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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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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读者,我是很爱看一本书的后记的。我读后记就是想了解这样一本书是在什么样的环境和心境下写成的。还有,就是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作为作者写个后记,记下写书时的一鳞半爪,可以使多年后的怀旧有迹可循。就我个人而言,这么多年一直在写长篇,就像一个不断怀孕生子的妇女,已然记不得这一胎和那一胎的区别。或者说就像登山一样,一经抵达山顶,所有的崎岖和坎坷在记忆里统统被抹平,曾经的挣扎和火花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若想追回,只有从头再来。而对于一本书而言,我觉得后记就像是嫁女儿时压箱底的那个红包,虽然并不差它,但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的——这是制造者的厚望和祝福。

很早我就想写一本江南民间生活的书。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姑妇勃谿,家长里短,有氤氲的烟火气,当然还得有男欢女爱。“江南”对我来说是成长的环境,只是那会儿我只是个孩子还不是作家,所有对江南的感受和记忆都是在不经意间获得和累积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稀记得早晨天没亮时外面喧嚷的市声,而等太阳升起,市声却像露水般消失,街上安静而空寂,人们各忙各的,所以我记忆中太阳老高的时候永远是寂寞和茫然的;我依稀记得街坊四邻家风貌各异的庭院,有的宽大整洁,有的小巧玲珑,都是生气勃勃四季花开不败,却是各有各的美丽和神秘,有时我在书中读到某个场景,脑子里出现的正是那些从前见过的园子;还有我依稀记得黄梅天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刚晴了一会,便又淅淅沥沥滴答起来;还有冬天的雪,不像北方的雪那么冷硬,而是轻盈软糯,一开始一定是落地即化,后来慢慢地一点点积起来,却也是一边下一边化,所以我记忆中江南的雪是有声音的,那就是屋檐上的滴水声。雪水和雨水在我脑子里交融一片,就成了水墨画中的江南——乌瓦粉墙,梅枝映壁,湖光水色,船行迤逦。这是我梦中的故乡,真的是要多美有多美。

然而风光再美不是小说的重点,我感兴趣的是在这个地方生活的人。他们的每一天过得是否快乐?他们的一生过得是否如意?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感觉如何?迁徙而来的人感觉又如何?好多次我回江苏老家或者去江南的某个城市旅游,我常常驻足街头,看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们,我从他们脸上和身上感受着生活留下的印迹,推测着他们的经历和遭遇。我特别留意那些骑着破旧的摩托车倏忽而过的青年人,他们永远急急忙忙,好像有多少重大的事在等着他们。然而他们的衣着、气质甚至是他们的表情都泄露了他们的土气、卑微和渺小,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无足轻重的人物,却又是最生机盎然的一族。我望着他们迎着朝阳的青春的脸庞和洒着夕阳余辉的结实的背景,我从他们当中一眼便认出了我小说的主人公宋学兵。

我老家亲戚中的下一辈就有嫁给外地青年的。那位东北小伙子为了爱情也可能是为了生活来到江苏,一年以后结婚,然后生子。再然后估计就是落地生根一过就是一辈子了。细论起来他是我的侄女婿,第一次相见,他叫我一声“婶婶”,只是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若不是旁人示意,我都不知道他是在叫我。这位侄女婿和我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也姓宋,家里上上下下都管他叫小宋。家里的长辈夸他挺好的,下了班就回家,从来不在外面吃酒打牌,没有一点恶习。然而我并不知道小宋的感受,我不知道他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我也不知道他怎样适应这里的人情世故。但是有一点我是相信的,就是几年一过,他会和当地人无异。或许他仍然不会讲当地发音奇特的方言,也弄不清当地繁琐的礼节和讲究,但这都不妨碍他像当地人一样和这个地方水乳交融。

我写的宋学兵和他一样,因为一点亲情的纽带,把他带到了一个与他生长环境全然不同的地方,他就像一粒飘落在别处的草籽,在异乡的土壤里顽强地扎下根来。于是他从原来的生活轨道里脱离出来,他遇到了另一些人,经历了另一种人生。宋学兵遇到顾正红在我看来就是他命中的定数。并不是因为我这样写了才这样说。就像古代小说中才子遇到佳人,不管是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规渠道,还是雨中、旅途、庙里的邂逅,总而言之,必得遇见。宋学兵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定要碰到一个熟谙此地风物又肯热心引接他的人,而且这个人也一定是女人。这是小说的取巧,也是布局的优选,于是顾正红便风姿绰约粉墨登场。

顾正红身上是有传统的。她幼年学戏,后来辞职开茶馆,精通当地的风俗,以及家具、器皿、服饰、饮食。她精明强干,人情练达,既豪侠仗义,又风骚妩媚,在我的意识中她代表的是“当地的吸引”。而果然,宋学兵无法摆脱她的魅力。也正是她的历练、眼光和手腕,推动了宋学兵的人生,促使他在当地站稳脚跟,并且让他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街上总会有一两个姿容出众的女人,她们衣着美艳,态度风流,是众人议论的对象,甚至是众矢之的,但她们任何时候走出来都妖娆多姿,仿佛是女人的标本,令别的妇人黯然失色皆成陪衬。众人对她们又爱又恨,而她们的命运往往奇崛,常常暗合了“红颜薄命”一说,也有在湍急的生活之流中机敏地躲过了暗礁险滩,当年华老去,她们成了儿孙绕膝、有福有寿的令人尊敬的人。她们的一生中实际上有许多的危难和困境,也有许多的冒险,但一切都在时光的帷幔下隐去了。而我有幸用小说轻轻撩起这帷幔的一角。

刘冰清是和顾正红遥遥相对的另一个女人,她不生活在江南,她生活在别处。对于宋学兵来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天上的太阳,一个是水中的月亮,他爱她们,两个都爱。甚至在某一次困意袭来的时候,刘冰清和顾正红在他模糊的意识里合为一体,使他分裂的爱找到了一个和谐又体面的载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顾正红和刘冰清这两个女人在精神气质上以及她们对情爱的追求上是十分相似的,或者说她们本质上就是一个人。当然,在小说里她们是两个人,无论是相貌、性格、遭遇和命运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们各费笔墨,各具韵味。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读到宋话本,一下子就被迷倒。读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在“宋之话本”一章开篇即说: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

那时我对话本并不了解,但却被里面的故事吸引。除了故事,我特别喜欢这些小说所描写的民间生活。随手翻开一篇,便能看到不论是奇闻逸事还是日常琐事,都透出洞悉世情的圆融通达。再一个不能不说的特色就是情色描写,比如《月明和尚度柳翠》中,歌妓红莲勾引和尚的一段:此时不由长老禅心不动。这长老看了红莲如花如玉的身体,春心荡漾起来,两个就在禅床上两相欢洽。(以下删去九十九个字)长老搂着红莲问道:“娘子高姓何名?那里居住?因何到此?”红莲日:“不敢隐讳,妾乃上厅行首,姓吴,小字红莲,在于城中南新桥居住。”长老此时被魔障缠害,心欢意喜,分付道:“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泄于外人。”少刻,云收雨散。被红莲将口扯下白布衫袖一只,抹了长老精污,收入袖中。这长老困倦不知。虽然“以下删去九十九个字”,但情色依然写得鲜活灵动,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可见这里并不是为色情而色情,色情也是围绕于小说的主旨的。正是这种密不可分,或者是在可分与不可分之间,使小说气血充盈,生机盎然,读来别有滋味。

除了宋话本和拟话本,我还特别喜欢《金瓶梅》和《红楼梦》,我觉得这两部伟大的著作都堪称中国小说的范式和高峰,而且它们有一脉相承的地方。我第一次读《红楼梦》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虽有诸多不懂之处,但还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本书。后来又反复读过,什么时候读都觉得好,而且每读一次都有新的不一样的感受。在我看来,一本书能做到这样,绝对称得上是天才之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神作”。一生中能读到这样阆苑仙葩般的好书,我感觉真是万分幸运。

《金瓶梅》是我稍后读到的书。我买过两种版本的《金瓶梅》,结果两次同样是上当受骗,买到的都不是原汁原味的“全本”,而是被删得七零八落的所谓“洁本”。真是欲洁何曾洁?只不过被无情地删改得不忍卒读罢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专门提及了这部书,他将之归入“明之人情小说”。他写道:“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金瓶梅》中除了名声在外的色情描写,世态人情描摹得极其精湛到位。如书中第五十七回,西门庆和吴月娘说笑的一段,颇为传神。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他怕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那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答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西门庆笑:娘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多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掏掏胡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鹅,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金瓶梅》因为色情描写屡遭查禁,但它声色之外刻画世情人心入木三分,鲁迅先生称之“描摹世态,见其炎凉”。《红楼梦》与之一脉相承,对后世小说影响巨大。

我喜欢那些人情练达的小说。《红楼梦》里有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此概括得十分精辟。鲁迅先生在论及宋元的拟话本时说“习俗浸润,乃及文章”,在我看来除了民间的话本小说对文人创作有很大的影响,最直接最深刻的影响还是来自于生气勃勃的民间生活本身。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相信任何时代的民间生活都是有滋有味和生龙活虎的,即使是烽火连年,也一样是婚丧嫁娶、春种秋收。人类是具有超乎想象的适应性的,也正因为这份顽强的适应性,才使经历了数干载的历史、文化得以流传。”我最爱民间生活中那份坚忍与慈悲,我试图用我笔下的人物来传递这样的品性。

我从2010年10月开始写这个小说,2012年10月完成,历时两年,一共写了七八稿。早年间我写小说并不这么费劲,尤其是一些中短篇,仿佛它们有生命,会自己生长一般,而如今却越写越慢,越写越难。

我承认《最温暖的寒夜》写的是我不熟悉的生活,那个城我仿佛去过,但那些人却与我从未谋面,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所幸的是,在两年的朝夕相处中我终于和他们熟悉起来,并且建立起感情。而且我也幸运地看见了顾正红家的怡情茶园,看见了宋学兵舅舅家的龙元五金店,看见了樱桃家宽敞的草木葱茏的庭院,还看见了蜿蜒曲折的金巷、木巷、水巷、火巷、土巷和流淌不息的运河……我很少写熟悉的生活,我写过的多半是陌生的生活,就像这个小说一样。写陌生的生活除了有挑战,更多的是能够激发写作者的想象力。我一贯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是有限的,而更多、更复杂、更精微的东西需要我们用心去看。

程青

二〇一〇年十月至二〇一二年十月 八稿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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