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这天,是程杏元最后的日子。
公审大会在天桥戏院门前的小广场上举行。
临时搭起的高台并不是很大,上面横了一排条桌,桌上摆着一只麦克风。台口的横标上写着一排醒目大字:公审奸商程杏元大会。背景天幕上两行标语口号,上行是:严厉惩治不法奸商,下行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参加公审大会的群众是政府组织的,多为工商界的人士,也有附近学校的学生。他们中先到场的,为抵御天气的寒冷,便互相拉歌。最先唱的,理所当然是最流行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显得格外洪亮。
紧接着唱的是另一支流行歌曲——《镇压反革命》:
镇压反革命,
大家一条心。
人民当家来专政,
不许特务害人民。
特务恶霸是豺狼,
你不打他他咬人。
大家要团结起来,
坚决彻底,
干干净净,
嘿!镇压反革命!
……
程若东和程若西屁股下各坐一块砖头,蜷缩在人群一个角落里谁也不抬头。学校动员程若东批判揭发自己的父亲,在大会上发言,程若东坚决拒绝了。他说他父亲一直是好人,常舍药给穷人,还说他不相信他会用劣药坑害志愿军。学校又动员程若西批判揭发她舅舅,程若西是班里的干部,不能像程若东那样简单拒绝组织上的安排,便答应了。程若东为此很生气,骂程若西不是东西,只认组织不认亲,甚至不让她再姓程。原来,程杏英的丈夫姜逸仙是她在上海圣约翰医科大学读书时的同学,两人都是高才生。姜逸仙因家贫常接受程杏英资助,两人遂产生爱情。毕业后又同被国民党政府卫生总署任用,便结了婚。但婚后姜逸仙被某国民政府的要员选去做了其私人医生,并在半年后受命与程杏英离婚,入赘其家做乘龙快婿。姜逸仙当然有权不受此命,但他权衡再三,还是屈从了那位大人物,向程杏英摊了牌。程杏英恨其见利忘义,寡耻薄情,同意与其分道扬镳,并辞去了国民政府的公职,回到北京娘家,不久生下程若西。她不想让孩子姓她父亲的姓,便随她姓了程,也才叫了程若西。
现在,程若东见她接受了批判、揭发父亲的任务,认为她毕竟是忘恩负义之徒的女儿,也是个有血统遗传的忘恩负义者,便容不得她继续与自己同姓。程若西受母亲影响,生性倔强,程若东越同她怄气,她偏偏越是坚定了上台批判、揭发亲娘舅的决心。现在,两人谁也不理谁,只是在心里较着劲儿,并偶尔斜着眼角儿瞪一眼对方,以表轻蔑。
公审大会开始了。
身着军装的审判长宣布把罪犯押上台来,镣铐加身的程杏元便被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押上了台。
审判长喝令他跪下,他犹豫一下还是跪下了。
公诉人宣读完对程杏元的起诉书后,审判长便开始审问,但程杏元一声不吭,概不作答。任审判长厉声斥责顽抗到底就是自取灭亡,也毫无作用。程杏元显然已准备一死了之,不愿再多啰唆。
就在这时,中央人民政府卫生部副部长程少仲上台了。他从衣兜儿里掏出几页发言稿,很有风度地抿了抿本很整齐的头发,用威严的目光瞥了一眼跪在台板上的程杏元,然后开始了铿锵有力的发言。
程若东与程若西暂时忘却了心里的对峙,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台上发言的长辈。
由于麦克风的质量很差,程少仲的发言被严重干扰——一会儿声音很大、很高,又很尖锐刺耳;一会儿声音又很小、很弱,很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中,听出他说程杏元祖上是慈禧太后的御医,作为封建皇权附庸阶层——御医世家的纨绔子弟,从骨子里继承了剥削阶级不劳而获的恶习,以及对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无比仇恨。所以才会在神圣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国际伟业中,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忍心对浴血于枪林弹雨的志愿军战士以劣药相欺!这也是公然配合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向我英雄的志愿军施放暗箭。其杀伤力之大,远甚于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与万恶的细菌战毫无二致!其滔天大罪,罄竹难书!作为程杏元的叔父,他感到羞愧,更感到愤怒!羞愧的是,他只顾忙于革命公务,忽略了对晚辈的教育和思想改造。愤怒的是,程杏元竟然利用祖传之技,干起了反革命反人民的罪恶勾当!所以,现在他宣布:与大奸商程杏元坚决划清界限,永远脱离亲属关系。同时,他强烈要求,对十恶不赦的大奸商程杏元严加治罪,判处死刑!以警世人!最后,他振臂高呼:“严厉惩治不法奸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程少仲的发言,赢得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
听了这些掌声,程若西蓦地紧张起来——她虽然接受了组织的部署,准备了上台去批判、揭发舅舅的发言,可她要做的发言,完全不像二外公这样攻势猛烈、这样大义凛然、这样深刻精辟、这样富有感染力……当然,她可以借鉴二外公的这种泼辣风格,问题是对于二外公的一些提法她一时还接受不了,认识不上去,有些也不能赞同,所以……她意识到自己对上台发言这件事儿的性质、目的和内容精神从根本上就没领会,发言结果也肯定是失败的。既然发言结果肯定是失败的,明知失败还去出丑不是很可笑吗?这样想着,她就轻轻站起来,乘老师没注意,悄悄溜出了会场……
一九五二年二月十六日,北京的大奸商程杏元与上海的大奸商范药圣、武汉的大奸商范药佛,同日接受了人民公审,并当场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就地执行伏法。
与他们三人同案之军内巨贪唐人杰,按军法由军内同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公审及执行当天早上,北京程家及上海、武汉范家均接到赵义卓派人送来的便函。内容均是:
收尸之事,家中不必安排,由我派人一并处理,会将遗体统统运回广宁药王庙各家坟茔地下葬,尽请放心,并望节哀。
当日,各地执法后,法场立即有人赶着大车,拉了漆得十分精致的大红棺材,将死者遗体装走。在场者无不称赞死者阴宅之漂亮。有好事者上前摸了摸,惊呼上面的鎏金竟像是真金!问赶车收尸之人,却笑而不答,挥鞭催车而去。
人们慨叹:贪来贪去,不过金棺材装走而已,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