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是迅速不了的,因为还要拔起账房,赶上牛羊,带上老婆孩子。牛羊的叫声乱成一片。没走出去多远,人和牲畜就都停下来,回望着日纳山上石砌木搭的哨卡,恋恋不舍。先是牛羊折了回去,它们似乎比人更在乎领土的失去,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一头名叫岗仲的公牦牛好像知道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闯进十字精兵的队伍里左一头右一头地乱顶,好几个英国士兵都被它顶翻在地。
枪声。戈蓝上校亲自开枪打死了灵性的公牦牛岗仲。
所有的公牛急了,冲向十字精兵,见人就顶。密集的枪声响起来,许多公牛仆倒在地。
远远看着的西藏人惊叫起来。果姆首先冲了过去,欧珠甲本跟在后面。枪声,这是英国人的警告:过来就打死你们。霞玛汝本明白了,扑上去拦腰抱住了果姆。果姆不跑了,欧珠甲本也就停下了。西藏人悲愤地伫立着,看着被人夺走的哨卡——他们一直都在放牧、吃喝、做爱、守备的日纳山口,看着横七竖八的死去的牦牛,他们流下了眼泪。到处都是惨痛的哭声。西藏人的心里,突然注满了这样的疑问:佛祖啊,为什么,这些外国人不是靠着道理走路,而是扛着枪炮横行?
在洋枪洋炮的威胁下,西藏人这次真的走了。
他们用马驮着那个被英军打死的藏兵。死者是要天葬的,须到一个有喇嘛念经超度的地方。可是死去的牦牛却无法驮走了,它们将成为英国人的早餐、中餐和晚餐。西藏人一想到这些,就心疼得碎裂了一般。那些牦牛是生活的伴侣,是用来从后方驮盐巴和青稞的,他们从来没想过应该杀了煮肉吃。
果姆唱起了走路和干活都会唱的山歌,这个说话不绕弯子的人,唱起山歌来却绕得比谁都远。许是唱山歌绕够了,说话就不绕了。
上帝你说蛇和狼哪个更慈悲?
上帝说狼更慈悲。
上帝啊,你咋说恶狼更慈悲?
世间没有慈悲的恶狼,
好比外国没有好心的上帝。
要问世间哪个更慈悲,
观世音菩萨更慈悲。
果姆用挖苦代替悲伤和愤怒,一路走一路唱。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循声而来,嘎嘎地用悲鸣伴合着果姆的告别之情。洇满岩石的血腥开始流淌了,日纳山的紫颜色越来越恣肆地染濡着西藏纯净的蓝天。
有人从隆吐山方向骑马跑来,喊道:“打起来了,隆吐山打起来了。”
霞玛汝本想起了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心说英国人违背约定了,这么快就闯到了隆吐山。他惊喊起来:“快,丢下老婆孩子、牛群羊群,男人们往前冲!”
这是春天里一个悲伤开始的日子。从这天起,英国人开始了对西藏的进军。但正史并没有记载这一天,因为从占领日纳山到攻打隆吐山,时间很短,久远了看不出间隔:还因为日纳山距离隆吐山只有三十二公里,地图上根本看不出距离。正史学家一马虎,就把日纳山也归到隆吐山里去了。再说日纳山没有流大血,藏军死了一个,十字精兵伤了一个,又都不是长官,对一场战争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至于死去的牦牛,根本就不能算到死伤数字里头去。然而这本起源于山野的《圣史》小说却要记住他们,受伤的英国士兵叫什么无考:死去的西藏士兵叫:岩措三旦。他要不是第一个献身,谁也不知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曾经欢蹦乱跳过。
两天后,岩措三旦被送到了春丕。那儿有天葬台,有专门司葬的喇嘛。
春丕的神鹰都来了。它们知道,从现在开始,必须毫不懈怠地吃肉,然后凌空疾翔,快速消化,不然就吃不及了。它们忠于职守,明白那些桑烟、人吼、经声、鼓鸣的含义。更明白人的期待:如果尸体不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说明没有好的转世。它们不想让人失望,所以就不仅仅是为了果腹,即使饱着也要来,神圣而庄严地抢吃抢喝,然后尽量高远地送灵而去。它们从人的热切仰望中知道,它们飞得越高,死者的灵魂就越有希望。
据说,岩措三旦——第一个为保卫西藏死去的人的灵魂,被送到了兜率天宫,那是未来佛弥勒尊者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