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正在走向春丕寺,已经快到了。他不知道春丕寺已经被容鹤中尉和达思牧师占领,轻松地和麻子队长说着话,路过了大经堂,看到里面有一些藏装的俗人,以为来了施主,多吉活佛一定在这里,便走了进去。
麻子队长想去撒尿,示意七八个卫兵跟着俄尔总管进去。但里面那些俗人似乎觉得陪伴总管的卫兵太少,在门口不停招呼着,直到把所有卫兵都招呼进大经堂。四开的木门立刻吱吱呀呀关上了。
俄尔总管有些诧异:怎么好像怪怪的,很神秘,关门干什么?正要发问,就听有人说:“大人,请到这边来。”他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来到前面高高的法座旁。他说:“我就不在法座上坐了,有什么事情你们说吧。”那人搀扶着他:“大人,坐上去再说。”
他爬上去,刚坐定,就见昏暗的酥油灯光里,层层叠叠的黑影中,伸出了一杆杆枪,枪口都是对准他的卫兵的。他惊叫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就听那人在他耳畔小声说:“大人,你前后左右有五把刀顶着你,还有五杆枪对着你。你要是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们是大英帝国十字精兵容鹤支队。”
俄尔总管低头看了看逼着自己的银闪闪的刀和明晃晃的枪,一阵眩晕。
那人说:“告诉你的部下,不要乱动,把枪交出来。”
俄尔总管照着做了,或者没做,但也绝对没有下达反抗的命令,要不然至死忠于他的卫队的枪,不可能很快被缴获一空。
无论是俄尔总管,还是容鹤中尉,这时都想到了一个词:“一网打尽”。前者是极度悲哀的,后者是欣喜若狂的。只有大经堂里的主供佛释迦牟尼知道,谁对谁都别提一网打尽,去撒尿的麻子队长不就遗漏了吗?麻子队长来到大经堂门口,很奇怪门怎么关上了,从门缝里一望,回身就跑。
重要的不是麻子队长的逃跑,他的逃跑很快被容鹤支队发现了。有人从大经堂的窗口伸出来复枪,一枪打倒了他。重要的是他倒在了离护法神殿很近的地方。他张眼瞪着护法神殿,吃力地喊道:“多吉活佛,快来救我。”
护法神殿关押着春丕寺的所有活佛喇嘛。作为住持的多吉活佛也在其中。失去自由之后,多吉活佛一直在伟岸的降魔金刚手面前踱步念经。他似乎只会踱步念经,而不会打坐念经。据寺里知情的喇嘛讲,他们的住持腿有毛病,不能弯曲,不能快走和奔跑,打坐对多吉活佛来说就像让站着的泥塑金刚手跏趺而坐一样困难。他只要念经,就会不停地拍巴掌,据说拍巴掌是呼唤神的附体,他的本尊神是一位喜欢用拍巴掌显示法力的大幻母。
多吉活佛的巴掌一直在响,被关起来的喇嘛们都懒得看他了,都把注意力放在门窗外面。他们看到押护他们的藏装洋魔大部分到大经堂去了,门外已是兵稀枪少;看到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奔跑而来,喊了一声倒在地上;看到多吉活佛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拉起麻子队长,一前一后速奔而去。喇嘛们这才知道,他们的住持腿没有毛病,该跑的时候照样能跑,而且比一般人跑得快;也才意识到多吉活佛已经不在护法神殿了,他可能知道护法神殿里装藏佛经的地洞在哪里,也可能是借助降魔金刚手伟岸的身躯,揭开了殿顶的雕花天棚,更可能是大幻母附体,让他幻变成一股气,毫无阻滞地穿壁而过。
大经堂里冲出七八个容鹤支队的人追了过去。多吉活佛开始是拉着麻子队长跑,后来又背着他跑。负重的跑无论怎样快,都不能和追兵拉开距离。何况还有追踪射击,来复枪的子弹嗖嗖嗖地在他们身边头顶经过。
麻子队长说:“放下我佛爷,这样我们两个都跑不了。你赶紧去找西甲喇嘛,报信,报信。”他挣扎着从多吉活佛身上下来,趴到地上,从背上取下了火绳枪。
在麻子队长掩护下,多吉活佛狂奔而去。
追兵和他们的子弹同时扑向麻子队长。麻子队长死了。
无法说清多吉活佛的逃脱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逃脱,西甲喇嘛仍然不知道春丕寺的事,仗就会继续打下去,戈蓝上校和他率领的十字精兵灭亡西山谷的历史就会写就。他逃脱了,西甲喇嘛就知道更险恶的事情已经发生,还有一个战场正在形成。
西甲喇嘛派离他最近的森巴军火速前往春丕寺营救俄尔总管。奴马代本吆喝着男男女女,倒是很快去了。西甲喇嘛又想,奴马代本哪里是洋魔的对手,自己怎么派了一支麾下最弱的部队?这事儿比火烧眉毛还要急,要从别处调兵,显然来不及。再说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被洋魔活捉,天大的不幸已经发生,西甲喇嘛却不能亲自前往营救,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场最高指挥官能算是称职的吗?他看到谷底的十字精兵畏惧着陀陀喇嘛,还没有全部冲过来从谷脑惶急突围,便派人迅速传令,让西山谷两边的僧兵江村代本团前来守卫谷脑。自己丢下阵地,带着陀陀喇嘛直奔春丕寺。
又出现了一个细小失误:江村代本的位置不明确。当传令的陀陀跑到西山谷这边时,才知道他在那边,赶紧又往那边跑。时间就这样被耽搁了。
对戈蓝上校来说,江村代本团该到而未到的这个瞬间,是上帝的显现,是耶稣光辉的来临。当他带人走上谷脑,胆战心惊地四下窥望时,突然揉了揉眼睛:我瞎了吗?我怎么看不见了?太奇怪了:这里,此刻,居然没有人把守。那些勇猛的陀陀喇嘛呢?那些张狂无度的藏兵呢?军人的本能让他加快了脚步。他带人小心翼翼地走过谷脑,走出了西山谷口,仍然没有碰到阻击。这时,他看到脚下的土地以最富有诗意的开阔延伸而去,看到西山谷之外的原野竟是如此寂静,就像从未有战火痕迹的美丽田园,才意识到今天的天空并没有多少阴霾,蓝天白云,阳光无限。他恢复了十字精兵指挥官的雄健和果断,命令部队向前跑去,离西山谷能有多远就离多远。后面的部队陆续跟来,潮水一样涌向谷脑。戈蓝上校站在高地上大声喊:“跑、跑、跑,跑快了就是活,跑慢了就是死。”
他们活了,十字精兵在损失了几乎一半人马之后,奇迹般地活了。上帝啊,原来你一直不曾抛弃我们。戈蓝上校回望匆匆赶来的江村代本团,看到凶悍的西藏人只堵截住了少量雇佣军时,不禁长舒了一百口气。然后,上校把尕萨喇嘛叫来,重新捡起英国军人的傲慢,趾高气扬地问道:“春丕寺在哪里?”
戈蓝上校率领部队,以逃跑的速度和进攻的气势,奔向春丕寺。
西甲喇嘛想在最短时间内救出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他指挥森巴军把春丕寺团团围住,再让陀陀喇嘛们一股一股往里冲。容鹤支队没有大炮,也没有机枪,只有步枪。士兵们躲在护法神殿和大经堂里朝外射击,清净的寺院顿时飘起腥风血雨。
森巴军趴在寺外的草地上还击着,他们担心子弹打准佛像,都把枪口朝上往天上打。
奴马代本喝止道:“这里是西藏的天,不是洋魔的天,乱打什么?弹药已经不多了。”
西甲喇嘛说:“西藏的天也是要打的,洋魔到哪里,上帝就会跟到哪里。看见了吧,天上掉下羽毛来了,那是上帝的翅膀。还有血,好啊,你们让上帝流血了。”
大经堂里,容鹤中尉亲自打死了一个试图开门逃跑的西藏人,然后指着外面的陀陀喇嘛,鼓励自己的士兵说:“打,狠狠地打,戈蓝上校听到枪声,就会来救援我们。”
刚刚在石洞里结束修炼的达思牧师说:“不能再打了,打死的西藏人越多,我们的处境越危险。”
容鹤中尉说:“难道让我们等死吗?这些西藏人是野兽。”
达思说:“中尉,野兽对猎人本来就不应该客气,是你招惹了他们。”
容鹤中尉气急败坏地说:“那你说怎么办,既然已经招惹了?”
达思说:“谈判,中尉,我们有人质,可以谈判。”
容鹤中尉让人绑了俄尔总管,推过去,忽地拉开门。
达思牧师喊道:“西藏人听着,如果你们不让我们安全离开,你们的总管大人和所有随从都将被杀死。”
西甲喇嘛命令陀陀们停止进攻。他知道俄尔总管和卫队的性命完全取决于洋魔对危险的感觉程度,绝望将是洋魔大开杀戒的唯一理由。
俄尔总管本来是垂头丧气的,一见西甲喇嘛,内心的屈辱便成倍增长,催生出满嘴的詈骂来:“这些洋魔老狗把寺院都占了,造孽造到了佛跟前,报应的时候不远了。老狗在英吉利难道没见过蚂蚱过冬?那就是他们的下场。灯苗越旺酥油消得越快,他们就是最后剩到碗底的酥油。西甲喇嘛,冲过来把他们杀了,不要管我的死活。我也是到了往生的时候,该舍弃的就得舍弃了。”
西甲喇嘛当然不会贸然过去,他觉得俄尔总管的性命超过一百个他的性命,便极力收敛着不怕死的狞厉,喊道:“先把我们的人放出来,我立刻让你们走。”
达思牧师说:“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
西甲说:“我向佛菩萨起誓,向你们的上帝起誓,说话不算数的人死了下地狱。”
达思对身后的容鹤中尉说:“这是最严重的起誓,可以相信他们。”
容鹤中尉摇摇头:“人质是唯一的砝码,我们不能轻易丢失。”
西甲认出来了,占领春丕寺的人就是被他放走的上帝和随从,立刻明白他错了,是他给了上帝一条活路,没想到上帝却来占领佛的寺院。他喊起来:“上帝,我认识你,上帝。”
达思说:“我不是上帝,我只是上帝的仆人。喇嘛你不该放了我们。”
西甲吃惊地啊了一声:我认识的原来是上帝的仆人,那也算认识啊。他快步走过去,“我来了,我说话算不算数由不得我了,由你们好不好?快把我绑起来,绑起来,上帝的仆人。”说着,已经到了跟前,“绳子呢?快绑啊。绑总管大人的绳子就是绑我的绳子,你们不绑,我自己绑。”说着,抓住绑缚俄尔总管的绳子,大手用力一扯一撴,伸长胳膊转了几下就松了绑,然后一手把绳子缠到自己脖子上,一手推了一把俄尔总管:快走。前后只有几秒钟,西甲喇嘛做得果断麻利。当容鹤中尉意识到最重要的人质转眼被替换时,改变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扑过去抓住俄尔总管,西甲喇嘛挡在前面让他无法迈步。他举枪正要瞄准,西甲喇嘛冷冷地说:“你要是打死俄尔总管,那些陀陀喇嘛会把你和你的全部人马剁成肉泥,然后嚼碎了吃掉。”
容鹤中尉紧紧抓住西甲喇嘛,气得嘴唇发抖,半晌不说话。
达思说:“中尉,快决定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容鹤中尉吼道:“我不做这样的蠢事,要做你做吧。”他不想被戈蓝上校指责为一错再错,但又不能不面对现实,只好把权力交给本该比他仁慈的牧师了。
在西甲喇嘛主动做了人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达思牧师放走了大经堂里总管卫队的所有人和护法神殿里所有春丕寺的活佛喇嘛,然后带着容鹤支队的人撤出了春丕寺。其间容鹤中尉只做了一件他认为正确无比的事,那就是由他自己和另外三个士兵左右前后绑架着西甲喇嘛,直到脱离陀陀喇嘛和森巴军的包围。
容鹤中尉松开牢牢抓着西甲喇嘛的手,又派了几个人团团围住这个宝贝俘虏,厉声说:“谁让他跑了,上帝就要谁的命。”然后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准备战斗。他知道一直跟踪着他们的西藏人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不是担心西甲喇嘛会有危险,他们早就扑过来了。只要扑过来,容鹤支队的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生还的可能。灭亡不灭亡,就看陀陀喇嘛和森巴军是不是珍惜西甲喇嘛的性命了。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奴马代本也决定听从西甲喇嘛的。他在一个箭程之外大声问:“西甲喇嘛,快下命令吧,我们到底冲,还是不冲?”
有个陀陀看西甲喇嘛半晌不回答,就直截了当地问:“大喇嘛,你想死还是不想死?”又觉得西甲作为一个陀陀,当然是想死的,又改口道,“大喇嘛,你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死?就是现在吗,就在这里吗?”还是听不到回答。
西甲喇嘛在紧张思考:死,还是不死?
原本以为可以在西山谷消灭洋魔,现在消灭没消灭还不知道,自己却成了洋魔的俘虏。他想知道结果以后再死,毕竟战役是他在指挥。可是他既然已经要死了,谁胜谁败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不,有意义,要是西藏胜利,他死后在佛跟前就有面子了。要是西藏失败,佛会怎么说?你这个喇嘛,佛加持给你的法力都到哪里去了?西藏会失败吗?不会,不会。即使洋魔胜利,西藏也不会失败。话怎么能这么说?洋魔会胜利吗?如果洋魔不能胜利,被围困在西山谷笃定要死掉的戈蓝上校,怎么突然从前面走来了呢?
远方飞扬着尘土,一阵嘈杂随风而来。地平线上,凶险之气接地连天。
容鹤中尉看都没看一眼,就以为来了从四面包抄的西藏人,紧张地命令手下:“卧倒,开枪。”
西甲口气平和地说:“都起来吧,不用紧张,你们连自己人都不认识了?”
容鹤中尉这才看清楚:“啊,戈蓝上校?”
西甲说:“将死的蛇一出西山谷就会变成龙,恶龙来了。下一个战役在哪里打,看来得重新部署兵力了。”他意识到十字精兵能够逃脱西山谷劫难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的仆人占领了春丕寺。而上帝的仆人是他放走的,归根结底是他导致了现在的结果。但他并不后悔,一切都是按照神圣的启示和他的自然天性做出来的,他没有违背自己,就是最好的结果。他朝着陀陀喇嘛和森巴军大吼一声:“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要活着打洋魔。”
容鹤中尉问身边一个会藏语的廓尔喀人他在喊什么?听到翻译后冷笑道:“他居然还想活?西藏人要是现在冲过来,他立刻就死,不冲过来,他过一会死。”
但在西甲喇嘛看来,只要他不愿意死,他就不会死。他从这一刻起忘掉了死,坦坦然然等待着戈蓝上校的到来。他甚至笑着对达思牧师说:“我要是不把你放掉,你们就没有今天了。”
达思说:“这是上帝和佛的共同意志。”
西甲说:“你猜猜,放你们之前我心里得到了谁的启示?”
达思摇摇头,但还是不忍放弃地猜测道:“不会是我的上师班丹活佛吧?因为你是修炼金刚大法的助缘,你在朗热高地上的表现,都在他的预言里。”
西甲说:“不,是我的两个上师摄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
达思说:“他们?他们是抵抗洋人洋教的,怎么可能启示你放掉上帝呢?”
西甲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他们的启示我才能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