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春丕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已经得到报告,隆吐山差点失守,多亏西甲喇嘛带领陀陀及时赶到。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西甲喇嘛抓起来,觉得还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万一摄政王以后有所怪罪。他推说不知道就是了。所以在准备送往拉萨交给摄政王的战场报告中只字未提西甲及陀陀喇嘛,就说是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合力而为。
俄尔总管看着报告上不真实的文句,苦笑一声:什么叫合力而为,是合力而逃吧?不过也不能过多责备三个代本:不能开枪,还要顶住,就好比没有奶茶的干锅放在了火上,那是自己烧自己;没有香灯和拜祭的寺庙,许愿再多也只能惹佛生气;没有钱财的施舍,别说积德修福,连好名声也赚不到。他虽然从来没有指挥部队打过仗,但常识告诉他,旨命不来,崩溃是迟早的。旨命旨命,该死的朝廷旨命,怎么还不来?他在战场报告里用词最恳切的,还是催请旨命。
最后提到粮草,这个问题是多吉活佛提醒他的:这么多人马聚集隆吐山,靠什么填饱肚子?春丕寺和春丕寨子是供给不起的,仅仅维持他和总管卫队的吃喝,就已经非常勉强了。俄尔总管记得民众大会决定,噶厦政府成立专门的后勤机构,统管粮草、帐篷等军需物资的征集和组织民夫运输。噶厦以及所属机构的效率他是了解的,慢得就像老牛搬家,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吃多少鞭子才能摇晃到正道上,走不多时又偏到山洼沟垴里去了。
俄尔总管派了快马使者用鸡毛箭书的形式送走了战场报告,然后便集中精力部署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他改变了第一次军事会议奴马代本正面、朗瑟代本左翼、果果代本右翼的决定,让奴马代本把正面的位置让给西甲率领的陀陀喇嘛,奴马代本的森巴军作为机动跟在后面,哪儿危险往哪儿扑。他觉得部署军队就跟神佛坐座位一样,中间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三世佛里释迦牟尼最重要,所以在中间;三圣尊里无量光佛最重要,所以在中间;师徒三尊里宗喀巴最重要,所以在中间。目前的隆吐山上,西甲率领的陀陀喇嘛最重要,所以在中间。之所以最重要,除了能拼能打,更在于陀陀们善于近身肉搏。不喜欢开枪,而摄政王强调的就是“一定不要开枪”。当然俄尔还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按照拉萨民众大会的决定,他作为前线总管,只负责调动现有的全部藏军。而西甲喇嘛的陀陀部队算不上藏军,最多只能算僧兵。万一迎敌开战是错误的,他顺手就能把责任推给僧兵总管沱美活佛。
俄尔总管把作战计划派人送往隆吐山,却稀里胡涂没有告诉使者送给谁,由谁来调度执行。使者也是到了隆吐山才想起总管大人没说交给谁,就喊:“隆吐山哪个大人说了算?”几个陀陀喇嘛凑过去,一致说,隆吐山是西甲喇嘛说了算。
于是作战计划便到了西甲喇嘛手里。
西甲发现许多陀陀喇嘛都望着他,赶紧把作战计划颠来倒去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神情肃然了一会儿,便炫耀地给这个抖抖,给那个亮亮:“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文书了,给我的,文书,看看这印戳,方方正正一个北俱芦洲。你们看看。”真有陀陀喇嘛要接过去看看,西甲神秘地折起来装进了胸兜,“脏手不要玷污了它。”那陀陀看看自己的手,发现真是脏的,就在自己袈裟上蹭了又蹭,似乎隔老远朝着文书伸伸手也是玷污。
陀陀喇嘛越来越多,虽然没有西甲喇嘛说的能让上帝放出血来的一万个,但也有四五百了,差不多就是一个代本团。而且还在不断增加,隔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喊:“谁是西甲喇嘛?”每当这种时候,陀陀首领西甲喇嘛总是微笑着,用丹吉林白热管家接待进贡者时的官家语气问道:“来了?请报上尊姓大名、贵乡贵寺、为僧几年,现任何职?”凡陀陀都是大字不识一斗的,是寺院里做粗活的粗人,一听这么问,就佩服得不得了: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摄政王身边的走卒,说起话来跟读经识文的高僧一般无二。但接下来西甲喇嘛就是大白话了: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脸上干净得就像河里的白石头,我还当是慈眉善目的笑菩萨来了呢。手里怎么是空的?枪呢?箭呢?刀呢?飞蝗石鞭呢?什么?是求死来的,不需要防身?不防身是对的,但要是不杀洋魔就不对了。先前就有陀陀赤手空拳往前冲的,没伤洋魔一根毫毛,自己就先死了。不杀洋魔你来隆吐山干什么?要是光送死,在哪里不能死?我已经规定了,不杀洋魔的陀陀不能死,死了不算数,西藏的护法神和护方神里不接受不杀洋魔的陀陀。因为杀洋魔的时候你才能凶巴巴、恶狠狠的,头发竖到天上,眼睛瞪出黑血,鼻子张成山洞,牙齿咬碎舌头,杀得越多你就越是野兽的表情。佛祖一看:这个好,这个要是做了护法神,邪门歪道远远一看就吓跑了。我现在又规定了,来到隆吐山的陀陀喇嘛,至少杀死三个洋魔,自己才能死,死了也才能变成护法神。杀洋魔越多,死后的神位就越高。就这么定了,我立刻请示摄政王。”
他面朝拉萨的方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了几句什么,就算完成了请示。睁开眼腈说:“摄政王说了,西甲喇嘛定得好。”
这番话之后,新来的陀陀喇嘛们就赶紧去准备了,武装的武装,抹脸的抹脸。隆吐山上到处都是树,截一根树干,就是大棒。抹脸也容易,只要烧水熬茶,就有锅底黑灰,又不是规定好的脸谱,抓起来胡抹一通就黑了、丑了、凶恶狞厉了。
也有不好解决的,那就是食物。按理,来献身的陀陀喇嘛都应该自带口粮或购粮的银子,但很多陀陀来处遥远,光路途就有七八天、十几天,一路走一路吃,带的食物早吃没了。何况他们是喇嘛,从来就只是个消费者,不是个生产者,走到哪里乞讨到哪里,要想多带也没有。所以当有陀陀喇嘛跑来问西甲“饿了怎么办,哪里有糌粑”时,西甲喇嘛张嘴说不出话来,拍了拍额头,叹了一口气:是啊,哪里有糌粑?自己的饥饿都没办法解决呢。
又一想,他是陀陀首领,他不管谁管?不能让陀陀喇嘛们还没等到勇敢杀魔、光荣献身,就饿乏、饿软、饿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