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半路上就醒了。醒来时他骑在马上,被阿达尼玛紧紧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昏倒,没有中弹却几乎死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醒来,醒来后好好的。这样的事情,只有神佛知道,他也就不去细究了。他和阿达尼玛分开单独骑了一匹马,往前走着,不时地前后左右看看身边的僧兵。
“我们把乃宁寺放下了。”西甲喇嘛感叹着说。
“是啊,放下了。不对吗,大喇嘛?”阿达尼玛不安地问。
“当然是对的,我本来就想坚守到一定时候就放下。”西甲说着,不禁一怔,“这是谁啊?桑竹姑娘吗?”
桑竹姑娘低头不看西甲。她的马紧挨着西甲的马。
西甲伸手拍了一下桑竹的皮袍,感觉好像还有点不真实,又俯身一巴掌拍在桑竹坐骑的屁股上。马一跳,朝前跑了几步。西甲这才明白现实就是这样:死去的桑竹姑娘又活着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西甲顿时很激动,也顾不上周围有人没人了,“桑竹啊,你去哪里了?不会是地狱吧?地狱里走了一遭就回来了?”激动让他忘了掩饰,忘了她对他曾经的羞辱、对他喇嘛身份的威胁,似乎原本那就是他的期待,是他爱情生活的一部分;好像他从来没有回避过她,从来就是这样:心里爱着,表面上也爱着。“这下好了好了,我心里就亮亮堂堂的了,打洋魔又多了一份力量。桑竹姑娘看着我呢,我能没有力量?无量光佛的法力加持给我了,白度母的经咒加持给我了,我心里缠着柔柔的柔柔的一团哈达,我要在胜利之后献给全西藏最好的姑娘。”
桑竹姑娘看着西甲,不停地用皮袍袖子抹着眼泪。她是第一次听西甲喇嘛这样表达,感觉就像黑暗中亮起了一盏酥油灯、寒冷里吹来了温暖的风。可是已经晚了,西甲,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她在心里叹息着,你喇嘛的身子干净得就像蓝天,我桑竹的身子肮脏得就像烂泥。烂泥里的莲花一经枯败,就也是烂泥了。
“西甲,我回来了,我回来是为了打洋魔。”
“洋魔不用你打,有我呢,桑竹,我给你打。”
“西甲,我也要打,我没死就是想打洋魔,我要报仇。”
“好啊好啊,打洋魔,你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就跟着我打洋魔。”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要走了,西甲,你好好活着,你不能死,就是所有人死了你也不能死。”
“好,我听你的,不死,永远不死,和释迦牟尼一样,越活越高大,越活越年轻。”
桑竹姑娘用鞭子打了打马。马快步走去。
“桑竹,桑竹……”西甲喊着。
似乎生怕西甲追上来,桑竹姑娘打马跑起来。
西甲喇嘛没有追,心里是坦然的:往前没有洋魔,她走到哪里都是安全的。更重要的是,只要她活在西藏的土地上,她就是他的——他的心和肺。
而在前面驰马奔跑的桑竹姑娘却止不住放声痛哭。风把哭声吹到天上去了,西甲喇嘛没听见。
阿达尼玛好像隐隐听到了几声,说:“大喇嘛,你的姑娘有伤心的事了。”
西甲望了望凌空而过的随人鹰说:“这些日子谁都是伤心的,洋魔来了,西藏人死了,佛菩萨的土地不干净了。到了江孜我们好好打仗,不能再让西藏的姑娘伤心流泪了。”
西甲喇嘛一行没走多远,就看见了白居寺和宗山城堡。这时候是中午。
江孜的晴光热阳让西甲喇嘛看得很远,平原上到处都是人影。他派身边的人分散打听,很快就知道,虽然杂昌峡的成功阻击没有达到争取时间聚集兵力的目的,但乃宁寺的堵截却使江孜在十字精兵未到之前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在僧兵总管沱美活佛的督促下,僧兵两个代本团一千六百人先期到达宗山脚下。接着民兵也来了,也是两个代本团,他们是被新任民兵总管曲哲丹诺从曲水、贡嘎两地紧急招募来的。
还有奴马代本、欧珠代本、楚臣代本从乃宁寺带来的藏兵、民兵和僧兵,他们已经进驻紫金寺和白居寺。
另外,被西甲喇嘛派去各自的家乡招募民兵的总管卫队成员,有一些已经回来,这些人加起来也有一个代本团。麻子队长招来的人最多。他没有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去拉萨找达赖喇嘛、沱美活佛、顿珠噶伦、噶厦政府,这些人和噶厦对他来说不是天上的太阳就是水里的龙王,哪里是他够得着的。他去了家乡浪卡子,打着达赖喇嘛和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的旗号到处鼓动拉人,竟也拉来了三百多青壮藏民。
麻子队长见了西甲喇嘛不敢上前来,还是西甲走到了他跟前。他惭愧地低下头说:“总管大人,我没有去拉萨。”
西甲说:“去拉萨干什么?拉萨的民兵轮不着你去招募。”他早忘了自己给麻子队长的命令。又说,“总管卫队招来的这些人就交给你了,你不叫麻子队长,你叫麻子代本。定本、甲本、汝本你看着任命吧,原则上是谁招来的人多,谁的官就大。”
这样一来,西甲喇嘛就在不经意中调换了总管卫队。现在的总管卫队是追随他的阿达尼玛和从乃宁寺撤下来的僧兵。西甲是喇嘛,他的卫队基本都是喇嘛,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是不是西甲不信任原来的卫队,有意调离,谁知道呢?
西甲喇嘛带着总管卫队,登上了宗山城堡。
从宗山眺望,江孜平原尽收眼底。年楚河两岸,一望无际的青稞地正在走向生长期的尾声,收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田野在灿烂中喜庆着。半青半黄的穗头,聚攒起来,远看就变成了一片鹅黄,像是春天刚刚出生时那样。人和植物的生命总会在老去的时候显示一次返璞归真的美丽。青稞从不耷拉,就是枯黄死掉也是直立向天。虽然看不见每个穗头上纤细的针芒,但无数针芒的铺陈,就让大地披上了一层金山羊的绒毛。
西甲喇嘛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欣赏壮阔如此的青稞地,瞪着眼睛半天不说话。
阿达尼玛说:“大喇嘛,你说佛祖有没有偏向?把这么好的青稞地安顿在了江孜,都是颇阿勒庄园和日囊庄园的领地,在这里做一只狗也比我们那里的人吃得好。”
西甲喇嘛说:“那好吧,你就在这里变成一只狗吧,我让那只狗到你的庄园里做人去。”说着就朝山腰里一只野狗喊道,“过来。”
山腰里的野狗听到喊声,居然朝上走来。
阿达尼玛看着,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大喇嘛,你可不要这样,我只不过是说说。”他绝对相信西甲喇嘛真有让他变狗、让狗变他的法力。
西甲喇嘛严肃地说:“我要让所有的洋魔变成狗,再让它们滚回英国去。阿达尼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是我的卫队队长,不能随便给人下跪磕头,当然除了我,还有达赖喇嘛,还有我的上师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对别的人,你要大鱼吃小鱼一样对待。你是大鱼,对一切不听话的小鱼你都要吃掉。这里是战场,我代表达赖喇嘛,我们要为佛教和西藏负责。去吧,威威武武地去传达我的命令,各个代本团的代本立刻来宗山城堡开会,我点三炷香,三炷香烧完还不来的,立刻免职。对了,别忘了江孜宗的宗本。”
阿达尼玛犹豫了一下,起身就走。
西甲喊道:“回来,你是总管卫队的队长,传达我的命令不能一个人去,至少要带十个人,骑上最好的马。对他们说话不要客气,不然就没人服你。你学学,怎么说。”
阿达尼玛说:“大喇嘛请大人们去城堡开会。”
西甲说:“不行,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
阿达尼玛说:“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请大人们……”
西甲说:“不是请,是命令,也不是大人们,是你们。再说一遍。”
阿达尼玛说:“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请大人们,不是请,是命令,也不是大人们,是你们,去城堡开会。”
西甲眨巴着眼睛说:“这是我教你的吗?你这么一说连我也听不懂了。你还是个代本呢,连话都说不清楚。”
阿达尼玛说:“西甲总管大人,实话说我这个代本是冒名顶替的。原来的代本阿达尼玛为一个女人被人家打死了。我就花一百两藏银买来了任命代本的文书,反正我也叫阿达尼玛。文书上有噶厦的印章,谁敢不服,加上我可以供应吃喝,那些藏兵就跟着我了。但我除了守卫我家庄园的土地,别的什么也不会。”
西甲对“冒名顶替”不感兴趣,似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说:“不要说你不会,你会,你会杀洋魔。你给他们这么说,西甲总管大人命令你们去城堡开会,不得延误,只等三炷香的时间,过时免职。”等阿达尼玛重复了一遍,又说,“要大声,严厉,就像老鹰对老鼠说话那样。”
阿达尼玛说:“这个我知道,凶巴巴地嘎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