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老宅依然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风雨剥蚀朽旧了许多,但有韩家人精心修缮,还显得很整洁、清静。
土改时,本来有人主张分掉程门这份家产,但遭到多数人的反对。当时的前药王庙村支书肖天勇便顺水推舟,做了点手脚,在名义上以坚决贯彻土改政策的姿态,把这个院子分给了韩宝善与韩玉书父子两家。这就保证了院子的没被瓜分又满足了群众要求,也向土改工作队交了差。实际上还一切照旧——因为韩宝善夫妇本来就受程家之托,在原仆人秦诚夫妇告病后,搬来这里守护宅院。当时,韩玉书成亲后住在范沉香的老宅,土改时,肖天勇看中范沉香那座宅院,便设法分在了自己名下,再以分给程宅的名义把韩玉书一家打发到这个院子来,于是,就皆大欢喜。去年,韩宝善夫妇相继病故,便只剩下韩玉书一家守着这个院子了。但是,老宅虽然保住没分,可门前的杏林和药园却不能不分,因为面积是百亩之数。又经肖天勇谋划,将韩家父子及程家另两户远亲作为分享这块地的人家,并指使韩玉书找到程家暗中用钱了结了与两家远亲的产权关系,让他们另买了地,才保住了杏林。程少伯此次回药王庙所以还是回到这个院子里来,不仅因为韩家父子当初就表态,名义上接受房产所有权后,事实上还是替程家照看。同时还因为程少伯实在记挂门前的杏林,不知这许多年来,杏林在自然演替中枯死了多少,还剩下多少?这片程家人行医以来的功德之林还在借杏流芳吗?
杏林还在,只是稀疏了些。最里边的老树虬枝多已更新复壮过(从根部锯断,使之再生新干新枝),所以又株株枝繁叶茂。中间的许多树已进入老龄期,虬枝纵横,果枝却不是很多。最外面的似乎结束盛果期还不太久,依稀残存着盛果期的丰韵。韩玉书说他没及早更新这些老龄杏树,是太恋树,而没太在乎果,总觉得这些老树一天天从小长到这么大实在太不容易,便尽可能多留他们几年,虽然少结了果,也情愿。
程少伯听了韩玉书这番话,很感动,默默抓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赞许。
何若菡与韩玉茑旧地重游,感怀不已,不光门前的杏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药园的一花一果,都让她们兴奋不已。京城的花花世界,对男人们也许有吸引力,可对她们,却远不及这青山绿水、旷野田园更亲切、更有返璞归真之乐趣,使何若菡与韩玉茑几天来的考妣之痛及丧子之悲,得到很大的慰藉,满怀郁闷渐渐释然。
哭啼声中,程家坟茔地的两座新坟终于尘埃落定,与不久前赵义卓经手堆起的新坟一起,又将程氏阴宅规模壮大了许多。程少伯最后又默默在父亲坟前跪了很久。大家明白,他是在为没管教好程杏元而向父亲自责,同时也在向父亲解释为什么还要让祖坟容纳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回京的前一天,程少伯率领若东、若西兄妹登闾阳山,到药王庙与纯阳观拜别了苦杏道人及智远长老。
药王庙又破旧了许多,但松柏似更茂密了。最大的变化是庙中所有空地全都栽满了银杏树。程少伯当然熟知这种树的果实——白果入药,功能敛肺、定喘、止带浊、缩小便,但不知智远长老种这些白果何用?难道仅仅是为了拿到药铺里去换些零花钱?
智远长老告诉他,这是他新发现的茶树。
“茶树?”程少伯有些愕然。
“对,将其嫩叶采集起来,阴干,与菊花同做茶用,既畅血脉,又可明目。这是我的专饮之茶,喝了三十多年了。”智远长老说着,顺势弄了几下拳脚,朗声道:“我到现在腿不软,眼不花,就因为喝这个。”
程少伯这才恍然大悟,菊花明目自不消讲,这银杏树叶活血却是头一次听说,便记在心头。
曲曲折折上得后山纯阳观,程少伯想起当年曾走小路过常春涧及常春洞,问了智远长老,长老笑说:“常春涧早变成沙棘涧和山杏涧,全都郁闭了。你若再走当年小路,走到眼前怕也认不得呢。”
程少伯要求到实地看一看,众人没进纯阳观便先绕到后面的常春洞来。可眼前长满带刺的灌木,密密地封了洞口,看那模样,山鸡难落,野兔难钻。
智远长老告诉程少伯,眼前这灌木就是沙棘。当初,日本小鬼子曾几次来山上骚扰,有一次险些发现常春洞,后来苦杏道人从山外的沙荒里弄了些沙棘苗来栽在洞口,以防再有人近前。不想这种灌木长得非常快,不到三年便密密地蔓延了纯阳观后的坡坡坎坎。苦杏道人又把它们移栽到后山常春涧两边的沟口上,又不到三年,整条沟口就被郁闭得严严实实,就像山梁上突然嵌进了一条灌木带。又因为这种灌木浑身长满刺儿,人们无法进入,那以后,常春涧就成了天然的大密室。冬暖夏凉。闹鬼子最凶的那几年,苦杏道人与智远长老为躲闲气,曾在那里面日伏夜出躲了一年多。那之前他们曾在涧里栽了许多杏树、枣树、核桃、栗子树,又在常春洞口岩石上搭了座茅屋和一排仓房,把晾好的杏干、干枣、核桃、板栗和沙棘果储存在里面,以备平日食用及断粮季节活命。说也奇怪,自从每年大量采食酸酸的沙棘果以来,苦杏道人与智远长老的白发都渐渐变黑了,脱落的牙齿又重新长了出来,而且,气血一天比一天好,皮肤也一天比一天有了弹性。现在,两人红光满面,全无老态,就是食用这种沙棘果和杏干、大枣的作用。
智远长老说着从沙棘丛里采下几粒挂在枝头的干果,分给大家品尝。那沙棘果入口初时还酸得不那么刺激,等那果皮被咬碎之后,凝结的果汁弥散开来时,程若西便大叫起来:“哎呀妈呀,酸死我了!”她的声音很是悲惨,并把口中的沙棘迅速吐了出来。
程若东一见,挖苦说:“师祖白夸你了,连点酸东西都吃不了,还想干大事呀。”
“咦?这与干大事有什么关系?”程若西不满程若东的挖苦,翻了他一眼说。
“当然有关系!酸是生命本源的二要素之一,与碱共同主宰人的健康。”程若东像朗诵诗文一样说,“你研读《周易》,要先弄懂阴阳大概念,而酸和碱,就是人体中的阴和阳。酸性热,主阳;碱性寒,主阴。师祖他们古稀高寿能如此健康,肯定是食品酸碱均衡把握得好。我们要想像师祖这样老而不衰、青春永驻,就得有勇气吃得下沙棘这么酸的好东西,干大事就要从小事做起嘛。”
“哈哈哈哈……”智远长老大笑起来,“酸碱阴阳,我四十年研读的心得,被你用四个字说出来了。好!好!果是后生可畏!走,到你大师祖的观里,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众人便离开常春洞口,进了纯阳观。
苦杏道人正在禅房打坐,小道士便领众人先进了吕祖殿,参拜吕祖。一转身,程少伯发现墙上挂着一张偌大的条幅,上书:
阴阳歌
宇宙本阴阳,
阴阳互根藏。
阳中亦有阴,
阴中亦见阳。
真阴阴内阴,
纯阳阳中阳。
阴阳相吸引,
消长循环忙。
阴阳相排斥,
耗散俱消亡。
相吸又相斥,
守衡稳定强。
阴阳相中和,
繁衍万代长。
阴阳忌失衡,
回天和为纲。
阴强阳中和,
阳强阴和阳。
天地大道在,
中和永无疆!
条幅文字几近狂草,长枪大戟,十分飘逸。程少伯认得是智远长老的墨宝,情不自禁脱口赞道:“师叔的书法越发出神入化了!”
“光是书法吗?”智远长老似乎颇为失望地问,“这一百字的道理你以为如何?”
程少伯遭遇这样的提问,不觉有些窘,因为他刚才诵读时,见尽是阴来阳去的绕口文字,便只顾欣赏书法,没太在意内容。现在师叔问起,只好回过头,仔细读来。
这时,听程若西在旁问道:“师祖,这‘宇宙本阴阳’一句,是说阴阳乃宇宙本源吗?”
“对,对!一点不错!”智远长老微笑着回答。
“可老子讲,道才是宇宙的本源哪!”程若西有些不解地说,“您这是和老子唱反调吗?”
“嗯,你一语中的!”智远长老的脸笑成一朵花,“我就是和老子唱反调。”
“为什么?”
“他说道是宇宙的本源,却讲不清道的本性,只是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意思明明说:道是什么?不是常识中的道,给他取名为道,也不是常识之中的名,它是天地自然界的本源,也是万物之母。这就是说,老子认为这个世界只来源于一位母亲,而没有父亲。”
“这是一元论宇宙观。”程若东插话说。
“我明白了。”程若西道,“师祖,您是主张二元论,即这个世界既有母亲,也有父亲。”
“不,孩子。”智远长老狡黠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虽然认为这个世界既有母亲,也有父亲,但又不赞成二元论。”
“那您的主张是什么?”程若西纳闷儿道。
“我的主张一定要说是个论的话,就是太极论。”智远长老临时想了个命名。
“太极论?”程若西皱起眉头,思索少顷,豁然开朗道:“就是包含阴阳两个对立互根元素的那个圆儿?”
智远长老连连颔首认可:“也可以叫一元二素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说这一就是太极,二就是两仪——阴阳,三就是阴阳在相吸相斥过程中,互相渗透中和而衍生的万物。”
“对!”程若东大声赞同道,“这么一来,天地万物的关系就一清二楚了。”说完,转向程少伯嚷道:“爷爷,师祖这个一元二素论真是太伟大了!”
程少伯早已听清了智远长老的太极论的非凡价值。他在《阴阳医道》一书中,曾再三挖空心思,试图说清老子的玄学宏论,终未能够,最后只好权且盲从之。现在,师叔把阴阳解释为宇宙的本源,这样,道就可以理解为阴阳两性相处的最佳法则,把老子由道派生阴阳的本末倒置理论,又倒置回来,也就使《道德经》因没能说清本源而一直被视为玄学的不足克服掉了。同时,他注意到师叔阐述阴阳二者关系时,在通常公认的相吸、相斥两种状态之外,又归纳出个中和状态,并把他强调为繁衍万物、平衡世界的终极真理与天地大道,这在哲学上也会产生极有价值的指导意义。他便紧接着程若东的话音说:“是啊,这是哲学领域认识论与方法论上的重大贡献,也是易学史上树起的一座新里程碑。”
“你这样吹捧,你师叔就要飘飘然了。”苦杏道人打坐完毕,听得吕祖殿人声喧哗,便踱了过来,听了程少伯的话,接口打趣道,“再说,看了他这百字之诀,你们就如此大惊小怪,要看完他几十万字的《阴阳论》稿,你们岂不要目瞪口呆?!”说完扬了扬手中厚厚一摞书稿,朝程若东和程若西说:“这就是你二师祖送给你们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