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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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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学兵和顾正红好上了,用当地话说是姘上了之后,他往怡情茶园跑得更勤了,表面上是去上班,实际上不少时候是去跟顾正红幽会。两个人都像新蒸的馒头那样热腾腾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了面就要上床。只是大白天上床外面大厅里有客人,兴旺和阿顺又在,人多眼杂,他们只能收敛些,就是实在忍不住,也不能弄得动静太大。

滕老七跑出去之后不但没有回来,而且音讯皆无,不过顾正红也不怎么伤心,本来她是要关了茶园静心疗伤的,跟宋学兵睡过觉后不治而愈,次日茶园照常开门营业。有客人问起滕老七,她只说下乡钓鱼去了,也没有谁疑心。倒是没什么人间起小篮子,好像她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滕老七和小篮子走了好些天,居然没有走漏风声。她给兴旺加了工钱,让他好好看店,好把宋学兵腾出来做别的事情。她每天依然衣服光鲜,姿容艳丽,而且越发容光焕发,一点看不出刚遭受过那么大的打击。

上过床之后她对宋学兵也更加信任,她把茶园的总账本都交给了他,还明确跟兴旺说以后他就是协助宋学兵,言下之意就是他得听宋学兵的。兴旺不服气,当场就把脸拉长了,不过老板娘的话他不敢违背,何况老板连日不见踪影,他也没处搬救兵,只好忍气吞声,屈居宋学兵之下。

兴旺很快看破了老板娘和宋学兵之间的奸情。这天宋学兵在茶园上班,生意比平日清淡,大厅里只开了三桌麻将,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两桌牌打完散了,只剩下一桌。顾正红正好被同事叫出去玩了,他闲得无聊,就拿了棋盘,坐在院子里太阳下自己摆着玩。兴旺从厅里?留达过来,悄悄蹭到他边上,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摆棋子。

兴旺突然开口说:“像你多好哇,我看你事事都称心如意,就连你当班都要比我当班闲,我要一当班准保忙得跟陀螺一样。”他在他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对他说,“我跟你一比,那就是苦瓜结在黄连上,苦透了哇!我跟你说吧,我老婆给我生了三个小孩,一个接一个都是丫头,家里早已经被罚得要啥没啥了,房子没扒掉就算万幸了。两三个月前头,我老婆又怀上了,我说这回怎么也该生个儿子了吧?我跟我老婆说,我们砸锅卖铁就赌这最后一把了,反正我们已经穷到底了,债多了不愁,虱多了不咬,无所谓了。结果没想到还没等到肚子鼓起来她就流产了,在家里伤心得不得了。我劝她说这没啥好伤心的,大不了等养好了身体再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宋学兵不想听他唠叨他家里的事情,也懒得搭腔,不过却不开情面,还是敷衍地唔唔了几声,继续摆他的棋子。

兴旺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还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老婆那个人,省得是出名的,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连坐月子吃个鸡蛋都心疼,她真是恨不得连盐都不舍得买。我跟她说你这怎么行?身体弄坏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你还要给我生儿子呢,没个好身体怎么行?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没等他说话,兴旺又接着说,“我老婆是这个样子吧,我还没说我老娘呢。我老娘比我老婆还抠,我说她买根针恨不得两头都是尖的。她都七十几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到田里去做活,到附近工厂去洗塑料,还跑到镇上去拣矿泉水瓶子卖钱,我跟她说你这么大年纪可以歇歇了,她说家里穷得叮当响,不做实在看不过去。半个月前她挑了一担山芋去镇上卖,把老腰闪了,打电话告诉我,我在电话里叫她去医院看,她不肯,怕花钱,说养几天就好了。今天我打电话回去,问她有没有好点,她说还在床上躺着呢,还是动不了。”

宋学兵听他说到他老娘,马上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由对他妈心生同情。他没有再支吾,而是说:“上了岁数的老人家伤了哪里不容易好,你得劝你妈妈赶紧去医院,看了好放心。”

兴旺立马说:“就是啊,看看,你也这么说吧!我还没跟你说完呢,我老丈母娘去河边洗衣服,一个跟斗跌在水码头上,当时就站不起来了。她也是舍不得上医院,找个乡下土郎中来看,土郎中一摸就说骨头断了,她还是不肯去医院,我叫我老婆去跟她说,这钱我来出……”

宋学兵说:“你还真不错,她有你这个女婿也是她的福气。”又说,“这么些事都赶一块儿了,够你受的!”

兴旺两只贼溜溜的小眼睛转动着,继续唠唠叨叨地说:“要就是这些事也好办,我还支应得过来,有句话叫‘漏船偏逢连阴雨’,这句话好像就是点着名说我的。前几天不是一直下雨吗?要说还不是多大的雨,我家的房子就漏得不像样子了,我老婆打电话喊我回家去,我跟她说我这里哪里走得开?叫她喊她兄弟去找人修。修房子要花钱啊,我跟顾大姐把三个月的工钱都提前支出来了,一分不剩全都寄给了她。结果你猜怎么样,昨天她电话又打来了,说她兄弟拿了钱没找人来修房子,把这笔钱拿去赌博输掉了。这叫什么狗屁兄弟?把我气得要吐血!你倒是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宋学兵一听,很同情他,说:“就没有他这么做事的,你自己负担就够重了,他做小舅子的怎么能把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糟蹋掉?”

兴旺一脸谄媚,嘴巴两边的皱纹就像菊花一样盛开着,说:“你说得太对了,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头!我心里面堵得慌,就想找个人说说,难为你年纪轻轻看事情看得这么透,跟你一说你就能理解,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真是不多,顾大姐算一个,你算一个,我认得的人当中就再找不出第三个了。我就喜欢跟明白人说话,几句话一说,啥都清楚,不像我家的那些泥腿子亲戚,你跟他们说一百句,少说有九十句听不懂,还有十句给你把意思弄走样,我是真不愿意跟他们多说。所以我喜欢跟像你们这样的城里人来往,有句老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其实吧就是说朋友跟父母一样关键的时候是靠得住的。我爹早不在了,我妈腰也断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们都靠不上了,我也就只能靠朋友了。”

宋学兵听他把自己归为聪明人,给了那么高的评价,而且还和顾正红相提并论,心里十分高兴,不觉飘飘然起来。就这一顿饭工夫,看兴旺就顺眼多了,也不觉得他獐头鼠目卑鄙龌龊了。

兴旺还没停嘴,继续恭维他说:“我以前也到外头去打过工,去过几个地方,像你这样的人品,真是不常遇见。说句心里话,我是相当佩服你的!”

宋学兵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让别人佩服的地方,不知道兴旺凭什么把他夸成这样,他笑呵呵地说:“你可别这么说。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我清楚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我这人要是说还有优点的话,就是人不坏,也不做害人的事。”

兴旺立马接过他的话头,嘴里啧啧有声,夸张地说:“说自己是普通人的才不普通呢,不是我说,你对你自己还是不够了解,我比你大了十几岁,我看人还是有点眼光的,你就信我一句话,将来有一天,也许是不久的将来啊,你肯定会发达的。要是你发达了,千万别忘记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兴旺掐准了火候,突然话头一转说:“小宋啊,有件事你听听能不能帮我个忙,你能借我点钱吗?三千五千不嫌多,一千两千不嫌少,看你方便吧。”

宋学兵丝毫没想到兴旺会开口向他借钱,他一向认为跟别人借钱不是一件小事,关系不到一定程度是开不得口的。他跟兴旺显然是远到不了那层关系,何况他也不是个有钱的人,所以他也没防备他会向自己借钱。可是兴旺既然开口了,他倒也不好一口拒绝。他左右为难,一时没了主意。他沉默着,没有马上表态。

兴旺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一点用不着为难,多就多借点,少就少借点,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也不是只跟你一个人借,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多。我要不是把家里的亲戚都借遍了,也不会跟你开口的。谁让我摊着的都是些穷亲戚,唉!”

宋学兵听他这一声叹息心彻底软了,他自己也是一路穷过来的,知道缺钱的滋味。尽管他相当不情愿借钱给别人,兴旺又是这么一个没啥交情的人,他还是咬了咬牙说:“那我借你一千块吧,再多我也拿不出了。”

兴旺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笑容,他像一只犯困的猫那样眯起了眼睛,隔了片刻才说:“昨天顾大姐发的钱不少吧?我就拿到了小几千,我知道我们俩不一样,我也知道你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向你开口,你怎么也多借点了喂,还怕我不还你啊?”

被兴旺这么一说,宋学兵倒有点挂不住了,好像不多借点给他反倒是他不对,他只好又咬了咬牙,说:“那我就借给你两千吧。

兴旺歪着头,做出既像是耍赖又像是撒娇的样子,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你就好人做到底了喂,再多借一千好了!”

宋学兵极其不情愿,但被兴旺一点一点拱着,也实在是不好意思拒绝。他说:“我钱包里就一千块钱,平常我是不带这么多钱在身上的,这是我打算去寄给我妈的,今天我先借给你用,还有一下,明天我拿给你。”

兴旺做出很过意不去的表情,脸上似笑非笑的,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把你的事情都耽误了,你妈妈肯定是早一天收到早一天高兴,要我说你不如去趟银行提点钱出来,银行也不远,这个钟点也不会排队,这样啥事都不耽误。”他停了停,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说,“你就好人做到底了,再多借给我一点好了!”

宋学兵一听,竟然鬼使神差一般站起身去了街口的银行,不一会拿着刚取的两千块钱回来了,兴旺在窗户边张望着,见他远远地走过来,赶紧跑到大门口去迎接他,等他一进门就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宋学兵很看不上他这一套,不过看他对自己这样俯首帖耳,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走进后面空无一人的雅间,在八仙桌边上坐下来,把刚拿到手的两千块钱放在桌上,对兴旺说:“你数数,数清楚给我写张借条。”

兴旺点头哈腰,满口答应。他把钱接了过去,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过去,数完一遍又数了第二遍,抬起脸对他说:“不对啊……”

宋学兵问他:“怎么不对啦?是少了还是多了?”

兴旺脸上迅速堆起笑容,说:“不是说借给我三千的吗?这里就两千块啊!”

宋学兵说:“我啥时候说借你三千的?”

兴旺只是望着他,嘻嘻地笑着,不说话。

宋学兵被他看得扛不住了,把口袋里的钱包掏了出来,兴旺还是眼巴巴地盯着他,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盯着别人手里的肉包子。宋学兵心一软,把那一千块钱从钱包里拿了出来。兴旺马上伸手接过去,随即恭恭敬敬写了一张纸条给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宋学兵回到大厅,兴旺已经在那里忙开了。宋学兵正准备去给客人添茶添水,兴旺早已经抢在他前面,他准备收拾柜子,兴旺又抢在了他的前面,他拿起扫帚准备去扫扫院子,兴旺又抢在了他前头,反正是他做什么兴旺都主动热情地接过去,一点事情不让他沾手。宋学兵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一时还有点不适应。不过让人这么侍候,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刚才把钱借给兴旺他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块,兴旺对他这么殷勤周到,又把他心里缺了的那一块补上了。

兴旺把所有的事情都抢着做了,宋学兵无所事事,彻底闲了下来。兴旺笑呵呵地对他说:“要不你早点回家吧,这里有我就行啦!”

宋学兵看他一脸的诚恳,不走倒似乎辜负了他的好意,就关照了他几句,准备提前撤了。

他刚走到院门口,和走进门来的顾正红迎面遇上,她问他:“这么早你就走,家里有事呀?”

他摇头说:“没啥事情。”又说,“是兴旺叫我早点走的,说这里有他盯着就够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不过没说什么。她转而温柔地一笑,伸出手轻轻拉了他一下,他心领神会,跟着她进了房间。房门刚一关上他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和她吻在了一起。

两个人迫不及待地上了床,激情似火地酣战起来。云收雨住,顾正红脸上红云未消,眯着眼睛柔媚地笑着对他说:“我要是晚回来一步,你就走了,你就不知道人家想你吗?”

他搂住她,吻着她的香腮说:“我没想早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呆在这里没滋没味的。”

她说:“我在外面也是一点心思没有,她们要去得月楼吃饭,我想着你在家里,饭没吃就跑回来了。”

他笑起来,抱紧了她,贴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小色鬼!”

她娇媚地笑着,软在他怀里。他搂抱着她,爱不释手。两个人又做了一回,不像刚才那般急渴,倒是九曲回肠,竭尽缠绵。

事毕顾正红披衣起床,洗了手,沏茶给他喝。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昨天夜里我表姐送了胭脂鹅脯来,她是当个好东西送来的,我外婆在的时候她会做,她不在了家里也没人弄这个。那东西下酒最好了,你正好一块尝尝。”

宋学兵从来没听说过胭脂鹅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听她这么说,便点头答应。顾正红走到窗前,开了窗户,对着院子大声叫兴旺。兴旺快步走过来,走到花坛边收了脚步,恭敬地问她有啥事。她吩咐道:“你去土巷的许记熟食店买些下酒的菜回来,要点酱鸭翅、酱鸡爪、酱牛肉、酱蹄膀,再来点肴肉和熏鱼,回来你再弄几个素点的,上次你做的拌莴笋干和拌萝卜苗很好吃,就照原样弄一下,再弄个芫荽拌海蜇,把芫荽叶子掐了只要最嫩的梗子,再把鹅脯切了来,你快一点啊!”

兴旺答应着一路小跑地去了,不到一刻钟东西就买回来了,收拾齐整连同凉菜和烫好的两壶酒一起端了过来。顾正红又叫他去把她头中午做好的花旗参乌鸡汤也热了端过来,他嘴里答应着,临出门时趁她没注意朝坐在桌边的宋学兵暖昧地挤了挤眼睛。宋学兵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把眼睛看着别处,不理会他。

兴旺一走,顾正红关了房门,和他对饮起来。

她拉着他的手闲闲地问他:“一下午我出去了你都做什么了?”

他端起酒杯喂到她嘴边让她喝了一口,又自己喝了一口,说:“也没做什么,今天客人少,我一个人摆了会儿棋子,兴旺凑上来,就跟他聊了会儿天。”

她惊讶地笑着说:“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他说:“不是我跟他聊,是他跟我聊,说了一堆都是他家里的破事。”

她听了,微微皱起眉头,说:“我看你跟他从来一句多话没有也就忘记提醒你了,兴旺可不是什么好鸟,我倒也不是说他有多坏,他就是个小人。老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其实小人才是真正要防的,要不然小人是会害人的。兴旺是滕老七家的亲戚,所以我也不想去多说他什么,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我知道了。”他本来不想把兴旺向他借钱的事告诉她,可是想想她和自己这样知己,这点小事没必要瞒她,便说,“他跟我借了点钱。”

她惊讶地反问:“他向你借钱啦?”又问,“借了多少?”

他说:“三千。”

她叹了一声,带点责备地说:“你跟他有多深的交情,就把自己大半个月挣的都借给他?你就这么相信他?”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他好,心里越发后悔。他说:“我本来也没想借钱给他,他说家里怎么怎么困难,跟我倒了半天苦水,我没扛住,就把钱借给他了。”

她笑了笑说:“你对他不了解,这一套是他惯用的。”

他吃惊地说:“真的吗?那我上他当啦!”

她安慰他说:“不过他四处借钱,倒是没听说过赖账的。我知道他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一笔钱快要到期了,或者被债主追得躲不过去了,他就想办法借下一笔钱来还上。他借钱的人多了,他自己都说把亲戚朋友借遍了,人家都不大肯把钱借给他。他借到你头上,我估计他也是实在没处借了。”她满斟了一杯送到他口边,看着他喝了,接着说,“他刚来的时候也跟我借过钱,还不止一次呢,借的数目倒不算大,一共就是几千块,我气不过的是他编了一套谎话骗我,我也是正好碰到他村上的一个人,才知道他用这一手骗过不少人了。我知道了以后也没有去当面戳穿他,不过他再来跟我借钱我就不借给他了,我只说没有,也不说任何理由。他猴精一个人,肯定就轧出苗头来了,碰了一回钉子之后就再没来找过我借钱,顶多就是找我提前支他的工钱。”

他听了嘿嘿笑起来,说:“他连你都敢蒙,我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她也笑了,说:“你别看他恭顺听话,一副尾巴夹得紧紧的样子,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胆子大得很,骗来骗去的,谎话也真敢编。他头一次来向我借钱的时候说他老婆流产了,家里没钱连鸡蛋都买不起,还说他妈去人家串门,让人家掉下来的房梁砸断了脊梁骨——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这倒霉事就真让他妈赶上了呢,所以也根本就没有起一点疑心,他怎么说我怎么信,二话不说就把钱借给了他。后来听他同村的那个人说他总是拿他老婆和老娘编瞎话,你说他是不是黑了良心?也不怕触他老婆和老娘的霉头!”

他说:“他跟我也是说老婆流产了,说他老妈是闪了腰,老丈母娘是把脚跌断了,还跟我说家里房子漏雨,好容易筹了钱准备修房子又让小舅子拿去赌博输光了,听着确实是太惨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如果他说的老娘被房梁砸断了脊梁骨是真的,估计这会子还起不来呢,又上哪儿去闪了腰?他老婆在他嘴里也不知道流过多少回产了,你说他就不怕谎话被戳穿?”

他和她碰了碰杯,满饮了一杯酒,豪迈地说:“等我哪天去当面戳穿他!”

她赶紧说:“你可千万别做那样的傻事!他撒他的谎,你知道他在撒谎,不上他的当就行了,没必要去戳穿他。”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一字一板地说:“小人不可得罪。”

他犯拧道:“我就偏要看看得罪他会怎么样!”

她咯咯笑着说:“你都肯把钱借他,又去得罪他做什么呢?”

他被她说到痛处,叹了口气说:“我真是脑子不够用!”又说,“要这样的话当君子还不如当小人呢!”

她淡淡一笑,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气盛呢,眼睛里揉不得一点砂子,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现在老了几岁,没以前那样冲了,说得好听点是比以前宽容了。现在的社会发展得这么快,而且这么复杂,人又多,人人都要生存,除了立足都想赚钱,除了想赚钱还想赚大钱,如果大家不相互谦让一些宽容一点,恐怕都没有好日子过,用报纸上的话说,那样怎么建立和谐社会?”

他笑着说:“有你这么想,难怪小人反而吃得开!”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顾正红开了门,是兴旺进来送热好的花旗参乌鸡汤。兴旺一走她笑着说:“你也用不着愤愤不平的,他吃得开,我们在这里喝酒吃肉,他还不是在下面侍候,所以说再挣也挣不过命!”

她替他盛了汤,又陪他喝了几杯酒,突然她脸色一变说:“下午我和几个同事说话,有个同事也是好姐妹,她老公跟滕老七是牌友,她告诉我滕老七跟她老公一直有联系,不但和她老公,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也都有联系,他偏偏就是没给家里来过一个电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一直为他悬着一颗心,你说这个人可恨不可恨?”

他和她好了近两个月,没听她提过一句滕老七,还以为她把他忘了呢,他自己确实是快忘了还有滕老七这么个人存在,听她忽然提起他,而且还这么牵肠挂肚巴心巴肺的,心里暗暗吃惊,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她也不管他有没有兴趣听,继续说下去:“我那姐妹说,她老公去杭州进货,在西湖边和他见过几面,说他每天就是泡泡茶馆,下下馆子,过得逍遥快活。我都能想得出他是什么样子——他走的时候从家里卷走了那么多钱,就是挥霍也要挥霍一阵子呢,他那个人走哪里都是不会亏待他自己的。”

他听她不但一点不怒气冲天,而且话里似乎还有欣赏的成分,心里相当不是滋味,故意试探地问她:“那你就没有想过去找找他?”

“我有病才去找他呢!”她端起酒杯,又一次送到他的嘴边。

他听她这一句,心里云开日出,就着她的手把酒喝了。

她一边斟酒一边说:“我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我怎么还会去找他?”她朝他端起酒杯,声音里带着诱人的甜蜜说,“再说,我还有你呢!”

他本来就有了八九分酒了,听她这么一番软语温存,心都酥了,搂着她又干了几杯,直吃得酩酊而别。

第二天酒醒,他躺在床上反刍一般回忆起头一晚顾正红说到滕老七时的那种彻心彻肺的牵挂,他一下子就醋翻了。他想自己和她好得这样如胶似漆,她还是放不下她那个浪荡子的老公。人家说女人爱恋旧,看来她就是那样。他想想滕老七扔下她一走了之,带着的是她的乡下小姑妈,拿走的是她一起辛辛苦苦挣来的六十万,两个没良心的人在西湖边上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她说是要离婚,却一点动静没有,还在这里苦苦支撑着这个家,还拉着他一起没日没夜替他们家照顾生意,心里觉得她不值,也觉得自己窝囊。

等再见到顾正红他就对她冷淡了几分,连她约他上床也故意找些借口推延,不过他也不会真正推托,他实在是太舍不得她这么一个柔媚妖娆的女人,他觉得有她做个男人实在是件快活的事,他不会傻到跟自己的幸福过不去。刚跟她好上那会儿他还时常会想到她比自己大了近十岁,和她上床的次数多了,他连这一条都很少想得到了。有时他甚至会倒过来想,要不是她比他大了近十岁,她若还是二十来岁一枝花的年纪,这样的好事情未必能轮得着他。好多次他心头沾沾自喜,暗自庆幸自己竟然会和她有这种关系。他清楚自己其实是配不上她的,也清楚自己其实是非常在乎她的。他很害怕有一天她会离他而去,因此反而不敢爱她太深。

和顾正红好了之后他连网都没有上过一他上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和刘冰清聊天,有了顾正红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刘冰清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脚踏两条船。如果再把自己老婆算上,那就是脚踏三条船了,也就更加不堪了,这和他的道德观很抵触。他安慰自己好在刘冰清离得远,而且好在和她只是在网上聊聊天,网络是虚拟的空间,跟她的关系应该也可以算是虚拟的关系吧?不过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很对不住刘冰清,他心里最神圣的那个位置本来一直是留给她的,现在这个位置好像被顾正红占据了。他想如果刘冰清也在这里,那自己恐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星期天他休息在家没去茶园,晚饭后樱桃出去了,他无事可做,犹豫再三,打开了落了一层灰尘的电脑。

他看见刘冰清的头像绿着,心里同时涌起欣喜和愧疚。他还没来得及写字,她已经给他发来了一个“笑脸”,他立马回给她一个“笑脸”。

桃花朵朵开:有阵子没看见你了,正想你呢,你就来了!

蛤蟆王子:这一段你过得好吗?

桃花朵朵开:马马虎虎吧,出了一点事。

蛤蟆王子:出什么事啦?

桃花朵朵开:客人喝高了,打起架来,拿啤酒瓶摔碎了划对方,我去拉架被划到了,脸破了,好在不算太严重。

蛤蟆王子:脸破了还不严重?以后人家打架你躲远点!

桃花朵朵开:我知道。老板叫我去劝架,我没法不去。

蛤蟆王子:什么操蛋老板?

桃花朵朵开:老板也是没办法,客人打得不撒手,他说女的上去拉才行,我不能不上去,端人家的饭碗。

蛤蟆王子:你伤得严重吗?

桃花朵朵开:还好吧,去医院缝了六针。医生说是用最小的针给我缝的,好了以后不会留下明显的疤。还好是在眼皮上面,没有伤到眼睛。

蛤蟆王子:太吓人了!有没有疤倒没大关系,你这可遭罪了。

桃花朵朵开:遭罪倒没什么,留下疤就完蛋了。

蛤蟆王子:哈哈,怕变丑?

桃花朵朵开:对啊,我还要去看你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卡壳的感觉。他曾经多么热切地盼望能和她见面,就是听她这么说说也很开心,可是一想到她可能真的会来,突然就心虚起来,甚至觉得她真要过来自己还挺麻烦。他想要是顾正红万一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反过来说,要是刘冰清知道了他跟顾正红有一腿,他们的见面还能高兴得起来吗?这还没把樱桃这层重要的因素考虑进去。他想来想去感到面对现实真是左右为难,心里忍不住感叹做个脚踏几条船的男人真辛苦。

他收拢了精神继续沉浸在和刘冰清的畅谈中。

蛤蟆王子:我一直盼着你来,你什么时候能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你怎么样都是最漂亮的……

桃花朵朵开:真的?

蛤蟆王子:当然是真的!

桃花朵朵开:我去看你你高兴吗?

蛤蟆王子:当然高兴!

桃花朵朵开:那我就放心了。

蛤蟆王子:这个你一辈子都可以放心。

他用了“一辈子”三个字,他想刘冰清一定会高兴的,说不定还会很感动,他扪心自问,觉得这不是假话,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桃花朵朵开:我太开心了!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去看你。

蛤蟆王子:我也很想见到你!

桃花朵朵开:我做过一个梦,我去看你,你对我爱搭不理的,说自己很忙,我心里好难过,我哭了,我一个人悄悄流泪,不敢让你看见……我去了你不会不理我吧?

蛤蟆王子: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桃花朵朵开:你想过我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吗?我想过好多好多次,每次想的都不一样。

蛤蟆王子:我也想过好多好多次,不过我想的都一样。

桃花朵朵开:你跟我说说你想的是什么样子的。

蛤蟆王子:我不说。

桃花朵朵开:为什么不说?说吧,求你了。

蛤蟆王子: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桃花朵朵开:你坏!

蛤蟆王子:哈哈哈!

桃花朵朵开:跟你聊天好开心,把我心里的烦恼都聊没了!

他觉得她说出的也正是他心里的感受,他和她在网上聊天的那种快乐的确是什么都没法比的。他也曾提出要和她视频,他很想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可是她却不肯和他视频,说视频一览无余没有意思,他觉得也是,就不再提视频的事。实际上她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像对她这样言听计从,对樱桃没有,对顾正红也没有,单从这一点讲,他认为最爱的还是她。聊天时他特别喜欢听有信息进来时那种电蛐蛐的叫声,每次“滴滴滴”的声音一响起他就精神为之一振,就像马上就要开奖一样。他们聊天的时候房间里不时响起电蛐蛐的叫声,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一声没停息,一声又响起,听着悦耳,而且悦心。

和刘冰清聊完天他睡得格外香甜,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她就睡在自己身边。第二天醒来他打开电脑,上网查了去她那里的火车班次,还查了打折机票,就好像准备立刻出发一样。他的确很想见到她,甚至想立刻见到她,他也真的很想像梦里一样和她睡在一起。可是,查完了火车票和飞机票他默默地关上了电脑,他知道自己眼下是迈不出这一步的,他太穷了,他不能就这样去见刘冰清。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挣钱,为了她也要混出个人样子来。

他清楚自己心里最爱的女人还是刘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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