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则利拉山艰难穿过葫芦形的大洼地,刚走上朗热高地,西甲喇嘛就听有人叫他。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沱美活佛,一下就软倒在地。沱美嘿嘿笑着,过去扶他起来,又在他的前胸后背上拍了几下。他顿时又有力气站立了。知道是沱美给了他加持,便说:“尊师来了呀,好啊好啊,请把莲花生大师的法力多多加持给我,让我像没受伤的时候一样。”
“你受伤了?”沱美活佛扒开他的衣袍,看到伤口已经做过包扎,包扎上还有一个血画的十字架,便用手掌轻轻摩擦着,摩擦了几下那十字架就不见了。“你等着,莲花生大师的法力这就来了。”他说着去马背上取来鞭子,朝着西甲一阵猛抽。
西甲喇嘛觉得鞭子来得猛烈,落到身上却轻柔得就像舌头舔舐。他闭上眼睛享受鞭子的抽打,等鞭子不抽了,觉得精神一下好多了。他朝前走几步,又退回来,心说腿不软了,淌掉的血好像回来了。
沱美说:“明天这个时候你还会倒下。”
西甲平静地问:“我是要死了吗?”
沱美说:“还不知道,就看你的命了。”
西甲说:“尊师也是来打洋魔的?洋魔必败无疑了。”
沱美摇摇头说:“恐怕还得靠你,只要你明天不死。”
沱美活佛也是刚刚到达朗热高地,别了西甲喇嘛,就去见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作为僧兵总管,沱美对自己率领一千三百僧兵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朗热很满意,来到总管营地,一见俄尔就说:“大人脸上怎么看不出一丝高兴,我们来就是要反败为胜的。”
俄尔总管先前并不在乎僧兵和民兵参战,现在有了从隆吐山败退朗热的经历,恨不得全西藏的人都来前线。他说:“抗击英人洋魔的胜利属于沱美佛爷,摄政王、达赖喇嘛、全西藏都会为你骄傲的。可是佛爷,你来得太慢了,你带的人太少了。”
沱美说:“就这样还是紧赶慢赶。本来是要赶到隆吐山的,结果走岔了,多走了两天冤枉路。朗热就朗热吧,在这里堵截洋魔,是三千年前种下的因缘。至于人嘛,不少不少,多了吃什么?我们是靠了沱美庄园的青稞才走到这里的。现在就靠你了,看你有多少糌粑和酥油茶给我们吃喝。”
俄尔总管一想也对,朗热地荒人稀,到哪里去搞吃的?他焦虑地说:“粮食和草料什么时候才能运到?绛巨噶伦负责噶厦政府的战时后勤,他是怎么搞的?”
沱美说:“就要到了,我们在前,他们在后。”
粮食来了。谁也没想到,最早送来粮食的竟是欧珠甲本一行。他们混进十字精兵做了背送粮食的背夫,现在终于把粮食送到了自己人嘴边。
西甲喇嘛首先看见了他们,高兴地用干舌头舔着裂嘴唇说:“吃的,吃的。”赶紧上前要帮他们把背着的辎重卸下来,突然意识到这不该由一个前线指挥官亲自动手,便喊一声:“来人,来人,快来人。”
用不着喊叫,早有一帮人过来,抱住了他们背上鼓鼓囊囊的粮食口袋。抱住了就不肯撒手,似乎一放到地上,粮食就没了。
卸掉粮食的欧珠甲本浑身轻松地晃了晃肩膀,朝西甲喇嘛弯弯腰说:“大喇嘛,我们回来了。”
西甲皱起眉头想了想,问道:“你们从哪里回来了?”
欧珠说:“从洋魔的军营里回来了。”
西甲说:“洋魔的军营?你们跑到那里干什么去了?”
欧珠说:“大喇嘛你忘了,是你让我们去洋魔的军营里做内鬼的。”
西甲说:“噢呀,想起来了。没想到你们还活着。”
欧珠说:“活着是活着,但是活得不好。我们想西藏,想大喇嘛。”说着便哽咽起来。
果姆说:“说高兴的事。”
欧珠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们烧掉了洋魔的粮食,洋魔没有粮食就会饿死。但是洋魔没有饿死,洋魔的粮食多多的有哩,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十六个星星灭了,一百六十个星星还亮着。”他是说他们有过一次劫烧粮食、断其供给的战斗,但只烧掉了十六口袋粮食。“洋魔的炮弹一人背两颗,晚上就堆成一堆了,放在滚雷闪电下面,我们把树枝盖上去,再把烧茶的火泼上去,轰隆隆砰,轰隆隆砰。吓死洋魔了。洋魔没问谁放了火。天上雷响得紧,佛来了,眼睛里的白光嘎啦啦一闪,炮弹就炸了。”他是说他们利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引爆了十字精兵的炮弹。
果姆说:“还有呢,你没说完。”
欧珠说:“我们在洋魔的锅里放了土,在他们的衣服枪炮上撒了尿,还把他们的鞋和袜子扔到山崖底下去了。要是我们有毒就好了,在他们的肉锅里一放毒,他们就全死了。有一次一个英国军官把帽子扣在地上,果姆假装没看见,狠狠踩了一脚。还有屎,我们拉了屎就抹到他们的帐篷上,半夜里臭醒他们好几回。他们睡不好觉,就走不动路,走不动路,就到不了拉萨。他们不给我们吃肉,肉汤也没有,我们就偷他们的肉。次登定本的鼻子灵,一闻就知道哪里有手扒肉。他们的手扒肉煮得都没有血颜色了,哪里有西藏的手扒肉好吃。”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又说,“大喇嘛,他们的秘密我知道了,他们要抢占拉萨,抢占布达拉宫,顺便把整个西藏也占领了。他们的上帝其实是没有神像的,就是天上的气。天上的气是看不见的,是软的,不用怕,一拳就能打穿它。”
西甲说:“你探听来的秘密很重要,洋魔要想抢占拉萨,那得看我西甲喇嘛同意不同意。现在你们要干什么?还想去做内鬼?”
欧珠甲本觉得大喇嘛是不会跟自己商量的,就把对方的话理解成了命令,不想服从,又不好不服从,半晌不吭声。
果姆干干脆脆说:“不做内鬼了,做内鬼的人大喇喇会忘记的。”
西甲说:“不会了,下次我就不会忘记你们了。虽然不会忘记,但你们也不要去了。我们这里需要打仗的人,你们就归属朗瑟代本团好不好?我又想起来了,是俄尔总管要惩罚你们,你们才去做内鬼的。那就不要见他了,我就说这些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佛在天上,丢下几口袋粮食给我们算什么。”
欧珠说:“太好了,太好了,神佛借我们的光了。”
果姆说:“最好的是不再做内鬼了,我们又开始做人了。”
仿佛欧珠甲本一行背来的粮食是个引子,第二天,西藏军队急需的物资终于从大后方运来了。这是第一批,由负责此事的绛巨噶伦亲自从江孜押送而来。有磨好的青稞粉、酥油、草料和少量的只配给汝本以上军官使用的帐篷。绛巨噶伦指挥人从驮牛骡马上卸下物资,给俄尔总管一一交代清楚。俄尔总管把他请进帐篷喝茶,感谢的话说了三升五斗,好像抗击英国十字精兵是他私人的事,绛巨噶伦是给他私人帮忙的。
绛巨喝着茶,急切地问:“够不够啊?”
俄尔说:“够了够了,三五天的吃喝够了。”
绛巨一愣:“才三五天啊?”他不禁放下了茶碗,“我看这阵势,没有三十天五十天洋魔是赶不走的。我得继续把赶牛赶马的鞭子举起来了。你知道牦牛一走一大片,可多数的路是一条线的,摊开了过不去,我就恨不得自己把糌粑酥油驮起来。”他起身就走,又说,“糌粑捏紧一点,不能敞开肚皮吃。第二批物资最快七天才能到。”
绛巨噶伦当下就走了,亲自吆喝赶牛赶马的民夫快快上路。
俄尔总管追过去说:“绛巨大人,人要吃饱,火绳枪也要吃饱,弹药奇缺,下一趟别忘了呀。”
绛巨噶伦一怔,皱着眉头说:“这事不好办,你是知道的,摄政王把筹集武器弹药的事分派给民兵总管顿珠噶伦了。”
俄尔说:“我当然知道,可我更知道顿珠噶伦是个什么人,不是对他有利的事,他是能不办就不办的。”
绛巨想了想说:“没有弹药打什么仗啊?那我就顺便吧,能筹多少是多少,你可别完全指望我。摄政王知道了一定会问,怎么狗也逮老鼠、牛也吃蚂蚱?你就说,狗逮老鼠是猫飞上天了,牛吃蚂蚱是乌鸦钻洞了。”
又来了一拨人,是自己人。俄尔总管以为是民兵总管顿珠噶伦组织的后藏民兵,板着面孔迎了过去,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帮能工巧匠。他们是来修建庙宇和塑造退敌金刚的,有金匠大头领、银匠大头领、铜匠大头领、石匠大头领、木匠大头领、铁匠大头领、泥匠大头领、画匠大头领、木雕大头领、金属雕花大头领、铸造大头领、泥塑大头领、缝纫大头领、颜料制作大头领,每个大头领率领的工匠十到三十个不等,还有大量材料。所有大头领中以金匠大头领巴杰布为尊。
来了一支这么齐全庞大的修庙塑像的队伍,可见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的重视程度。俄尔总管大喜过望:“好啊好啊,神佛来了比一切来了都强。我们就要胜了,不胜就说不过去了。知道吧,这里是朗热不是隆吐山,本来要在隆吐山修庙,现在只好在这里了。喇嘛们怎么说来着?不在西天在西方,都是一样的阿弥陀。赶紧赶紧,把地址选好,有了寺庙和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人就轻松了。”
巴杰布眯眼望了望四周说:“大人,得找一个喇嘛,勘验地形,把持风水。”
俄尔总管毫不犹豫地传令道:“快去叫西甲喇嘛。”好像西甲是什么都能干的。
西甲喇嘛慢腾腾来了。他本来是想走快的,但尊师沱美活佛加持给他的力量总觉得还不够,就像头顶的风,忽强了忽弱了。
俄尔总管看他走近了说:“慢慢腾腾,一摇三晃,把我的命令不当命令了。不过大喇嘛就应该这样,再不能颠来跑去的,像个贱人了。”
西甲也不谦虚,一本正经地说:“在大人面前,还是小喇嘛。”他这是说,在别人面前,他就真的是大喇嘛了。一听说让他勘察风水,他就亢奋起来,忘了自己从来没干过这种只有高级喇嘛才会干的事情,朝手心呸呸地唾口唾沫,好像要拿棒抬杠,又发现没什么可拿,便在袈裟上擦干手,扭动着身子,煞有介事地远一眼近一眼地看了一会,突然盯上了俄尔总管,惊喜地说:“大人,你站立的这个地方就是最吉祥的。”
俄尔总管勾头看看,再望望四周:“真的就是这个地方?”忽地跳开,往一边连走几步,“我这双俗人的脚,怎么能在佛庙的地址上站立呢。”
巴杰布合十双手,恭敬地对西甲说:“大喇嘛看得好,我见过那么多喇嘛看风水,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利索的。这个地方好,居中偏右,地势平坦,下面的八道低梁就是八瓣莲花,前面远远地对着有树的山,说明这地方能安驻经文才华。后面是原,过去又是长峡开谷,说明庙里的菩萨文武双全。左边是深河,右边是浅河,说明寺庙一旦修起来,不管时间有没有,它都会永世长存。”
西甲喇嘛听着,并没有歪打正着的喜悦,真懂风水似的微微一笑,手一挥:“那就快修吧,什么时候能修好?”
巴杰布说:“很快,用不了五六个月。”
俄尔总管和西甲喇嘛都怔了怔:“啊,五六个月?”
俄尔顿时很沮丧:“看来你们造的神佛保佑不了我们了。”
西甲说:“先尽快造个简单的,简单保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