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抗拒的压力终于降临到驻藏大臣文硕头上。
他假传圣旨坚定了摄政王抗英的决心,又欺骗朝廷为西藏抗英赢得了准备战争的时间,但是现在怎么办?是继续蒙蔽,还是和盘托出?说真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决定了抗英方略,如果没有魏冰豪的到来,没有此人承载大义而不:瞑命途乖蹇的慷慨,他最终也不会行此“欺上瞒下”的事情。如今魏冰豪已赴边关多日,战况如何未有任何来报,看来是凶多吉少。似乎魏冰豪跟他一样,明知前面是黑暗的渊薮。咬着牙一步步接近着,随时准备在无路可进时,腾起一跃,让黑暗霎时吞没一切。
文硕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便带着新来的朝廷谕旨。离开驻藏大臣官邸,起轿前往丹吉林拜会摄政王。一路上,透过大轿窗户,他看到四处张贴着噶厦政府的战时公告;看到沿路都是念经放咒的喇嘛,他们从寺院出来,把写着毒咒的纸片撒向空中风里,然后大声催动着,让咒纸急速远去。咒敌护佛就是积修福德,对喇嘛们来说,这正是一个获得福德资粮的好机会。
走着,文硕又看到远处的布达拉宫正在揭去层层雾霭,依稀可见从金顶垂下一排黑白相间的经幡,经幡用绳索串起来,直垂到宫墙根里。文硕问身边骑马的随从:“经幡盖住了墙,是节日还是法会?”随从四下里看看,神秘地说:“大人忘了吗?今天是布达拉宫念《武经》、放厉咒的日子。”
文硕哦了一声:秘密,这是秘密,因为据说只有在不惊动人间有情、悄寂偷袭的状态下,厉咒才有可能穿云破雾,聚饱忿毒之液,达到夺敌血魄的目的。摄政王秘密乞请年轻的达赖喇嘛及其经师组织布达拉宫密法高僧声诵《武经》,诅咒英军惨败。又秘密通报给驻藏大臣:“此举一出,英人必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但愿,但愿。文硕想,若真是“英人必败”,朝廷就不会张惶过问了。过问的原因是:未见得必败,却已经受挫,不然英国人何以要绕到北京给总理衙门施加压力呢?
文硕收回眼光,心说喇嘛们要抵抗,百姓要抵抗,达赖要抵抗,佛要抵抗。朝廷管得了这么多?它管不了。我管不了,噶厦政府和摄政王迪牧都管不了。民意佛意就是借口,我何患无辞?关键是摄政王,我如实相告,看他怎么说?他继续抵抗,我鼎力相助;他有始无终,我也只好嫁祸于佛了。佛啊佛啊,是你不喜欢异教洋魔,不是朝廷不喜欢异教洋魔。我是朝廷命官,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在天之佛听我说,代人受过的时候到了,大度一点,不仅不要惩罚,还要保佑我这个左右为难的驻藏大臣啊。
文硕掀起轿帘,看到大昭寺已过,丹吉林就在视线之内,便喝令停轿,下来,悠悠然迈动步子,坦坦地微笑着走了过去。
摄政王迪牧活佛刚刚回到丹吉林。
连日来,他先在大昭寺、小昭寺和扎基拉姆寺参加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和奈冬护法的降神仪式,结果都差不多,神说:洋魔来得猛,去得快,佛教必胜。然后他又去乃穷角参加乃穷大护法的降神仪式。
乃穷护法是西藏最大的世间护法神、白哈尔神王的代言神巫。西藏历史上几乎所有重大事件,比如达赖喇嘛的转世、摄政王的确立、噶厦政府的内政外交、天灾地祸的预防和降临,都由他来最后拍板。
关于这次抵抗英国十字精兵,乃穷大护法似乎有些埋怨:为什么一开始不来问我?但埋怨并不影响他认真作法,在经歌佛镲响起、法号神鼓喧阗的氛围里,乃穷护法玩命似的虎跳龙奔,直到排泄失禁,气血耗干,累瘫在法座上。
降神仪式长达两个小时,完了摄政王亲自问他:“关于抗英,神怎么说?”
乃穷护法说:“事先不该抵抗,既然已经抵抗,就需一千到底。”
摄政王长舒一口气,顿时面露欣喜之色,白哈尔大神都说“一干到底”,那就放心了。他觉得有如此英雄豪迈的护法神护佑,何愁英国人不败。打呀,狠狠地打呀,捷报就在白哈尔大神降下法旨后的日子里。
之后他又去哲蚌寺噶丹颇章大经堂,参加僧众的抗魔法会。同时派人分头到其他寺院查访法会情况,纷纷回报:甘丹寺、色拉寺、上密院、下密院、策墨林、功德林、锡德林,都已经连续三天法会了。三天下来,僧众个个都有了殊胜的心念,感觉无数洋魔已经在纵横交错的法器中,化作了肉泥蔓延的沼泽。沼泽之上全是毛森森的首级。这是好的兆头,法会的过程如果能让与会者越来越心满意足,说明祈祷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何况还有达赖喇嘛和布达拉宫密法高僧念《武经》、放厉咒的作为。
摄政王不断点着头,心说异教洋魔,这时候感觉如何?是不是已经浑身战栗、万箭穿心了?那就赶紧回去吧,待在自己的国家多舒服啊。
聚集在噶丹颇章大经堂的还有噶厦政府各级官员。摄政王过问了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的事。负责此事的官员回报说,构筑哨卡和垒造工事已经捎口信给前线部队。修建庙宇和塑造退敌金刚的事情正在进展,已经用最快速度招来了金匠大头领、银匠大头领、铜匠大头领、石匠大头领、木匠大头领、铁匠大头领、泥匠大头领、画匠大头领、木雕大头领、金属雕花大头领、铸造大头领、泥塑大头领、缝纫大头领、颜料制作大头领,就等佛前祈祷、三宝加被结束,卜得吉日之后,便可启程赶赴前线。所需乌拉和银两由前后藏各宗、溪卡、贵族、寺庙均摊,正在草拟均摊文书,保证半个月以内送达。摄政王迪牧纠正道:“不能前后藏均摊,后藏离前线近,就让他们多摊一点吧。”
他又向民兵总管顿珠噶伦询问组织后藏各宗溪民兵参战和筹集武器弹药的事。
一直待在拉萨的顿珠噶伦回道:“已经派人去办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这些念佛念出慢性子的人,就像水走上坡路,看着上去了,忽地又下来了。放心吧,摄政大人,到了办好的时候就一定能办好。”
摄政王在心里骂一句:加巴索,黑水白兽今天晚上就会坐到你家佛堂里喝茶。嘴上却说:“昨夜里夢见背光财神,他说他的眼睛在月亮上悬着,看见顿珠噶伦思想快,出力大,动作麻利得就像天上的雨滴,没见它飘摇就落到地上了。”
顿珠听出这是揶揄,脸色立刻黑了。
摄政王接着又询问负责新近成立的噶厦后勤机构的噶伦绛巨,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等军需物资以及组织民夫运输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绛巨噶伦是个急性子,嘴巴极快地说:“我的人第二天就走了,到各宗溪去了,现在全西藏各宗骆都有我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报告,征集到多少还不知道,我让他们先往江孜宗集中,然后支派乌拉往前线运输。有的已经上路了,那曲、当雄、南木林、墨竹工卡、工布江达、加查、曲松、朗热,都把驮牛骡马赶到路上了。我明天就去江孜,在那里举起鞭子等着,到一批就往前线赶一批。向佛祖保证,洋魔不走,我这身皮袍不脱了。累死的话就把我收走,做人做鬼还是做仙做神,佛祖看着办,反正是为了西藏的政教大业。”
显然绛巨噶伦是办事最利索的一个,摄政王迪牧也知道这已是超级速度,没有万分努力做不到。但他很忌讳“现在全西藏各宗溪都有我的人”这句话。都有了你的人?你想干什么?倒不是他心胸狭窄、生性多疑,而是绛巨噶伦不甚明朗的人脉基础和政教背景让他不得不防。他没有一句表彰的话,默视着对方,半晌才说:“你明天去江孜?为什么不早说?”
绛巨噶伦说:“噢呀,忙得都忘了。”
摄政王说:“忘了我这个摄政王也好,只是别忘了你的任务是谁派的。不过你明天不能走,后天走。”
绛巨噶伦说:“为什么?”
摄政王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叫你后天走你就后天走。”
摄政王沉默着,好像没什么再问的了。突然听到有人喊:“摄政佛,你还没问我呢,我等得腿都软了。”是僧兵总管沱美活佛的声音。摄政王抬眼寻找,没看到沱美,心说这个皇帝封赏错了的“诺门罕”,怎么藏起来跟我说话?他冷笑一声说:“僧兵总管,了不起啊,你的人马呢?”
沱美说:“我的人马正在羊卓雍湖畔。去前线的路上。”
“你的人马走了,你在拉萨干什么?”
“我也在羊卓雍湖畔,心脑里的景象告诉我你要找我。”
摄政王迪牧不信,羊卓雍湖离拉萨马走六七天,沱美是人不是神,怎么会传过话来?除非……他一愣,把噶丹颇章大经堂前后左右扫视一遍,还是没看到沱美,便有些惊疑:莫非沱美已经获得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果位?不会吧,虽然沱美利用西甲喇嘛破坏了他的修炼,但也仅仅获得了自己修炼的资格,不可能短短几个月落日出,就有了这么殊胜的法境。他说:“你出来吧,别卖弄你的修炼成就了。”
沱美说:“摄政大人有所不知,如果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在世间变成一个人独立不二的修炼,就会获得更加殊美的快捷方式,如意顿超的法门里,瞬刻就是累月甚至无限之劫。我已经得道多日了,摄政佛为什么不恭喜我呢?我当着圣湖仙女的面向摄政佛禀告,已有一千三百僧兵开赴前线,基本都是色拉寺、甘丹寺的人,哲蚌寺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想监视我,来了几个,我都打发回去了。至于前后藏其他寺院的僧兵,我都没有召集。僧兵们都是一路化缘的,黑头藏民的施舍跟不上,贵族们不肯多出,贫民们想多出也没有。昨天几个僧兵化缘无着,就去抢。他们一抢,我就得管管了。我管他们的僧德人品,还管他们的吃喝拉撤。沱美庄园的青稞开始往外流了,两个仓廪已经瘪了,很快所有的仓廪都会瘪下去。我给佛说:‘我的就是佛的,佛的就是众生的,,吃吧,吃吧,吃完了我的吃迪牧活佛的。迪牧活佛的庄园,大得像天,富得像海,青稞是用来铺路的。’另有禀告:昨天晚上我观想到洋魔了,就跟丹吉林无我母神像脚下的妖人一般无二,才知道洋魔是从丹吉林跑出来的。迪牧活佛,摄政大人,召集僧众念咒吧。把大黑阎魔敌的咒力移植到无我母身上,洋魔就会束手就擒,再也不会跑出来为害西藏了。”
沱美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一阵羊卓雍湖的浪响凌空而来,像要淹没这里似的。在场的人_片惊呼声。接着便是悄寂,似乎都想在沉默中再听听沱美活佛的声音,听到的却是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声,从摄政王的牙齿上传来。
摄政王恨恨的:沱美想把让全西藏受惊受难的洋魔之灾,嫁祸于我和丹吉林,阴险啊。更恨沱美居然真的修炼成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至少有了心通无碍和传声无阻的微妙大法,说明身、口、意三门的修炼已进入化境,他的心意和四菩萨的密意和合为一了。
又想到拜认沱美为上师、毁了自己修法前程的西甲喇嘛,摄政王恨得几乎把牙咬断,对身后的白热管家说:“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