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妆在变性之前和宋小媛的最后一次长谈,是在五星级的国际大酒店里。约请这次会面和宴饮的是夏妆,但是最后结账买单的却是宋小媛——因为这是事先说好的。宋小媛说这叫你有心,我有意。
她还说你不是早就想请我去国际大酒店吗?我有足够的外币吓唬那些只认钱的中国人。
夏妆毫不客气地应允了,因为她知道宋小媛有钱。被歌舞团开除之后,宋小媛就到香港夜总会去跳舞,她惊人的舞蹈和丰韵使开办夜总会的香港男人为之倾倒。她很快又成了这名香港富贾的情妇。
那时候原市委书记已被送往劳改农场,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而宋小勇尸骨未寒——死刑的判决果然粉碎了夏妆侥幸和等待的梦想与痴情——她彻底地解脱。
宋小媛和夏妆坐在国际大酒店金碧辉煌的饭厅里。她们故意选择大厅而不进厢房。目的是为了向更多的人显示她们的华贵和靓丽——这样的动机其实十分可笑,因为走进这个饭店的人,谁还会怀疑你是穷人呢?宋小媛、夏妆抱着显阔露富的动机其实恰好相反说明了她们的卑微和落魄。幸好她们的动机没被人识破,但是她们的目的却达到了——大厅里果然有不少人对她们刮目相看,因为她们美丽大方,并且不傍男人!最昂贵的菜和最名贵的酒送上来,宋小媛和夏妆开始吃喝。最初,她们的话很少。其实双方都有很多很多的话,但却没有兴趣和心情说出来。她们太苦闷了,只有酒才合她们的味口。
于是她们飞快地喝酒,似乎只有酒才能洗掉耻辱的污垢和冲走忧伤的块垒。
酒瓶里的酒越喝越少,她们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那天,你去了吗?”夏妆说。
“哪天?”
“宣判会那天。”夏妆说。
宋小媛说:“没有,你呢?”
夏妆说:“我也没有。”
“还是不去的好。”宋小媛说。
“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绝情了?”夏妆说。
“不,”宋小媛说,“我们并没有对不起他们。或者说,他们并不是因为我们才犯的罪。没有我们,宋小勇一样贪污和被枪毙,而他的父亲一样受贿和坐牢。你不要觉得有愧于宋小勇,夏妆,因为他的命不是你能救得了的。再说,他们是十恶不赦的男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坏,但我知道。最主要的是,我们只不过是宋氏父子的玩物而已。别以为宋小勇使你快活欢乐是牺牲了什么,其实他比你更快活和欢乐。一个荒淫的男人肯定知道如何使他享受的女人欢乐快活,就像一个放荡的女人同样知道如何使享受她的男人兴奋销魂一样。因为做爱就这样,只有使对方舒坦欢畅,自己才会更欢畅,宋小勇其实是从你的欢乐中体验更大更高的欢乐。只有愚笨的男人才会不顾女人性情强迫蛮横,我想桑克强就是这样,所以才导致你们感情和婚姻的破裂。宋小勇开明细腻,又讲情调,所以你痴迷他。但是你要记住,你只不过是他的玩物。宋小勇那段时间确实很宠你,是因为他还没把你玩腻。但是我想现在即使宋小勇不被枪毙他也应该把你甩了。因为你除了漂亮丰满之外,却不见得放荡成熟。你生动,但不风骚,你纯情,却不会调情——但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你在宋小勇的身边受宠,这或许也是宋小勇为什么看上你而不喜欢我的原因。”
“但是宋小勇的父亲却看上你,”夏妆说,“告诉我,为什么和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男人睡觉?难道他也能使你快活和欢乐么?”“我为什么和一个大我三十岁的男人睡觉,还需问吗?”宋小媛说。“他为什么不能使我快活和欢乐?他给我钱,为我办事,替我撑腰。我的生活优裕而高贵,这都是他提供给我的。如果现在他没有坐牢,我想我还是他的……情妇。”
“但是他坐牢了。一个市委书记居然沦为阶下囚,而且还是二十年。”
“真够惨的,”宋小媛说,“他将死在监狱里,因为他已经五十几岁了,一个利禄并且好色的男人是不容易活到七十岁的,何况这样的男人还被禁囚在高墙电网内不见天日。”
“你也解脱了是吗?”夏妆说。
“我本来就无所顾忌。”
“于是你很快又找了一个男人,”夏妆说,“而且这个男人年富力强。虽然没有市委书记权势大,但他比市委书记年纪小,也比市委书记富有。”
“现在我感觉他这样的男人其实才是最可靠的,”宋小媛说,“因为他是个生意人或商人,商人有钱天经地义,用不着像行政当权者那样担惊受怕。”
“意思是说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是吗?”“我为生活奉献自己,但不是无偿地奉献。”
夏妆说:“傍着男人的生活幸福吗?”
“不傍男人未必幸福,傍着男人未必不幸福。这主要看傍什么男人,不傍什么男人。”宋小媛说。
夏妆说:“这个世界真是被男人操纵着,他们不仅决定着世界的命运,而且决定这个世界女人的命运。”
宋小媛说:“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是女人呢?”夏妆说:“我讨厌自己是名女人。”
宋小媛说:“女人中你还算是幸运的,还有我。”
“为什么?”
“因为我们漂亮、艳丽和性感,男人喜爱女人的就是这些。”宋小媛说。
“可我们还能漂亮性感多久?”夏妆说,“你二十七岁,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岁数就必然地产生强烈的后顾之忧了。如果她是一名清醒女人的话,我现在觉得桑克强的话很有道理,在我们离婚那天他跟我说,二十五岁以后的女人,每增加一岁她的生命值减少十分,如果是一百分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到了三十五岁就算完了。”
宋小媛说:“桑克强居然能说出这种绝对残忍而真实的话?”“他说是一个作家说的。”
“这个作家是个王八蛋,但又是个天才。”宋小媛说。
“小媛,”夏妆凝凝地看着宋小媛,“我必须开始新的生活。做女人太可怕了。”
宋小媛说:“可命中已注定你是女人,难道你还能做男人?”“是的,”夏妆说,“我今天约你,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打算去做变性手术。”
“荒唐!”宋小媛张嘴大喝,她的眼睛瞪得似乎比嘴还大。
“这是可能的,”夏妆说。“我已经向公安局提出申请,并且医院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居然什么都准备好了,才来告诉我?!”“因为这段时间我找不到你,”夏妆说,“再说我想你一定会支待我。”
“我不支持!我反对!”宋小媛嚷叫。
“你不支持我也要做,”夏妆说。“因为生命是我的,我有权让我的生命保持原始,也可以让它改变。”
“你考虑那会是什么样一种后果吗?”
“是的,我考虑过。”
“什么?”
“后果是,我变成一名男人,”夏妆说,“我将作为自新自强的男人活在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里。我将和天生的男人一样,具有男人的本性和本质。我将学会并且一定能开创前程,征服苦难、贫困、怯懦和卑微,享有功名、权势和爱情。最重要的是,我这一辈子将能体验到两种人生:女人和男人。这两种人生的体验将能使我的生命变得完整,因为仅仅作为女人或仅仅作为男人的人生是单调的,残缺的。我已经体验了女人的生活,马上我就要经历异性的人生。不管我男性的生命或命运如何,我都不后悔也无法反悔,或者说,我这一辈子将死得其所!”“说得真动听。”宋小媛的语气显然含着沙子,向夏妆撒,“把我说服得连我都想做男人了。”她说。
“你不会的,但是我会。”夏妆说。
“你为什么这么蠢?!”宋小媛质问,也是训斥。“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你绝望到要去做那样的蠢事?你缺什么,我能给的就给你。我们有福同享,还不成吗?”
“不,我缺的,你给不了,你给得了的我不缺。”
夏妆说,“再说,我认为变性不是什么蠢事,而是明智之举。”
“你缺什么不缺什么?你说。”宋小媛说。
“我缺永驻的红颜和青春,你能给吗?”夏妆说。“你不能给的,因为你也无法使自己的青春永驻。虽然现在我们姿色尚存,但我们会一天一天衰老下去。当我们到三十五岁或四十岁以后,我们就会像耗光了粮食的袋子,空虚并且凄凉地被挂在墙上,你明白吗?”“我当然明白,”宋小媛说,“所以现在趁着年轻美貌的时候,我尽情地去享受和玩乐,还努力去赚钱,等我老了,我的美貌虽然消失,我的青春也挥霍一空,但我积敛的财富却足够我贻养后半生!”“小媛,我不反对甚至赞成你的做法,但我不能像你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失败的女人,其实你也是。”夏妆说,“所不同的是,我是个承认失败的女人,而你不甘失败。”
“是的,我决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宋小媛说。“我天生丽质、灵活聪明,男人们喜欢我、迷恋我,他们想玩我其实被我戏耍得俯首贴耳神魂颠倒。我一定要比男人强。实践将证明我是个成功的女人!”“你就好好做女人吧,但是我不。”
“你是铁了心不听我的劝告了是吗?”宋小媛说。
“是的。”
宋小媛忽然把酒杯举起来,又忽然停顿——那圆圆的酒杯像一只握紧却没有出击的拳头,在半空沉默。
宋小媛动作的意图不像是喝酒,而更像是想把酒往夏妆的身上泼,但是中途她犹豫了或改变了主意。她没有把酒往夏妆的身上或脸上泼,不是因为可惜酒的香醇和名贵,而是因为她还珍惜和夏妆的情谊。她不忍她们的情谊因为泼出去的一杯酒而宫倾玉碎,灰飞烟灭。
最后她把酒喝了。
酒兴尽失的宋小媛用近四百美元把酒账结了之后,掏,出一本支票并且在上面的一张填上了一个可观的数目,然后把这张支票撕开,递给夏妆。
“不要乱用这张支票,”她说,“在用它之前,再想想我的劝告。”
夏妆接过支票,二话不说。她像一名大智若愚的棋手,即使稳操胜券,也依然隐忍克制内心的觉悟和感动。
这张支票后来成了夏妆走上男人之路的通行证。它更像一张稀罕的戏票,担保夏妆顺利地进入或踏上如戏的人生舞台,在舞台上扮演思慕神往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