功已经立了,关于作战有功人员一律入学的请示也报到了北京,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打起背包到指挥学院报到。更让她惊喜的是,她已经填写了入党志愿书,用不了几天,她就要成为中共预备党员了。

小燕打电话的时候,蒙荷坐在麦宝屋里等她。

麦宝能够很有涵养很有素质地给来访人员办理入门登记,满口都是文明礼貌用语,登记表上的字儿立正的像立正,卧倒的像卧倒,挺有样。他说小燕正在拒婚呢。“一考上警校,提亲的就堵上门了,我劝她一概婉拒。现在条件好了,还用媒婆吗?一定要亲手找一个,要经历一个从不相识到相识,从相互厌烦到相互吸引,从朋友情感深化为恋人情结,从一天不见就没着没落到爱得胸闷气短、死去活来这样一个全过程。最好能同居一段,当然要严密组织。这样结合的离婚概率,只占百分之五十。蒙荷妹妹,咱经不起离婚的折腾啊!”

麦宝一得知要保送他入学,全面素质自发提高。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不等总部批下来,他已自觉地用警官的标准要求自己,举手投足和言谈话语尽可能增加文化含量。他把已经提高了视事标准的目光首先投入自己的情感世界,对他的女友斑鸠眼马小英不再自轻自贱、涎皮癞脸。马小英带他到胡姨家里千恩万谢之后,好几次都像喝了忘情水,同他搭肩挽臂如同醉了一般,他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在公园的一棵龙爪槐的斗笠般的树冠下,她甚至闭起迷人的斑鸠眼深呼吸着等他亲吻,他狠狠命令自己不得越界,只把双唇尽可能噘长,在她那已经渗透出幸福汗珠的广袤额头上轻轻叨了一下。

麦宝的感叹不禁勾起了蒙荷的另一桩心事。按妈妈的办事效率和节奏,大概不用多久也会给她提亲。正想着,麦宝接了夏若女的电话,告诉他:有任务!

贺东航率前指抵达省委正门的时候,平日空旷肃穆的门前小广场上已坐满了人,他带着作勤处长、情报处长和苏娅,迅速跳下装有车载电台的装甲指挥车,快步走到传达室。

凭微风吹过的一阵好闻的乡土气息,他判断上访的是农民,目测人数大约200左右,以中老年人居多。人们都坐着,前排多是老年妇女,有的还揽着孩子。人群里挑起几根竹竿,扯着几条红布横幅,上书“还我土地”、“落实补偿”、“农民要吃饭”、“为民作主”等口号,白纸黑字很醒目。有几个字没粘牢,纸角快活地一飘一飘,像在呐喊。小广场的边沿停放着不少拖拉机和敞篷卡车,都是蓬头垢面、历尽辛劳的样子,车上堆放着颜色混杂的大衣、被子和塑料布。因为上半夜卡车和拖拉机禁止进城,他们只能在凌晨时分进来,而后疏散隐蔽,四五点钟到这里集结。这伙衣裳七七八八的人们大都神态安然,啃着干粮,用塑料小桶传着喝水,大概认为能按计划坐到这里就是个胜利,全然不顾他们的打扮在这个庄重场合显得多么的不衫不履。

贺东航经过他们身边时甚至还戏想,现在,大概只剩下这个全国最大的职业群体还没有统一的标志服和工作服。等啥时候农村也富裕到有了足够多的公款,他们也能穿上制式的大翻领的中国农民服,戴着大檐帽和肩章下地、赶集或者结伴告状,那就精神多了。

特支的部队还没有到达,省委警卫中队的战士集中在大门和传达室,严防农民冲门。平时洞开的大门紧闭着,两扇绛红色的铁皮门把脸绷得紧紧的,警惕地对着静坐的人群。

贺东航命令侦察处长摸清上访人员的来路和意图,作战处长迅速联络特支部队,苏娅跟他进大院见叶总。苏娅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刚才贺东航通知她出发,她不愿来,说手头有工作。这些天她对贺东航继续采取回避政策,不叫不到,能不见就不见。贺东航则是该叫她必叫她,可不叫的也叫她,他说:“开什么玩笑?这是处突,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吗?”

“处突”就是“处置突发事件”,是武警的中心任务。这个军令违抗不得。

石毅然、周同舟、齐健和叶三昆都站在大门内的主干道一侧,听苏伟汇报情况。早上8点钟的太阳已经很热很亮,照得天朗地灿的。齐厅长劝领导们到路边的树阴下,秘书则动员石书记到指挥中心,那里可以调出大门外的图像,也安全。

石书记不去。他问苏伟:“ACT集团占地的补偿金拨下去四个月了,怎么没有检查资金的实际去向?”

苏伟说:“周省长早安排了,只是这一段忙三夏,办公厅还没顾上。”

周省长说:“平时你们说得怪好,要把三农问题摆在首位,我看是说起来重要,做起来不要,非等乱起来再要。总装厂占了那么多地,上万失地农民将来怎么生活?这是多大的事,竟然在办公厅排不上号!”

叶总比较坦然。听了贺东航的汇报后,主要请示了武警兵力的配置和处置原则,表示坚决维护省委的安全和正常秩序,请领导们放心。叶总对自己的角色和责任再熟悉不过。如果把这里比做一个诊所,那么外边的这些“病人”是怎么病的,怎么来的,病该如何诊断如何治疗,这都不是他的事。他的责任只有一个:无论什么病人,来了就要遵守所规,按秩序就诊,哪怕你是特急性癌症,也不许乱来。

石毅然说:“小平同志讲,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咱们斗胆跟他老人家攀个同辈,也该是K省人民的儿子。人民是个概念也是个实体。如果我们今天能以低一辈的姿态、低一辈的情感来面对群众,面对他们反映的问题,就不应该如临大敌。”

贺东航报告说:“刚接到侦察处报告,这次上访的农民都是岳海市F县、P县和N县的。特支一、二中队的官兵里,这几个县的人有二三十个,有一些跟他们认识,一大队大队长夏若女的父亲也在里面。蒲冬阳政委请示,按规定这些官兵要回避,是不是让他们带回?”

石书记摆摆手:“叶将军,我看不必了。你们的规定有道理,但人既然来了就不一定再换。咱们跟外面的老百姓不是敌对的双方,战士跟乡亲们根本利益也是一致的,不存在下不了手的问题。今天群众反映的问题,说到底是我们的市、县、乡、村的一些干部,三农意识差,政策观念差,群众观念差,延误了或者克扣了或者截留了土地补偿金,查清纠正并不难。我想得多的倒是事情的实质,我们的党群关系、政群关系究竟怎么理清,怎么摆正。让这些战士留下也好,可以让大家更直观地感受人民政权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有些话让战士们去说可能比我们说更有利。”

贺东航和苏娅从院里出来的时候,特支的部队已全部到位。男女战士们个个身着迷彩服,头戴防暴头盔,手执墨绿色盾牌和橡皮警棍,墙一般围得人群水泄不通。头盔上的有机玻璃面罩反射着太阳光,向人群投去一片又一片散乱的游移不定的光影。人群开始骚动。贺东航看见离人墙稍远的地方,甘冲英正和蒲冬阳争执什么,就走了过去。

甘冲英见了贺东航,指着部队就问:“谁命令这么搞的?这些上访的是什么人?是你的父老乡亲!你是不是吃粮食长大的?统统给我撤回去!”

这是甘冲英以副总的身份第一次给他下命令。俩人自从因为甘越英的事争吵之后,还没怎么答腔。

蒲冬阳替贺东航解围说,装具是按预案携带的,队形只起个威慑作用。话音未落甘冲英就斥责道:“预案是对付骚乱用的,这些老百姓乱了吗?”

蒲冬阳还要解释,贺东航大声说:“服从甘副总命令,部队卸下装具,徒手执勤!”

蒲冬阳立即对身边的干部下达口令:“执行!”

也许是贺东航执行命令很痛快,甘冲英颇感意外,一时没啥说的了。倒是贺东航说,欢迎甘副总亲临一线指挥。甘冲英这才解释说,他可不是“亲临一线”,他是到西郊工地路过这里,顺便看看。接着摇头说,他刚离开特支,有些人就不知道怎么处置情况了!说罢上车走了。执行任务是容不得多头指挥的,况且叶总还在呢。

苏娅建议说,咱们还可以搞些外围的服务保障,也是对省委的支持。贺东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向蒲冬阳们下达了命令:

“一、相关籍贯的战士不作调整,包括夏若女;二、放回防暴装具的战士在100米外配置待命;三、立即送一些矿泉水发给群众,并通知总队医院派医疗队现场保障,多带防暑药品。”

夏德厚是接到乡亲们的口信,凌晨从西郊赶来的。有人说他的儿子是军官,算是有头脸的,让他坐前排,关键时刻派个角色。乡亲们上访要说的事他早有同感。他听说石书记心里有老百姓,曾有一个老妇拦了他的轿车告状,老妇非但没有被捉,状子还被收下了,三天之内就申了冤。他要问问石书记,为什么现在有些干部这样坏?补偿金究竟到哪去了?乡亲们告状实属被逼无奈。见到如同古代武士样的武警赶来围着他们,他心里很反感,你们用这套家什对付过那些坏干部吗?几个乡亲扯他的袖子:“小女!”他才看清了那个武武扎扎、调兵遣将的头目,竟是自己的儿子!他常以儿子在省城当军官为荣耀,却不知儿子干的竟是这个差事……

夏若女第一眼见到父亲时头都大了。他慌忙跑过来问,你怎么来了?父亲看他时很不自然,嘴里不知咕噜啥。他坐着,短发上、肩背上有土,脸上有汗,汗水混浊。夏若女劝父亲赶紧离开,到营房去歇着。父亲说你忙你的,让你咋干你咋干,别把我当你爹。

人们终于不耐烦了。从早上5点到现在,他们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有人开始喊:“我们要见石书记!”“石毅然为啥不出面?”“冲开大门!”这喊声像鸡打鸣一样引起回应,人群激荡起来,向着大门口排成栅栏的战士猛冲,终于越过了警戒线,把挽着胳膊的战士们逼到了门根。

大门晃动了。

贺东航和苏伟被挤得在大门上乱撞,俩人几乎同时去推苏娅,要她挤出去。苏娅带着几个女兵阻止冲门的妇女,把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托起来朝外传。这时蒲冬阳调集了两队人马,在夏若女的的率领下迅速前出到冲门人群的左右两翼,以娴熟的动作穿插对进,很快就把人群的首尾分割开。闷头前冲的人们像被礁石撞碎的浪头一样,形成一股逆波往后倒,还没搞清咋回事,怎么又回来啦?把后面的人也撞得晕头转向,倒回了十几米。

趁这个空当,麦宝、蒙荷和杨红直扑夏德厚,架起他的胳膊朝外拖。几个不明就里的汉子直起脖子大叫:“抓人啦,解放军抓人啦!”

不知什么时候夏若女挤到了贺东航跟前。一见夏若女,贺东航乱轰轰的脑子里不禁灵光一闪,他忙把夏若女拉过来,耳语一番,命令他把三县子弟立即拉到前面来。夏若女可着喉咙向人群喊道:

“乡亲们,我是F县的,这是我爹!咱们F县、N县和P县籍的官兵,今天来了二十多号。一、二中队听口令:这三个县的战士,面向我集合!其他地区的人员撤离!”

人们相互打听出了啥事儿,但大的动静没有了。夏若女嘶哑的声音更为清晰:

“我们都是乡亲们看着长大的,乡亲们送我们参军,是要我们保卫省委机关的安全。我们相信,省委一定会给乡亲们一个公道。乡亲们支持我们履行职责,就再耐心等一小会儿。要是信不过我们、信不过省委,非要往里冲,就踩着我们的身子过去!”

突然空旷起来的大门口,只剩下一字排开的二十多个三县子弟。兵里有麦宝、江凌,还有蒙荷和小燕。他们有的神情肃然,有的带着羞怯,有的低眼躲避相识的乡亲。蒙荷和小燕挽手站在最边上,一脸庄严。

趁全场静寂之时,苏娅和杨红抱着小女孩,搀着夏德厚回到人群前。夏德厚两眼通红,喘着粗气,抓住贺东航的手说,他想和乡亲们说几句话。没等贺东航答应,他就对人们说:

“乡亲们,这个衙门是咱自己的,这个军官是我的大小子夏若女,这一溜站着的都是咱的子弟。他们来这里是执行任务。我和几个兄弟商议,咱们可不敢冲门,就派三个人进去见见石书记。大伙说行不?如果硬冲……”

夏德厚话没说完,突然一头栽倒,苏娅和杨红迅速冲过去抱他。

就在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冷面大门忽然开启,一直被挡在门里的光线霍然照亮人群。大门开处,石毅然率先,周同舟和几位副书记、副省长随后,成品字形立在那里。

刚才还狭窄拥塞的门口一下敞亮起来,直通主楼的大道白亮白亮地裸露在人们面前。贺东航瞪大眼看石毅然,见他微笑着抬起双臂,习惯地做了个朝下压的动作,以浓重的乡音说道:

“乡亲们,我是石毅然,这位是省长周同舟同志,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到了。刚才我们开了个会,研究了乡亲们反映的情况,耽误了一点时间,让大家久等了。”

农民们习惯地朝后倒,空出了门前一片场地。

石毅然顺势朝前走,因为穿的是布鞋,脚步很轻。

“经过初步了解,乡亲们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省委刚才做了决定,立即组织力量到你们市县调查,我带队。”

人群静默了,不久就传出女人的哭声,第一排的人开始扑腾扑腾下跪,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也跪下了,很快地,200多人,差不多全跪了,只有不多的几个男人稀稀落落站着。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场子一下子矮了一大截,铺满了一地的汗脊梁,几个站着的人倒像是砍剩下的几株高粱秆子。

苏娅像是掉泪了,连带的贺东航眼里也湿乎乎的。

石毅然急忙搀扶一个正在磕头的老女人,连说:“这可使不得呀乡亲们,快快请起。如果现在还兴这种礼节,该下跪的是我石毅然,儿子理当跪拜父母!”周同舟一干人也连忙过去扶人,贺东航赶紧指挥战士劝说乡亲们站起来。

石毅然这才说:“今天我要感谢乡亲们。一是因为,你们不辞劳苦到省委反映情况,这是对省委的信任。现在很多农民心里有委屈,但无论受到多大委屈,你们信一条:只要共产党在台上,总会找到说理的地方。这是民心的一条底线,是我们党执政的根基。再是因为你们反映了真实情况,揭露了一些地市和部门领导无视省委指示、欺上瞒下的错误。我们几个同志刚才商量,作为省委的客人,请乡亲们都进去,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好不好?”

周同舟看看满腹狐疑的农民们,强笑着说:“石书记布置好了,省委9点半钟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通报批评几个市县的错误,重申中央和省里的土地征用政策。请你们先听会,再座谈。你们看,机关各部委的同志都在欢迎大家呢!”

贺东航果然看见,在直通办公大楼的宽阔道路两旁,站了两排干部模样的男女,他们探头看着大门外,鼓掌迎候农民们。

前排终于有人启步。贺东航听见谁底气很足地喊:

“前头的快走哇,怕个啥嘛?该怕的早就怕过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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