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梨花还没开满呢,马裤呢就有些穿不住了。
丰田越野拐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天就下起了小雨,这还是今年的头场春雨,热气倒赶在雨前面了。这个北方省份的春季像被什么人删改了程序,隔着日子朝前热。武警K省总队参谋长贺东航大校摁下车窗玻璃,把手伸出去,让清冽细密的雨珠痒痒地打在巴掌上。
这条高速公路建成很早,质量也好,当时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贺东航常从这里往返,有时就联想到飞机的跑道。
雨刷轻捷地摆动,逗引着扑过来的雨珠们。各车道上的车辆都开着夜灯,匆匆忙忙,各跑各的路。他们忙活什么呢?
“不要超过120迈,天亮跑到就行。”
一上高速,贺东航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只要不发生大规模外敌入侵,你就照这个速度开。”当然,即使发生外敌入侵,武警也打不了头阵。武警部队主要不是用来对付外部敌人的。
贺东航今天晚饭前才赶到岳海支队,饭后上车就走了。支队长、政委知道他是去查勤,二话没说就跟上了他的车,脸上一副不怕查的自信。
查了三个监狱看押中队、三个看守所、一所弹药库,情况不错。人员在位良好,岗哨正规,枪弹安全。贺东航始终绷着脸,没说一个好字。这帮家伙本来就自我感觉良好,再听几句好话就不会使指北针了。何况他是参谋长,说话掷地有声的角色。他有他的打算。
这种查勤办法叫巡查,是贺东航发明的,核心是出其不意,旨在督导部队时刻绷紧战备的弦。武警部队高度分散,一百几十个县,县县有兵不说,还要荷枪实弹执勤,天天在作战。说武警是“养兵千日,用兵千日”很恰如其分,不盯紧了可不行。这办法开始还真管了点用,搞得下面鸡飞狗跳墙。长了,就有了应对招法,就像老祖宗对付鬼子进村一样,你半夜三更杀到一个县中队,查完了,人前脚走,中队就立即报告支队,支队迅疾发出通播信号,各中队立马进入战备状态。你到了下一个中队,看上去那个中队长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嘴里嘀咕着“也不打个招呼”,其实他已等了你两小时,查什么都现成。通信手段比打地道战那阵先进多了。
贺东航随之应变。他自有他的信息渠道。他打算凌晨再杀个“回马枪”,还查刚查过的几个单位。就是要让他们保持惊弓之鸟的心态。鸟不惊弓就是昏鸟,那就危险了。
回到支队招待所已是半夜11点。贺东航轰走了一再诚恳表示要汇报工作的支队长、政委:都他妈几点啦,滚回去休息。挨了一顿骂,俩人就分头检查了首长住室的门窗插销、电灯开关、抽水马桶,很遗憾地给他道了晚安。贺东航知道,俩小子一出门准保就捂嘴笑。笑吧,看你们能笑到下半夜!
贺东航想给卓芳打个电话。近来夫妻关系持续降温,应当缓和一下。这时电话铃骤响,卓芳主动找来了。
通话言简意赅。
“贺东航,儿子的病历放哪了?”
“抽屉里。”
“哪一个?”
“写字台,右边正数第二个。”
“好。”
“儿子怎么啦?”
“发烧,回奶奶家了。”
“我明天回不去,你让奶奶家小王跑跑医院……你的画展怎么样?”
“好了,挂啦。”
“咔嗒”。
接下来便是忙音,嘟,嘟,嘟……也挺能反映卓芳对他的态度:烦。贺东航长叹一声,和衣倒在床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只有卓芳同志这样同贺参谋长通电话。
贺东航娶卓芳那年28岁,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其实,那是他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
贺东航那时还是个武警的中队长。那年秋天,他带领部队在黄河北岸野营拉练千里奔袭。在一个秋雨蒙蒙的午后,他们经过一片苇子地,一个女孩鲜明地出现在苇滩边沿的沙埂子上。秋天的平原已有了衰败的迹象,这衰败更衬托出女孩饱满的青春。红白细格纯棉长袖衬衫,水磨蓝牛仔裤,红白的旅游鞋。乌亮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看不出确切的长度,但却让人坚信她一定拥有一头浓密健康的长发。女孩左手持调色板,右手握画笔,半眯了眼睛,正在画架上不时涂抹着。半眯的眼睛使她睫毛看起来格外长,像两把羽毛扇子忽闪在洁净如瓷的脸上。因为专注,她粉红肉感的嘴唇微微噘起,这都增加了她的吸引力。女孩深深吸引了贺队长及其部属的目光。贺东航从此认定处于认真工作状态中的女人是最美丽的。于是他当机立断:部队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热汗淋漓的士兵们挤在女孩身后,静悄悄看她作画。贺东航没有凑过去,只是远远站着。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了,贺队长集合部队整装出发,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分明看见作画的女孩回过了头,脸上是灿烂明丽的笑——冲着他们只一下,又把头转了回去。那可真是惊鸿一瞥啊。那一笑也就永远留在了贺东航的心上。
行军路上,贺东航忍不住问战士们,那女孩瞎划拉什么呢?战士们迎合着他的口气,不屑地比画道:苇子,白杨树,茅草屋,还有几只鸡羊,画啥啥不像。那以后,他想到那女孩的时候,就在脑子里描绘那幅画,直到和卓芳结婚前夕,才见到真品……
电话铃再次响起。贺东航以为卓芳又想起了什么新话题,但这回是武警总部一号台找他。他在总部机关的铁杆兄弟黄平副部长说,要给他透点最新信息。他立即兴奋起来。
黄平告诉他,各总队组建特警支队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总部4月上旬将在成都开会部署,总队长、政委、参谋长都到会,并且,还要部署筹建直升机大队的任务。前一项是大锅饭,后一项是竞争上岗,这就很带有刺激性。
关于在总队一级组建直升机大队的消息,已经传了近一年。由于此事耗资巨大,大家都感到不太可能。每个省都有一个总队,都要搞飞机,那得多少钱?听说一架直升机就得几千万人民币。不过,像刚才黄平说的,先搞几个单位试点,再分几年铺开,这倒是可行的,甚至是势在必行的。
黄平的话,拨动了贺东航心里的一根弦。
作为一个军人,谁不希望自己的部队很强大?谁愿意把“敌强我弱”当成金纸往脸上贴?他就在军事理论研讨会上发过牢骚:比文明史,就说咱五千年,美国才二百来年;比发展史,就说咱改革开放才二十来年,美国都二百多年了。那咱那几千年就光文明,不发展啦?跟随便一个想跟咱交手的国家比,也说什么敌强我弱,这就让人憋气。由于武警一般不会同外国鬼子直接交手,1982年重新组建以来,武警的装备没有像解放军那样有太大改善。不是先进装备用不上,也不是不会用,还是因为经费紧缺,国家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总要分个先急后缓吧。这两年一见解放军换了什么新装备,军区组建了陆航团,总队就有点馋,心里痒痒的。开展反恐怖训练以来,看到资料片里外国的宪兵、警察、内务部队,手里的武器怪模怪样的,乘坐的车辆龇牙咧嘴的,天上的飞机张牙舞爪的,总有点悲凉之感。如果K省总队能把组建直升机大队的任务抓到手,那么,捕歼、查勤、巡逻、运送、现场指挥等等,就统统插上翅膀了。
黄平末了一个劲煽乎:“喂,老贺,这回该你小蛤蟆穿背心——露两手啦,对,总部的决心定了,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不会超过三家!你们条件好,动员总队长、政委,把试点任务拿下来。先别乱传啊,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小子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一展身手吧您哪!”
这小子,末了甩了句京腔,还“您哪”,八成又接着给另一个总队打电话讨好呢!贺东航当即决定:事不宜迟,打道回府。
现在,他的丰田越野,他的满腹心绪,都在快车道上飞奔。脑子里足有一个大队的直升机在飞舞,蜻蜓一般幸福地盘旋。当兵真好,当武警真好,发展真好。发展是硬道理。雨刷很理解他的心情,热情向雨滴们宣传:发展真好,发展真好……
如果不是因为卓芳,贺东航的心情就是近几年最好的时期之一……
篝火,军地联欢晚会上的篝火。跳动的火苗像无数把挠子,挠着支队作训股长贺东航的心。贺股长意外发现了那个女孩。事隔一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回是夏天,她换了件玫瑰红连衣裙,密密的长发披在身后,飘然长及腰部。女孩浑身上下素素净净的,只在耳侧斜别了一枚多彩水钻卡,那些水钻颗粒在篝火映照下闪着幽幽的光,让女孩看上去像一个林间仙女。仙女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清高,她的女伴都跟军官们去跳舞了,她却躲在一边,脸上挂着超然物外的表情。贺股长看着她,心中充满迷惑,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在寂寞荒败的野外,她是最热闹的景致,而在今晚这样热闹的晚会上,她又变成了最安静的玉雕。
贺股长决定结识她。他走到女孩面前,很绅士地微微颔首说,小姐,我可以请您跳舞吗?女孩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还是那种明丽灿烂的笑。贺股长的心狠狠跳了几下。
女孩说,我认得你,在那个野外。
贺股长点头说,对,那个野外。画上有苇子,白杨。
两个人带着仿佛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滑进舞池。舞曲是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爱情故事》。一曲跳下来,贺股长就知道了女孩叫卓芳,芳龄20,艺术学院美术系三年级学生。当然,卓芳也了解了贺股长的情况。
第二天上班,作训股的人问贺股长,昨天一直和你跳舞的那个女孩是谁呀?贺股长说,未婚妻,未来的老婆呗!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爱情故事……
进入市区已经凌晨3点。贺东航本想直接回家见见卓芳,顺便找几本反恐作战材料。这一段,卓芳为了要带儿子出国的事,同他一直别扭着。卓芳执拗地认为,她的油画只有到澳大利亚才能发展,儿子贺兵夏天就上初一,也只有到国外才能受到国际级的教育。这些年,虽然出国的熟人越来越多,寄回一些花花绿绿的照片,但那毕竟是人家,是否真正幸福与他无关。贺兵才12岁,出去能适应吗?至于卓芳,一个年近40的二流女画家,出去后怎么过?贺东航没再说更难听的话:如狼似虎的年纪,远离丈夫……只说,钱呢?听说一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就得十多万人民币。卓芳不咸不淡地说:“高总的公司会付我钱。”
“他凭什么付?”贺东航盯了一句。
“他们代销我的画,再说还有我姐呢!”话听上去还算滴水不露,贺东航无言以对。她姐姐在澳大利亚,平时没少给她出馊主意。
贺东航转而一想,算了,还是先回机关,免得在家和老婆弄出不愉快,影响汇报。
交班会上,贺东航汇报了昨天部队的情况,包括他晚上到岳海支队的查勤情况,又明确了当日工作的要点。这是参谋长每日的第一要务。汇报之后他按惯例请总队长、政委做指示。两位首长都是职业革命家,都是拿着革命当日子过的人,都是上进心极强的主官。只要不出差,每天的交班会他俩都是风雨无阻,准时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很专注地听情况,末了还要讲几点意见。一个人讲,另一个肯定对方。贺东航边听边认真记录。他从当参谋时起,就暗暗练习默记和速记的硬功。多年下来,首长在这种场合的指示原话,他能记个十之八九。他注意到,今天两位主官的脸色不太好看,特别是叶总,黑头黑脸的。贺东航想起昨天总部的电视电话讲评会,受表扬的单位没有K省总队。他和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尽管赔着小心,但还是让叶总找茬训了几句。意思是明显的:总部表扬的那点事,我这里啥没做?为什么报不上去!他叫着不幸受到表扬的总队头头的名字,老李老王的,“虚得很嘛,就会吹!……我们这机关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该抓了,这个机关不抓不行了,你懂不懂?”叶总的这句著名的歇后语讲了多年,贺东航们一直未能考证过,反正叶总离开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就被骂过“下崽子”,也不知这窝“崽子”谁下的。意思明白:生物退化。你这一茬参谋长比他那一茬参谋长差远去了。
叶总今天仍然讲机关。“不要以为武警没有高技术。眼光要放长远,把准备工作朝前移,要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懂不懂?”这本是老话题,但叶总今天讲得却像另有含义。宁政委泛泛肯定了之后,副总、副政委们相互交流目光,猜测这番话的背景。
贺东航心想,这老头肯定也听到风声了。真是各有各的门路,你简直不清楚叶总在总部的水到底有多深。一散会,他就分别向叶总、宁政委汇报昨晚从黄平那儿听来的信息和他的建议。同他的预料一样,两位首长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工作,确实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叶总听汇报一般不看你,他该看什么看什么,这会儿也一样。刚听了几句他就站起来,回转身,刷拉一声拉开紫红色的丝绒布幔,一幅一比十万的兵力部署图占了一面墙。叶总的兵力、兵器全在这儿呢。
“特警支队,就用机动支队改建。直升机大队的营房,包括停机坪——”叶总的粗指头绕着省会岳泉市转了一圈,然后狠狠一戳,“就定在西郊,向省里要地!搞个方案来。”
叶三昆少将五十三四岁,任总队长五年多,政绩上下公认,有风言风语传他将如何如何云云。群众议论虽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也不会空穴来风,有的事儿传着传着就成了真。
宁政委听汇报也有特点。他一般很专注,间或记几个字,点几次头,微笑着鼓励你说下去。听完之后的答复,总是以三年早知道开头:“这件事情我想过了……”或者:“我正想找你说说这件事情……”贺东航就是突然给他汇报总队自行研制的原子弹爆炸了,他大概也想过了,正想找你说说呢。
报个计划来吧!他从花镜的上沿看贺东航,背后立着鲜艳的国旗,气氛很庄重。
想过了好啊,一拍即合。
宁丛龙少将已过了56岁,按副军职的最高服役年限明年将到龄。再上一个台阶,也不是没可能。即使上不去,能乘着自己争取来的直升机软着陆,也是军旅人生的一大幸事。
贺东航心里一片光明。世上无难事,只怕心不专。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做复杂。好几个参谋拦住他,打听组建“直大”的事儿,个个都很兴奋。他们已把“直升机大队”简称为“直大”,既准确又带点军语的神秘。表情深沉的方参谋甚至要求“我去干直大”!
贺东航带几个参谋开始研究制订《武警直升机部队建设发展构想》。资料他平时就有积累,够用。他口述了几个要点,让方参谋们先想着,自己到军区空军搞点咨询,顺路回父母家看看儿子。
父母家在玉泉山下风景区。父亲抗美援朝回来就在K省部队工作,以后从大军区机关调到西北部队,离休之后回K省安置,接住的是别人倒出来的老房子。房子虽老,气势犹存,一看就是建于想大事、办大事的年代,还有点苏俄遗风。
父亲正在葡萄架下练拳脚,母亲在浇花,各干各的,互不干扰。贺东航问母亲贺兵怎么样了,母亲说正在门诊部吊水呢,没啥大事。他又问父亲,现在战区空军和陆航方面还有没有熟人,武警要装备直升机了。
父亲双目微闭、听若非听。等把一口气运出喉部,才说:“活着的一个不认得,认得的都见马克思去了。”
他的所谓拳脚,是自己从实际出发编排的套路,基本是上肢乱划拉,下肢微微屈弓,大致有路数,回回又不同。但腰板还算挺直。79岁的人了,难能可贵。
“搞几架也好,长征吃国民党的亏,最大的是飞机。”
长征对于父亲可谓刻骨铭心。那年他才13岁,给地主放牛,牛走失了一头,他不敢回去,就跟着中央红军跑了,直接收留他并拉扯他走完长征路的是几个电话兵。几十年来,他对牛和电话兵总是情深几分。他有时吃牛肉还说,牛是好同志,没有那头牛,我就革不了命。贺东航就说,首长,那是地主的牛。父亲说,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贺东航说,那你就不该吃牛肉!父亲就说,哎你这个同志,我吃的又不是那头牛的肉。父亲还有一手,那就是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军区机关,他对一号台的话务员总是很关心。
父亲开始下蹲:“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国民党那些飞机四九年不也投诚了!”
“敌人给我们造嘛。”
“反正他们有的,我们迟早会有。”
“可现在人家不打咱哪,还限制进口。”
父亲不说话了,他说不清敌人什么时候再当运输大队长。
孩提时代不算,我军的高级将领贺东航见得多了。对他们,他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又有一种天生的亲昵感。他们是他的偶像,是他的星座。照他的划分,像他父亲这一茬从红军中走过来的将领,是共和国第一代将领。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部传奇人生。不用讲别的,只从万物竞择、优胜劣汰的角度看,没有一颗坚毅的心和强健的体魄,能够扛着电线拐子,昼夜兼程240里,提前赶到泸定桥吗?能够爬过雪山、走出草地,一宿营就要保证电话线路畅通吗?正因为红军时期他们吃过的苦太多,所以总担心他们亲手缔造的那点好东西传丢了。父亲当军长的时候到一个团视察,看到一个连队作风好,回来就在屋里哼京戏。听到干部欺负战士的事,气得饭都不吃。早晨散步,见一门四管高射机枪放在院子里,没有盖布,就绕着这门机枪转开了圈子,就像他亲孙子贺兵趴在那没人管一样。父亲说,你们盖不起炮库,也要找块雨布盖盖它嘛,红军的时候要是有它,能顶一个营用!他那眼里湿润润的……
而这些将军们对后来越来越多的讲话、发言、文章、经验倒没有看得多重,深刻不深刻,新鲜不新鲜,条理不条理,大都并不怎么在乎。父亲到一个师里讲话,看看时间不多了,上台前把讲稿从中间撕掉七八页。秘书说这样就接不上了!他说让他们自己去接。结果就是这么念的,效果还挺好,都说老首长讲话就是简练。父亲对传统的怀念,实际是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怀念。老了以后忆青春,连当年脸上的粉刺疙瘩都是美好的。现在这把年纪,还能长得出来吗?
听说贺东航要到成都开会,父亲双目不睁,手脚不停,半晌嘘了一口气:“成都噢,天府之国……”后来,就瞟了瞟母亲。
母亲郦英左手捏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盅子,里面有几粒花花绿绿的药丸,右手端着父亲的大搪瓷缸子走过来,把药和水一起递给父亲。父亲血压偏高,医生让他终生服药。母亲问贺东航,你眼睛下面怎么发青,昨晚没休息好?贺东航说到部队查勤了。母亲就静静端详儿子。
母亲比父亲小了近十岁,走路说话都很快。贺东航很少想到这位前志愿军文工团员的实际年龄。母亲兼着父亲的秘书、管理员和保健医生,父亲首先是她的首长,其次是丈夫和挑剔员。这是他们多年形成的关系。
父亲吃了药,把药盅茶缸递给母亲。母亲说,你活动完了给老肖回个电话,人家给了两只兔子。老肖是父亲的老战友,是贺东航妹妹贺小羽的公爹。母亲又问父亲兔子怎么吃,父亲说杀了吃。母亲说谢谢首长提醒,我们正想活着炖呢。
母亲把公务员小王喊过去,指着一盆茶花:“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浇透了水,半干之后要松土,你看看,你看看……”小王就很虚心地看。“知道什么是半干吗?”小王刚想抢答,母亲就说出了标准答案:“就是没干透。”小王没捞着得分,心里不服气,认为这跟他的理解一样嘛。母亲总是把工作人员的活儿安排得很满,并且指导频繁,批评多于表扬。贺东航很同情他们。父亲说,论你妈妈的水平,早就可以当副班长了。班副班副,菜地内务。
父亲又瞟一眼母亲,小声地但却很清晰地给贺东航交代:“到了成都,你抽空到陆军的几个医院去一下,看看有没有一个叫亚敏的人。”
再问,他就不说了。他交代任务只说一遍。
在军区空军大院,接待贺东航的是一个敦实精明的空军大校。贺东航刚开口,他就吓了一跳:“怎么,武警要搞空军?!”
我搞你干什么?贺东航心里暗骂,又面带微笑地说了一遍来意。
空军大校松了口气。接着一个劲说很复杂、很复杂:“直升机就不用说了,现在国产最好的是藏羚羊18,你们是进口的?”
你才是进口的呢!贺东航又说明是国产的。
大校听说是国产的就有些不屑了,只是说“复杂”:“要停机坪吧,要场站吧,要机务吧,要雷达吧,要气象吧,要通信吧……”
贺东航问:“老弟是飞行员出身吧?!”这本来有点讨好之意,求人嘛。
不想那大校愈加不屑了:“我不是飞行员。你们外行人吧,一说空军就是飞行员,其实,空军真正干活的不是飞行员……”
飞行员不干活你还叫他妈的空军!贺东航心里骂罢,讨了一些资料告辞。
贺东航跟空军本来没有缘分。
初中毕业,空军招飞行员,他怀着井喷般的革命热情报了名。七查八查,直到全校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厄运终于降临。他被告之:眼底有问题,右足踝有旧伤。是的,有一年足球联赛之后,他拄了三个月双拐。
父亲始终在静观,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直到贺东航被刷下来之后才说:“不去也好,空军也没什么了不得,老祖宗都是陆军。”
贺东航没想到,年过40,又跟空军打交道了,要搞空军了。
已经下午1点多钟,贺东航开着丰田越野回宿舍。他想看看儿子回来没有,见见卓芳,顺便吃点饭。照例,这会儿应是老婆孩子午休的时间。
贺东航拾级而上,轻步走向三楼。
他担心惊醒了老婆儿子,轻手轻脚开了门。他走到儿子的房门口,门虚掩着,一探头,床上空着,哦,儿子在爷爷家还没回来。他返身回客厅,倒了半杯纯净水,想着同卓芳第一句话说什么。他走向卧房门,听到里面的声音。
卧室门口淡绿色踏脚垫上有一双皮鞋……一双男式皮鞋……不是他贺东航的一双男人的皮鞋!
贺东航的脑子凝固了,一股凉气顺着脊椎沉到脚跟。
他的身子现在就像一座炸药库,这双鞋则是嗤嗤燃烧的导火索……
“卓芳,你在里面吗?”
没动静。
“我、我在……”
卓芳的声音绝对处于非正常状态。
“还有谁?”贺东航的眼前许多架直升机在相撞。
门终于开了,一个与贺东航年龄相仿的男人站在门口。这个男人贺东航认识,是卓芳的画商高见青,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事,兼做书画生意。卓芳垂头坐在床沿上。两个人的衣服都有凌乱的痕迹。高见青用身体挡住卓芳的身影,脸上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表情。
一个结结实实的直拳就砸在了高见青脸上,贺东航是运足气力出手的。高见青晃了一下,鼻下立刻喷出一道彩虹般的鲜血,他抹了一把,脸就花了。他居然努力站稳了,很镇定地说:“打吧,我喜欢卓芳,是我追她的,你不要为难她。”贺东航一言不发,再次出拳,高见青就倒了,这次出血的是嘴。卓芳忽然疯了一般冲上来,用身体挡住高见青,跟自己的丈夫说:“你不要打他,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卓芳吐字清晰,表情决绝。贺东航立刻觉得整个人像要虚脱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返身向外走,临出门说:“你们接着睡吧,睡够了一起给我滚!”
贺东航跌跌撞撞冲出单元门。雨打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他打了个寒颤。站在雨地里,贺东航拨通了甘冲英的手机。
“是我。”
“听出来了,首长有何指示啊?”
“……”
“喂?喂?参谋长,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贺东航挂断电话,漫无目的地走进无边的雨幕。
贺东航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12点以后。儿子依旧不在家,只有卓芳独自坐在远离灯光的暗影里。
“儿子呢?”
“我跟你父母说我们有点事,麻烦他们再照顾一天贺兵。”
贺东航点燃一支烟,在妻子对面坐下。青色的烟雾渐渐弥漫,让卓芳的脸模糊起来。贺东航瞪大眼睛,努力要看清楚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15年的女人。很意外地,贺东航发现卓芳老了。也许是台灯的角度有问题,看上去卓芳的脸部肌肉已经有向下的走势,眼角皱纹也显而易见,一件真丝家居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整个人就有了伶仃的感觉,看着让人心酸。
眼前的卓芳苍白而憔悴,仿佛是经了时间落了灰尘的精美瓷器。女人30岁以前的容貌是父母给的,30岁以后的容貌是生活塑造的。幸福的女人才能保持美丽。卓芳不幸福。这样的判断像一记重锤砸在贺东航心上。妻子没有幸福感,就是对丈夫的根本否定。贺东航想不通。是的,近几年来,尤其是升任总队参谋长以来,他越来越忙,他们的家庭生活也越来越平淡,话也越来越少。可是,所有的家庭不都是这样吗?生活就是过日子,哪儿可能总像恋爱那样激情满怀……
“为什么?你说究竟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爱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卓芳说:“其实你早已不爱我了。你想想你有多久没认真看过我,没听过我说话,没过问过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我知道你忙你累,可是谁不忙谁不累?我不忙吗?你以为一个中年女人在画坛上拼容易吗?我每次向你诉说都被冷落,每一次请求你帮助都遭到拒绝,我还会认为你对我有爱吗?贺东航,你不认为你对我忽视得太久太久了吗?当然,最终是我的错,是我背叛了你,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原谅,我只请求离婚。”
卓芳的请求让贺东航再次感到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在他浑然不觉时被妻子判了死刑。
贺东航问:“我想知道高见青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在网上认识的画商吗?”
卓芳说:“大概是两年前吧,我发现我和我的话题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你早出晚归,我和兵兵难得见你一面,难得跟你说一句话。我开始上网和人聊天,在那个虚拟世界找到了和陌生人沟通的乐趣。高见青是做房地产的,很喜欢字画。他在网上搜索到我的资料,成了我的网友,以后又开始代销我的作品……”
“这些都是我知道的,你就说后来。”
“后来我要办画展,想用市展览馆的展厅。租金太贵,我承受不起,曾希望你动用关系协调一下。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吗?”
贺东航不记得了。
卓芳苦笑了一下:“你当然不记得了,你怎么有心思记住我的事?”
贺东航无言以对。
卓芳说:“你当时正忙你的军机大事,我跟你前后说过不下五次,你只有一句话:‘我忙着呢,忙着呢,回头再说。’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很不耐烦,说卓芳,你一个女人整天瞎忙活啥?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心从此不再求你。后来是高见青从国外跑回来帮我办成了这件事。再后来他给了我更多的关心和帮助。”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贺东航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终于,他很艰难地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卓芳稍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其实是第一次。昨晚刮大风没休息好……不太舒服,他来看我。”
又是沉默,房间里的烟雾几乎要令人窒息。贺东航掐灭烟蒂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静下心来想,我这个做丈夫的也有做得不够的方面。但这跟你的行为并不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贺兵还小,你在省城也没家,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我允许你再考虑。”
卓芳的肩头抖得厉害,眼泪汹涌而无声。贺东航不说话,任她哭。卓芳终于停下来,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对不起你,我再也无法面对你,还是……让我走吧!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给你爸爸妈妈实说,也可以在你们总队公开。”
她的姿态应当说是很高了。公开了今天的事实,就等于由她承担了离婚的全部责任,使他的名声不至于受到更具破坏性的伤害。也是向贺东航表明,你没有必要为了顾及面子和影响,再来维持这个难堪的婚姻了。贺东航有些窘迫,他站起身,困兽样转来转去。又忽然站住问:“如果今天我不撞上你们,你会提出离婚吗?”
卓芳咬着嘴唇,良久,说:“会。半年前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维系一个家庭的纽带是爱情,而不是儿子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已经没有爱了,分手其实是迟早的事。”
贺东航僵在客厅中央。许久许久,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