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尔总管到达江孜就不走了。颇阿勒庄园参差错落的房舍前,多了一些守卫的藏兵,田野里也多了一些吃草的军马。打酥油、磨糌粑、宰杀牛羊的仆人们忙忙碌碌。吃喝之外,便是睡觉,孜孜不倦的雄壮让颇阿勒夫人的腰带好几天都来不及系上。俄尔总管在女人喷香肉体和缠绵情意的喂养下暂时忘却了战场的残酷,被硝烟熏黑的面孔立刻干净红润起来。但时光一旦逍遥就过得很快。一天早晨醒来,俄尔总管无意中掐指一算,便在心里惊呼起来:佛祖啊,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离开曲眉仙郭已经八天了。赶紧走,赶紧走。
他立刻变得焦躁不安:“我的鸡毛箭书去了很久,而且不止一封,怎么摄政王的鸡毛箭书还不来?我要藏兵,要武器,要弹药,要吃食,再不来我这个前线总管就没法打仗了。”
颇阿勒夫人说:“夏琼娃代本团有七百多人马,你都带走吧。”
俄尔说:“夏琼娃代本团现在是我的队伍,它走了谁来保护颇阿勒庄园?日囊庄园和江孜宗本又要得势了。”
颇阿勒夫人生气地说:“都到现在了,你还管日囊庄园和江孜宗本会不会得势?你是前线总管,自己的队伍都藏起来不出面,谁的队伍还能跟你上战场?”
俄尔说:“你不知道洋魔多厉害,一旦去了前线,十有八九回不来,颇阿勒庄园就不可能再有一支队伍了。”
颇阿勒夫人说:“再厉害也得打呀,我的儿子都去了,颇阿勒庄园的队伍却还在后方骚扰村庄、吃喝嫖赌。”
俄尔一愣,这才知道鹊跋打仗去了,问道:“他怎么去的?一个人?”
颇阿勒夫人说:“我听说是摄政王的堂弟罗布次仁带走了他。”
俄尔总管微微皱起眉头,觉得很可能已经死了,罗布次仁带去的民兵死了一大半,如果鹊跋没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毕竟我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挨不着枪炮的差事。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不想让颇阿勒夫人着急和伤心。他说:“鹊跋没在我跟前露脸,是不是怕我把他赶回来?”
没想到颇阿勒夫人蛮有把握地说:“我了解鹊跋,他是藏起来故意不见你的。”
藏起来不见我?想干什么?俄尔总管没再追问,叫来麻子队长向夏琼娃代本传令:准备行装,后天出发。
颇阿勒夫人说:“明天就让他们走吧。我这就让人准备吃食,糌粑多多带上,酥油多多带上。”
俄尔再次命令麻子队长:“那就明天出发。我是说,我本人后天出发。”
麻子队长在春丕被洋魔打死后,俄尔总管任命了新的卫队队长,还是个麻子,所以仍然叫麻子队长。麻子队长应命而去。
就在前线总管准备离开江孜的这天早晨,一封来自摄政王迪牧活佛和噶厦政府的鸡毛箭书十万火急地送到了颇阿勒庄园。俄尔走出卧房接了箭书,看了一遍,好像没看懂,又看了一遍,突然大叫一声:“坏了,坏了,我们把战争打坏了。快走,快走。”紧张得他都没来得及回到卧房向颇阿勒夫人告别,就跑出大门,跑向了自己的坐骑。
罗布次仁还是在江孜宗山城堡见到了民兵总管顿珠噶伦,不过这次是在城堡内,而不是在大门口。城堡的大殿和偏殿里,堆满了枪支弹药和牛毛编织的口袋,口袋里都是鼓鼓的粮食。顿珠噶伦坐在粮食口袋上,扫了一眼罗布次仁,一脸不高兴,自己嘘嘘地喝着酥油茶,连让座的意思也没有。罗布次仁尴尬地笑笑,想说什么,顿珠噶伦把脸转过去不听。
堪穹代本从罗布次仁后面闪出来说:“大人,我们回来了。佛祖保佑,我们还能见到你,很多兄弟都已经见不到你了。”说着发出几声抽泣,“大人,我们的子弹比指头还要细,洋魔的子弹比大树还要粗;我们啪一声打掉洋魔一根毛,洋魔轰一声打死我们一大片。佛让我们众善奉行,诸恶莫为,我们打不过洋魔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能怪罗布次仁大人呢?罗布次仁大人自己也差点喂掉老鹰。大人,怪佛祖也不能怪我们,给我们一碗酥油茶吧,我们渴死了。”
顿珠噶伦回过脸来,指着粮食和枪支弹药说:“这些都是给你们准备的,现在给你们有什么用呢?听说我们的民兵差不多死光了。”
堪穹又说:“大人,我们还是要去打仗的。我们知道你吹一声口哨,全西藏的民兵就都会集中到你这里。请发兵吧,罗布次仁大人说过,他就是不要命,也要把洋魔赶出西藏去。大人,你说过,前线的民兵靠罗布次仁大人指挥,而你是提供兵源的,各地的民兵还会来江孜集中,来多少,你给我们派多少。”
顿珠噶伦听着,长喘一口气说:“你们还想回前线?还想要民兵?”
堪穹代本说:“是的,大人。这个世界上只有罗布次仁大人能够指挥民兵。”
罗布次仁的脑子里,许多念头都在打架:一是庆幸把堪穹代本带来了,不然怎么给顿珠噶伦交代?二是堪穹代本说了这么多,好像是在替他谢罪,可他有必要在顿珠噶伦面前谢罪吗?他可是摄政王的堂弟。三是他并不是来请兵再战的,而是来告诉顿珠噶伦,洋魔确实厉害,还是请民兵总管带领民兵亲自上阵吧。可是经堪穹代本这么一说,好像他必须回前线了。又想:就算我是来搬兵的,如果不给我足量的民兵,我就不去。
顿珠噶伦说:“这个我自然是相信的,罗布次仁是摄政弟弟嘛。”又朝站在一边的仆人呵斥道,“你们是呆子吗?还不快让前线回来的英雄好汉坐下,上酥油茶。”
坐下喝茶的时候,顿珠噶伦告诉罗布次仁:“陆续来了一些民兵,大约有两千人,这次都给你,你可要带好喽。还是那句话,只要把洋魔赶出去,死伤多少都没关系。但要是民兵死完了都赶不出去,那就不好说了。”
罗布次仁刚要张嘴,堪穹代本抢着说:“靠了罗布次仁大人的指挥,民兵不会死完,洋魔一定能赶出去。”
顿珠噶伦立刻叫好:“不愧是摄政弟弟,全西藏都在看着你呢。”
罗布次仁无奈地端起茶碗,一口喝了个尽干,心想:如果我不把这两千民兵带走,那就会成为顿珠噶伦的势力。顿珠要是上前线,倒也罢了,要是不上前线,就一定是摄政哥哥的祸害。罢罢罢,我就再上一次战场吧。
第二天,罗布次仁就带人出发了。两千民兵的队伍,浩浩荡荡一大片,让他重新捡回了自尊和傲慢。西甲喇嘛,战场上见,你算什么,一个兵也没有。仿佛他的敌人不是洋魔,而是那个能干的被摄政哥哥视为叛徒的丹吉林喇嘛。
而在宗山城堡的大门口,顿珠噶伦眺望远去的罗布次仁,心里一阵狞笑,从胸兜里掏出一封昨天收到的来自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的鸡毛箭书,手指在“十万火急”的字样上摩挲着,再次看了看,几下撕得粉碎。不能怪我啊,是摄政弟弟不听摄政王的旨意。我是多么窝囊啊,不仅要听命于摄政王,还要受到摄政弟弟的挟制。顿珠噶伦想着,笑了。
沱美活佛来得最早,第十天他就出现在曲眉仙郭西甲喇嘛面前。这次他带来了一千五百僧兵,色拉寺和甘丹寺的人少些,主要是哲蚌寺和后藏其他寺院的人。现在他已经顾不得僧团派系之间的矛盾了,只要能召集到,他都会说:“大家都是一个佛祖,释迦牟尼看你看我的眼光是一样的。洋魔想毁掉的佛,是我的佛,也是你的佛。西藏是大家的西藏,我们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洋魔。观世音菩萨派来了胜军大王,他就在前线等着你们呢。”可以想象沱美活佛的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在这个时候如何帮助他完成了一件一般人很难完成的事情,至少行路的速度在他和僧兵的脚下已是鸟飞风走了。他看到石墙依旧,西甲喇嘛和所有僧俗战士安然无恙,庆幸得长舒一口气,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战争停下来?”
西甲喇嘛说:“这是小事,很简单的。”原来他把来投奔他的马翁牧师以及他的卫队全部绑起来,推到石墙头上,告诉十字精兵的戈蓝上校:如果他们敢于进攻,西藏人就会杀了马翁牧师和所有这些英国人。
沱美说:“可是你曾经向马翁牧师保证,让他们活着到达拉萨,不会死在路上。”
西甲愣了一下:“尊师,其实你是知道的,我怎么说怎么想你都知道。”
沱美说:“两心不二,才能证明弟子是真弟子,上师是真上师,此一世你和我是分不开了。但我并不知道战争的结果,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开战。”
西甲说:“尊师,很快就又会开战。有了你的一千五百僧兵,不管俄尔总管和罗布次仁带来多少援兵,我都有把握让全西藏的鹫鹰来这里啄食洋魔的尸体。我说了这里是死亡之坑。洋魔一定会死的,全部死尽。尊师啊,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