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航现在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郦英早两天就通知他,星期天肖万夫、易琴和肖大戎都过来。周日早晨交完班,贺东航上街胡乱吃了些早点就回家了。
父亲在葡萄架下打拳。他干什么都很守时,包括执行母亲的规定一天吃两次水果,都卡着点吃。他只问了声:“你来了?”就继续操练。
父亲离休之后心态平和,生活规律,偶尔也为不平之事生点气。
美国一架大飞机这个月在南海撞掉了我们一架小飞机。他很沉痛,当晚失眠数小时。他质问母亲:“就是撞,为什么不去一架大点儿的?”
市政府新盖了座办公大楼,火箭发射塔一般。他先是嫌高,觉得用不了,当年东北局才几间屋子!楼盖好了,他又发现整幢大楼竟彻夜通明,这要浪费多少电?母亲说可能是内部装修,赶工期。他说刚建好就要修啊?为此写了一封信,直接寄给市委书记本人。信杳无回音,大楼灯火依旧。父亲天黑以后不到院里活动了。
父亲生气也是气气而已,并不较真。
他每天5点起床,旁若无人地洗漱,刮胡子,气势磅礴地咯痰,擤鼻涕,像在西南剿匪掏山洞一样,能活动的东西都要从鼻孔里清出来。一日三餐非常准时,即使生病也没缺过。他把吃饭视为生命之源,不吃饭人不就完了?过去下班,进门就喊:“搞饭吃哦!”他定点活动身体,读报看文件,遇有重要读物,他会批示:郦英和孩子们传阅。阅过的人必须签名。下午打一会儿扑克,为活动脑子。一副牌分两半,二人争上游,他称为“都拉克”。先是母亲陪打,他输得多,常争吵,就换成小王。小王输得多,只是在首长嘲笑他不懂计谋、打莽撞仗之后才赢一把,然后接着输。晚上的新闻联播必看,之后要掌握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包括风力,海情。
父亲近来有心事。
贺东航估计不错。贺远达是在为亚敏犯思量。
……到这个月,整整45年没见到她了……白口罩,亮眼睛。我给首长打针,请首长把裤子……褪下来。他佯怒:“这是什么口令?”……纤细的手指绕着针头,在他那带着伤疤的部位轻划。这丫头要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痛感,类似佯攻和主攻,很奏效。那玄妙的触感,使他那从未被异性抚摩过的地方升起一轮又烫又圆的太阳,那光那热充满了全身,年轻的师长通体涌动着难以自抑的亢奋……他喊住她,指着口罩:把这个,拿下来!接下来的一瞬,他定了决心:就是她了。
……我对你在朝鲜的事,不就问了问吗?你较什么劲!这些天亚敏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呼之欲出。这是怎么了,真的老了吗?调停,调停,肖万夫肖万夫,你到底怎么调的停?
以后贺东航才明白,父亲一向对一些新名词很反感,诸如什么滑坡啦,反弹啦,运作啦,瓶颈啦,强化啦等等,一概嗤之以鼻:什么强化!就是加强嘛,日本鬼子才讲“强化治安”,他安了吗?!而为什么偏偏对“隐私”表示容忍,说这个东西要保护。
肖万夫没有闲工夫追究历史,他正沉浸在现实的喜悦之中。他的副军职待遇批下来了,出生入死一辈子,对老婆孩子总算有个交代。儿子大戎、儿媳小羽又从天南地北飞回,他高兴。早上5点就到西郊钓鱼,正出早操的鱼儿排队上钩。他指挥东航、大戎卸了鱼,呼隆隆进了客厅,像装满杂粮的口袋,轰然倒进沙发。
郦英不让女婿干活,她关心的是大戎能否休个长假,让小两口多过几天,内心想的是让小羽怀个孩子。她无数次对东航抱怨,这个岁数了,再不生怎么行!兵兵出国后,她为了排遣寂寞,抱养了娇娇。娇娇是西施和玛尔济斯杂交小男狗,雪白的长毛几近拖地,头上扎小辫儿,眼睛鼻子嘴巴十分灵秀,怎么看都像个小男孩儿。初抱回来,贺远达多次说郦英小资产阶级的毛病又犯了,全国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你要有闲心可以多资助失学儿童嘛。郦英说哪次捐钱捐物我也没落下,上回还把进城那年做的苏联呢子大衣捐了呢。看着母亲像伺弄孙子一样伺弄小狗,贺东航心酸。儿孙不解慈母心哪!
大戎说他不能续假,这个季节雷击火特多,就现在这工夫,还有两个中队出火场呢。贺远达在东北打过仗,对那里的山林有感情,听了心疼:怎么光烧嘛,林木本来就不多!
肖大戎说,原始森林着火不像内地,多是人为引起的,那里主要是雷击。肖大戎对雷击刻骨铭心。入伍不久的一天,他执行望任务,头上就滚过阵阵响雷,蒙蒙细雨中的林海深处接着有火光闪动,老兵迅速判断那是雷击火。就在他俩抓起电话报警时,一道闪电引来一串炸雷,望台遭到雷击,老兵当场牺牲……他被夜风凉雨吹醒,又看到了那团火,就挣扎着滚下阶梯,用指头抠着地,肘膝并用爬了六个小时,才遇上骑兵巡逻队报了警。那个老兵就葬在林海深处。肖大戎至今记得他有一口白牙,吹得出十几种鸟叫声,即使在千山鸟飞绝的严冬,也能吹得满林子百鸟朝凤……
贺东航知道妹夫的这段经历。大戎和小羽结婚之后,他就开始关注森警。这支部队诞生50年了,体制几经演变,驻守深山老林却一直未变。1999年初,森林部队改由武警总部和国家林业部门双重领导,用大戎的话说,就是再次明确了“爹和娘”。森警也是吃“皇粮”的,经费由国家和用兵省区共同担负,不用犯愁。只是这支部队苦!他们有着森林防火、灭火,保卫森林资源的双重使命,不灭火就防火,还要制止偷伐偷猎。从全国讲,不起火的日子比年假多不了几天。所以,和内卫部队一样,他们也是天天在作战,玩不得虚的。母亲和大戎的妈妈易琴阿姨多次试探,把大戎和小羽调到K省总队。三十好几了,到现在没孩子,你们不急,老人还急呢!每说到这里,大戎笑而不答,小羽脸不好看。
“……那火可不是内地烧树叶子,那才叫铺天盖地,就在树头上跳,那速度,借着风势能达到100迈!迎头扑灭根本不可能,只能烧出隔离带……工具?现在先进了,有水囊呀,风力灭火机呀,那东西好使,吹、扫、切、压……运输?有装甲运兵车,有直升机索降……”肖大戎边讲边比划,口齿伶俐,动作敏捷。两个老头,没打过这种仗,张嘴听,觉得新鲜。贺东航知道灭火的艰巨。先进装备还不那么多,还要靠人力,靠指战员们死打硬扑。前些年他曾在材料上看到,森警有种叫“二号工具”的装备,心想这回有新家伙了,还保着密呢!
打电话问肖大戎,大戎形容了半天他才明白:基本就是拖把。
郦英看着大戎,好像要鉴别什么似的。挺好个孩子,怎么小羽就看不上呢?趁两个老头由灭火要有个好体格扯到了健身上,她悄悄问东航:不能想法把大戎调回来吗?肖大戎听了忙说:“我可回不来,要是到这个光秃秃的地方,别说工作,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肖万夫双手拍胸嚷嚷着:“……身体真是好,坐下能吃,躺下能睡,梦都不做,连做梦娶媳妇都不行!吃什么补药了?吃个鬼!全凭了自我健身。郦英你坐好,双腿自然并拢。”他要演示他健身的功法。他见郦英不得要领,干脆亲自去捏郦英的腿。“怎么样?麻不麻?”郦英确实感到麻嗖嗖的。贺远达皱皱眉。肖万夫又表演采气功。教导贺远达早晨到山上散步时不要光走路,要边走边采气,多采一些到肺里。他撩起上衣,露出肚皮,深吸一口气憋住,腹部就凸起来了,反坦克地雷一般。贺远达觉得采气倒有些道理,吐故纳新嘛!肖万夫又提醒他:有人的地方不要采,因为很多人是病人,呼出的是病菌。贺远达别过头,心里骂:采你娘个蛋。
郦英趁机继续和大戎探讨调动。她说森警部队毕竟小,发展会不会受限?大戎就兴奋起来,说森警才越来越重要哩,到处都受欢迎,不久就要扩编呢,新疆、四川、西藏……都要组建森警了!郦英暗自叫苦,从西藏又想到小羽。这时两个老头发生了激烈争吵。他们从健身又跳到中美撞机。
肖万夫忽腾站起来,两只手比做两架飞机,他把“中国飞机”掉到“美国飞机”后面,跺脚质问:“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开炮?”他的脸涨成酱紫,像个门神。
贺远达毫不客气地摆手:“你也是乱弹琴,开炮能不请示?就几秒钟你请示谁?”对一些军机大事,他发牢骚可以,甚至讲得挺难听。但旁人特别是下级提出批评不可以,他听不得。对老下级肖万夫尤其如此。他常说这人一身毛病,没资格对这类事指手画脚。
肖万夫抗战初期参军。老人们说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能打仗,从不惜命;二是能犯纪律。把他各个时期的职务做条连线,就会发现线条波动很大,有几次是从连长降成排长,以后又升到连长,又降成兵。原因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条:抗命、打人、虐待俘虏兵。他有十分辉煌的战绩。比如他刚从连长降成排长的一次战役,团里下达转移命令把他们连给忘了,他们被国军包了饺子。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大腿挂彩的副连长命令分散突围打游击。排长肖万夫此时异常讲政治。撤他连长时没顾上撤他的党支部副书记,他仍以党支部负责人身份主持召开支委会,通过了成建制突围的决议。他带着这个连昼伏夜行,左冲右突,动刺刀了,七天七夜归建。直到同团的后卫接上头,扛在肩上的副连长才把他压趴了。他又当了连长。
抗美援朝二次战役打响时,他刚从连长降成兵。他们连扼守灰头峰,最后连他在内只剩三个伤员。他在频繁的撤为士兵当中学会了吹号。一把军号,他山南坡北四下吹,防空号,集结号,冲锋号,调三个连长开会号……把三个伤兵吹得像三个连。美国人对他们称之为“醉调喇叭”的中国军号既很神秘,又迷惑不解,不知吹奏这种冷兵器时代的东西做什么,领教了它的厉害之后刚刚开始研究。指挥官帕斯少校用西方思维判断,再攻下去凶多吉少,耶稣基督难以保佑,干脆撤了。肖万夫从士兵直接提为营长。这事千真万确。贺东航几次问过细节,贺远达证明,除美军指挥官的心理活动出自师宣传科的战地通讯外,其他都是事实。但那把军号究竟吹退了多少美国兵无据可查,他自己也说法不一。贺东航听他作报告,他说一个连,私下也说过一个营,孩子们陪他喝酒,半斤下肚之后就增加到一个团。
贺远达能镇唬住肖万夫。这不在于他职务高,而是因为肖万夫每次落难时他都保他,说他能打仗,阶级本质好。在他好不容易升到团长的时候,经贺远达夫妇撮合,他才娶了师战地播音员易琴,结束了光棍生涯。这在军里轰动一时。为了他的待遇,贺远达曾以老上级和见证人的身份多次给军区党委写信,其中写到“要尊重历史”。肖万夫很满意,老肖的历史是要尊重。贺远达说这是指军史。肖万夫无所谓,军史就是老肖史。一样的。
串铃样的笑声把贺小羽卷进客厅。她把大包小包往沙发上一扔,就对正在演示灭火的肖大戎说:“管树林子的这个同志,请到院里把林子整整。”肖大戎就收住架势去了。贺东航嫌妹妹不懂礼貌,大家都在听大戎讲灭火嘛。易琴跟进来,脸上漾溢着由儿媳陪同逛街的幸福。
贺小羽一坐下就谈苏娅:“……她对你的印象好着呢!说这么些年了,你一点不显老,还是当年那股劲儿。独立团的老人里顶数你有出息……哎,你怎么听了连点表示也没有?常打电话是不是?”
贺东航说:“贺小羽,你别瞎掺和好不好,我们这段正忙呢,成都会议之后……”
小羽仔细端详着贺东航:“工作恋爱两不误,你只要有个态度,剩下的事交给我。”
贺东航戳戳小羽脸颊上的“太阳斑”:“你呀,留着精力管管你自己,一个丈夫都团结不好。”
小羽快嘴接上:“你团结得好,一个老婆卓芳……”刚说了一句她连忙打住。心想这话太尖刻,哥哥的离婚,责任全在卓芳。就改口道:“我是说,你对苏娅怎么想的,我可以暂时不管,可是人家的调动你该上心。”
“这个我比你可上心多了,你笑什么?这是工作。”
贺东航几次约见省府苏伟秘书长,联系总队向石书记、周省长汇报工作的事,一直没结果。没成想见他一面还真难。头三遍电话找不到人,第四次人找到了,在省长那儿开会,不便接电话。贺东航去了一趟,在那坐等20分钟,又说是陪省长下去了。啥时回来?不知道。甘冲英这才说,找苏娅呀,苏伟是她的亲哥。贺东航马上打电话找苏娅。
苏娅说你等等。半小时以后,苏娅来电话说,约好了,明天上午9点,在办公厅小会客室见面。
不知怎的,听着苏娅干净利落的声音,贺东航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他耳朵紧贴着听筒,沉吟了片刻说:“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没帮上什么忙……”
那头静了片刻,说:“有这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贺东航说:“为了省总队官兵的利益,请你加快调动的步伐,你那亲哥秘书长太难找。”
苏娅说:“他这个人对部队情况不熟,老以为咱们不干活,光掏他们的钱袋子。啥秘书长啊,这么叫他就是了,他是个正厅级巡视员,顶了秘书长个名,听说正考验着呢。”
虽然是家宴,贺远达觉得有几个意思还是要说说。昨天晚上他就考虑,还跟郦英通了气。对肖万夫提高待遇要祝贺,虽然晚了一些,但是不能埋怨组织,你老肖有些事做得就是过火嘛。郦英的意见,“但是”以后的话不要说了,你跟他又不是一个党支部。贺远达说她“小资产阶级的虚伪性至今改不净”。贺远达端着杯子说祝贺的时候,肖万夫笑眯眯的,左右手都半握着拳,左拳敲右肩窝,右拳敲左肩窝。这是他的敲打功。贺远达刚说完“但是”他就火了,大骂当年的团政委是个很坏的干部,“谁能打仗吃谁的醋,一辈子靠整人吃饭,倒把自己整成了正军,这个人用错了,沃(我)他娘的!”他骂娘总是界限不清。
肖万夫端酒喝了一口,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把我一下子撸成兵,那我打死了算什么待遇,纪念碑上咋写!”这个问题当年倒忽略了。贺远达想了想:“那就要实事求是,原来是什么职务就写什么职务。”
郦英听着越扯越远了,忙说喝酒喝酒,这瓶茅台酒远达珍藏20年了。她不像别的夫人,喊丈夫老陈老李,她一直喊“远达”。易琴也随着招呼:“万夫,喝酒吧。五台山上的和尚怎么给你讲的来?要把肠子当漏斗,管它灌进什么东西,忽通一下都出来了!”
一坐下就大吃螃蟹的贺小羽,忙扔开蟹壳子往后一仰:“妈,您还叫不叫人家吃嘛!”
按照父亲的交代,贺东航要陪肖叔叔喝好。他专夸肖万夫的战功,适时提一段他的传奇故事,使得每一杯酒肖万夫都讲不出不喝的理由。贺东航想多灌他几杯,再问问那把军号是不是吹退了一个美军师!小羽悄悄给他换了几杯水,又被他悄悄倒了,心想老英雄是不能糊弄的。肖大戎看出了他的企图,也一杯接一杯岔着同他对喝,分散他的酒力。陈酒沉香,肖万夫还没等他钓的鱼出锅,就有了五分醉意。一杯酒,倒一半给嘴,倒一半给脖子,舌头也打了横。
“……我指挥,就赢了。那仗,漂亮,吃掉老美,一个连!你说,犒劳!你一盅酒,我一块肉……”
“是你喝一盅酒,我吃一块肉。”
“你吃肉,也,醉啦!”
“没听说醉肉的。”
郦英一直在给女婿夹菜。肖大戎的舌根也有点硬。
几十年来,贺肖两家相濡以沫,为孩子的事,她和郦英常通气,互安互慰。郦英谈起东航,总有掩饰不住的优越感,东航比大戎大不了几岁,但职务高出一大截。现在郦英谈东航少了。易琴就给郦英夹了块鱼:“尝尝,老肖钓的。别吃得太少了,你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东航这孩子,有志气……”易琴正说着,那边已经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了。
“……明明是你到我家发酒疯,闹着发一个老婆给你……”贺远达的调门也高了。
肖万夫的脸上像贴着两挂鲜猪肝,他拒不承认这一事实。
贺远达用筷子点着他:“要不是我和小郦做工作,那小易……在朝鲜大家叫你什么?对,战地之花。那是一枝花,能跟了你?”
肖万夫敞开怀,双手叉腰:“她……一朵花,咋啦,碰不得吗?沃(我)他娘的!”
易琴腾地红了脸:“贺司令,怎么提起这一段啦,净孩子!”
郦英也忙说:“你看看你们两个!东航、小羽,吃完了去吧,娇娇也去。”
贺东航他们几个跟没听见似的,谁也不动,难得学点父母婚恋史。这些事儿可比电影、小说生动,平时挖都挖不出呢。东航用腿碰碰小羽,示意她别走。正在桌子底下啃羊骨头的娇娇本来就有点惊恐。宴会一开始,父亲就指着桌子底下的娇娇说,老肖你下次来我给你炖狗肉吃,这小狗崽子嫩。娇娇这会儿又见气氛不对,心想大人们为什么激动?都不走,那我带上骨头走吧。
肖万夫愈发激昂:“你贺司令,给我表什么功!你还得……给我行大礼呢!不是我老肖,小亚她……”
贺东航心里怦然一动:“小亚?!”
郦英很不自然地喊着儿子:“东航,你也不懂事呀?快给爸爸泡杯茶来!小羽招呼工作人员吃饭……”易琴也扶起大戎直劝他去睡一会儿。
贺远达木然坐下,嘴里喃喃道:“……我谢你,我,给你行大礼……”
贺东航的思路开始连贯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的警卫员、公务员们悄悄议论过,父亲同母亲结婚是再婚,妈妈郦英前面还有个“妈妈”,同父亲结婚时间不长就离掉了。那个“妈妈”没来得及生孩子。兄妹俩童年时也曾偷偷争论过,前面的那个“妈妈”他们是否应该叫妈妈。未等统一认识他们就长大了。听了今天的争吵,贺东航忽然想,这个“小亚”会不会是前面那个“妈妈”?这老头的“隐私”不少,而且那三个老人一直在“保护”,有机会倒要探出个究竟来……
娇娇本想跟小羽进屋,找个安静地方啃啃骨头,但小羽不让它进,砰的一声把它关在门外,搞得这条名犬很没面子。它知道“姑姑”不喜欢它。
贺小羽和衣倒在床上。她对父母为她留出的这间小屋感情不深。如果现在还兴讲“闺房”,她留恋举家南迁之前的那间小屋,那里盛着她的少女时代。当月影朦胧、树影婆娑,丁香花香随风潜入的时候,她憧憬、描画着伴随她终生的男人。而这间屋则让她心烦,各个角落、各种物件都可以让她联想到肖大戎。她现在揽在枕侧的这个憨态可掬的毛毛熊,也被肖大戎抓过,当作砖头砸她。
她曾经多么盼结婚啊,她把婚姻当作未知的生命。多少次在梦中,她编织着她理想中的丈夫:那该是她终生阅读的一本好书,每章每节,情意绵绵,既有已知,也有未知,她一页页读下去,直到来生……那该是她每夜必看的一部悠长的卡通片,每集每段既有欢乐,也伴有忧伤,还有可爱的矛盾和险情,困难和危机就像《蓝精灵》中的格格巫,可笑又好玩,伴随她和他缠绵百年……那该是她的冈底斯雪山和纳木错神湖,她在西藏曾不知多少次注视着它们,既辽远又圣洁,看在眼里,心就像海洋一样汹涌……那该是她的支撑、铠甲和保镖,有点急难危险,交给他好了,我要按时睡觉,以利于永驻青春……
找男人就像渔夫向金鱼许愿一样,缺什么就要什么。贺小羽不稀罕金钱,钱没有不行,够用就可以。她不要功名利禄,爸爸都有,她看惯了。她要排遣与岁俱增的孤独,她要填充日渐膨胀的精神空间。她要把一个人的日子掰一半给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富有的,正是她贫乏和渴求的……
门开了。他来了。门又插上了。她不动。
她听见他解衣宽带。闭着眼问,你不陪你爸妈回去吗?
她闻到刺鼻的酒气,听到乏牛样的喘息。床开始震动。她警觉地把双臂抱胸,身子弯成弓,弓背防御着发出声响的一侧……她忽然想起,为防不测,要服避孕药!但来不及了。一双把风力灭火机舞得刀片似的大手,已经把那张弓扳挺,一截原木般的身子压上来,一只手伸向她的下身……她低喝道你要干什么?大中午的!那手在撕扯她的裙子和内裤……她用两只手抵挡,但无济于事。……她挣扎出一只手,朝头顶那张油乎乎的脸乱抓乱扇。那张脸躲避着,终于被激起更大的亢奋。男人像被火焰激怒而决心拼死扑灭它一样,啊啊叫起来:“烧过来吧,烧过来吧……”抓脸的那只手又朝床头柜伸去,这次是抓那救命的药,当然她不可能抓到,那药压在塞满了内衣内裤的抽斗下面……颤抖着的饱蘸着酒精和油污的大手只腾出了一只,就把两只小手从腕子处紧紧箍在一起……
在贺小羽的精神世界里,她素以伟男子自居。她认为男人女人身体的差异只那么一丁点儿,完全可以用精神扯平。然而在真正的伟男人的身子下面,她被粗暴地撞击着,揉搓着,她愤怒地低喊:不要……不要……随着下身撕心扯肉般的被进入,呼喊变成沙哑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