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作为北京最热闹的商业街,总是那么拥挤。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永不疲倦地在这里熙来攘去,构成了新中国首都里的花花世界。
逛遍了美英和香港花花世界的程少仲,无意与沸腾的人流摩肩接踵,赶紧寻了个小胡同里的理发馆,逃也似的钻了进去。
理发师是位健谈的老师傅,一见程少仲就说:“您一定是协和医院的大夫吧?”
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呢?程少仲很纳闷,便问:“您有什么根据?”
“您身上有医院里的来苏味儿。”理发师傅说。
程少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您猜对了,我是协和医院的。”
“我猜您是医院的,是因为您身上的味儿。猜您是协和医院的,是因为这附近只有协和一家医院。猜您是大夫,是根据您的年龄和举止。”理发师傅边为程少仲围理发巾,边表白说,他的表情很得意。
程少仲不喜欢饶舌的人,便只顾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一转眼就六十了。人生实在太急促、太匆忙!当年,在华盛顿剪掉辫子的那次理发好像刚刚不久,可那张为第一次剪分头而神采飞扬的青春的脸已布满皱纹,两鬓斑白了,眼袋也鼓了起来,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者、老叟、老翁,就这样退出人生舞台么?他当然不甘心。要知道,他当初的志向是超过自己的前辈,当中国的杏林状元!成为华夏神州第一位学贯中西的医界泰斗!现在,还没有实现这一夙愿,虽然已是卫生部副部长,可还不是部长。只有当上部长,才能称得上是医界泰斗,也才等于做了杏林状元。所以,他还得拼一拼,利用主抓中西医结合工作的机会,搞出点儿名堂,以便在副部长群落里脱颖而出……
“老大夫,您听说大奸商程杏元的事儿了吧?”理发师傅突然问。
“嗯……听……说了。”程少仲毫无精神准备,有些慌乱地答。
“敢坑骗志愿军,真他妈胆大包天!”理发师傅说,“听说仗着他爸爸在卫生部当副部长?还说他叔叔在协和医院当院长?——咦,您是协和医院的大夫,这事儿您能清楚哇?”
“我……刚调来不久。”程少仲费力地撒谎说,“不太详细。”
“那他叔叔真在你们协和医院当院长吗?”
“好像……是吧。”
“那他没受处分?”
“不清楚。”
“他爸呢?”
“他爸?”
“卫生部当副部长那个。”
“我……不……清楚。”
“依我看,都应该给处分!程杏元的事儿,他们能不知道?”
程少仲没有吭声。
“我分析,没准儿到程杏元那儿买药,是他当副部长的爸爸指定的。”理发师傅竟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光枪毙程杏元,让他退回药款还不够,还应该取缔鹤年堂,让他关门……听说过去宫里到外边买药,卖药人要一两银子,买药的人给二两。过完款后,买药人走了,卖药人赶紧派人把多出的银子给买药人送家里去。这是勾结起来坑皇上,可这个程杏元倒好,他坑的是前线卖命的志愿军,真他妈缺八辈儿大德了!……他们程家人花这种作孽的钱,也好不了,非得报应不可!……您刮刮脸吧?”
“不刮了。”程少仲再也忍受不了理发师傅“当着孔子骂圣人”,头刚理完,就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又进来一人,朝程少仲瞥了一眼,连忙打招呼:“程院长,您也来理发?”
“嗯。”程少仲边胡乱地点头应酬着,边掏钱结账。
“怎么不刮刮脸?”来人问。
“不刮了。”程少仲这才认出是协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老乔。
理发师傅悄悄问老乔:“这就是协和医院的程院长?”
“是啊,你不认识?”老乔答了又问。
程少仲匆匆抓起外衣,顾不得穿,逃也似的扬长而去。
“怪不得胡子也不刮了。”理发师傅望着程少仲背影说,“他的脸皮被我刮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