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思牧师把桑竹姑娘藏起来的目的,只能由上帝来解释:爱一切人,或者爱人如己。他真的不希望这个美丽的西藏姑娘再次沦入被十字精兵蹂躏糟蹋的境地,也不希望她落入容鹤中尉手里,尽管他知道中尉是喜欢桑竹姑娘的,从灵魂深处喜欢。那天夜里,在桑竹姑娘昏死过去后,他把她抱进了营地东边自己的绿色帐篷,感觉仍然不保险,便用马把她连夜驮到山里,藏进隙洞悉心照料了几天,直到她苏醒过来,没有大碍。他意识到十字精兵就要开拔,自己必须跟他们走,就又转移到山后的村庄里去了。
山后的村庄是“吉凶善恶图”指给他的,也是他将来某个时候修炼金刚大法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藏起一个姑娘,少不了也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毕竟他很年轻,无论作为牧师,还是作为喇嘛,都不能彻底消解他的七情六欲,更何况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需要明妃,多多的明妃。上帝无奈情欲的存在,只好让人的始祖犯罪然后再去惩罚他们。而佛祖的僧徒们更是充满了对情欲的悲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把性和情的流通引导为方便之门、解脱之道。
达思牧师告诉桑竹姑娘:“你不能回去,你已经被十字精兵那样了。西藏人会嫌弃你的。我知道你们西藏人的看法,被敌人那样过的姑娘,是前世的业障,天生的贱种,被英雄那样过的姑娘,是福荫的照临,天生的贵人。”
桑竹姑娘用苍白的嘴唇说着苍白的话:“你是说,西甲喇嘛也会嫌弃我吗?”
达思牧师信口说道:“当然,西甲喇嘛是指挥打仗的人,他是最嫌弃你的。”心想这个比他的心上人菩媸还要美丽的姑娘真是太可惜了,真不知为什么要跑到战场上来。不过还好,生命犹在,美丽犹在,似乎美丽是一种越哀伤越强烈的东西,在她经受磨难之后,更加显要地浮动在眉眼鼻唇之间。
他在山后的村庄把她托付给了一户人家,除了恳求,还拿出一些银子给人家:“不要亏待了她,她可是西藏最美丽的仙女。”又叮嘱桑竹姑娘,“你可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将息,我还会来找你的。”
桑竹姑娘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就那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让他意识到,她不可能听他的话,等她心身恢复到从前,一定会离开这里。他有点失望,心说那就看命运的安排,我能做到的就只能是这些了。
也许正是失望和担忧促使达思跟容鹤中尉做了交换吧,当他义无反顾地扑向江孜颇阿勒庄园的菩媸姑娘时,便毅然放弃了澎湃在内心深处的多余的欲望。他把桑竹姑娘交给了容鹤中尉,也就无意中给她安排了另一种命运。
本来桑竹姑娘就要死了,将被村民们烧死。
一个在十字精兵入侵西藏时突然到来的外国人,又是恳求,又是给银子,把一个姑娘托付在这里。这本来就是一件容易引起误解的事情,而桑竹姑娘却还要和村里的宁玛巫师作对。当宁玛巫师卜算出她的经历说她身上不干净时,她仗着自己是贵族,是拉萨人,劈手给了巫师一个耳光:“你又不是西甲喇嘛,你凭什么说我不干净?”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宁玛巫师是村庄里最有声望和地位的人,怎么能叫一个女人随便扇打?巫师说:“是洋魔把她托付在这里的,洋魔托付的姑娘也是洋魔,不,是女鬼。她来我们村庄,就是为了试探我们,如果我们无动于衷,改天洋魔就会侵占村庄,杀了我们所有人。”
宁玛巫师的预言落地没几天,容鹤中尉就来了,他带着一队英国人包围了村庄。仇恨洋魔而无处宣泄的村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就是点着桑竹姑娘居住的两层楼的房子。
容鹤中尉并不知道这场火是干什么的,看到巫师在火阵前作法,许多村民围观着却不去救火,便奇怪地带人走了过去。
喊声,他听到了喊声。火是从楼下燃起的,喊声来自楼上。他意识到里头的人将被烧死,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给他做翻译的一个南麓藏人立刻去问村民。村民们说:“酥油和茶水一到碗里就分不开了,姑娘和洋魔一有沾染就不干净了。一个给洋魔引路的女鬼,烧死她。”
这话还没有传到容鹤中尉耳朵里,他就已经从喊声中听出里面的人是谁了。他冲了过去,没有命令任何士兵,自己率先冲进了大火。
容鹤中尉把桑竹姑娘从火阵里背了出来。
村民们沮丧极了,女鬼被救走了,两层楼的房子白烧了。
前往江孜的路上,桑竹姑娘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容鹤中尉指指自己的心:“姑娘,我喜欢你,从这里喜欢你。”又给翻译说,“告诉她,一个英国军官的喜欢,跟上帝的喜欢是一样的。上帝让我们施予的爱,就是我要献给她的爱。”
桑竹姑娘说:“可是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上帝,不喜欢所有拿枪扛炮的外国人。我随时都想离开你们。”
容鹤中尉说:“不不,你不要离开我。上帝,是不是我错了,我居然想娶这个西藏姑娘?这个姑娘兼容了东方和西方的美丽,它让我讨厌所有能够破坏美丽的东西,包括战争。”
桑竹姑娘听到翻译后,感觉就像一根锥子攮进了耳朵。她打马就跑。容鹤中尉喊着:“姑娘,姑娘。”他的部下要追过去抓她回来。容鹤中尉喊道:“你们不要管。”又说,“上帝恩赐给我的姑娘,她是跑不了的。”自己策马追了过去。
容鹤中尉追上她:“姑娘,我不希望你离开我。”看对方不理他,又说,“姑娘,不能不走吗?我恳求你留下。”
虽然翻译没有跟上来,桑竹姑娘还是听懂了,坚定地摇摇头。
容鹤中尉无奈地叹口气,知道强求无益,便下马,从褡裢里拿出一包食物,双手捧了过去:“姑娘,拿着,路上小心。”
桑竹姑娘明白这是放她走的意思,感激地点点头,俯身接过了食物。
就要一个人走到江孜去了。她在马背上频频回头,感觉容鹤中尉的蓝眼睛就像一对有生命的猫眼石,穿过清透的空气,追随着自己。
容鹤中尉远远地跟着她。他知道往前去的路上随处都可能碰到十字精兵。他必须保护她,不能让她再遭强暴。不能了,破碎的美丽不能再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