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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在我爹的逼迫下读那一本又一本似懂非懂的线装书,《 百家姓 》、《 三字经 》,后来又是“论语”、“大学”……每读一本不管懂不懂都得背诵下来,还得抄写默写,这种填鸭式的教育让我彻底倒了胃口,过去在我爹的板子戒尺威胁下不敢不读,如今我爹已经死了,没有人再会拿着板子戒尺逼我读那些比白开水还寡淡无味比蜡油子还让人腻歪的书了,我哪里还会自己再找那份苦再受那份罪?

“我不看,我最不爱看书了,我得练甩兜兜去了,再不练奶奶打呢。”说罢我掉头就跑。

张老爷子一把抓住我说:“这书好看得很,我平日都舍不得让人看,要不是看你有学问,又帮我把那个郝五斤赶了,你想看我还舍不得呢。”说着硬把我拽进了他的屋里。我忽然想到,即便他把书拿出来了,看与不看也由我哩,他总不敢像我爹那样用板子跟戒尺逼我看他的破书吧?他说这书好看得很,我倒要看看他的书到底好看在什么地方,便不再挣扎,等着看他的好书。

张老爷子爬到炕上,揭开炕柜的盖子,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包,一层层地解开,原来里面是几本书。我接过来一看,一套是《 三国演义 》,一套是《 水浒传 》,还有两本是《 西厢记 》和《 聊斋志异 》。这几本书我真没看过,只有《 三国演义 》在家里瞄过一眼,当时想看,我爹说那是闲书,看了不但没用还学坏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本《 三国演义 》了,可能让我爹给烧了或者卖了,他绝对反对我看这种闲书。

张老爷子把《 西厢记 》又收了回去:“这本书不好看,这三本子书好看得很,你拿去看,爱了就给你,不爱了再还给我。”

我坐在那里急不可待地先翻开了《 三国演义 》,这是我曾经见到过却无缘读过的“闲书”。

“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本书一下子就获得了我的好感,好懂,易读,没有那么多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就像讲故事一样,我很快就被吸引了,坐在炕上看了起来。

张老爷子说:“爱看就送给你,你有学问送给你我这书才算没有白费。”

我这时候已经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吸引了,早就顾不上搭理他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把那套《 水浒传 》跟《 聊斋志异 》用油布包好放在我的身边。一直到花花进来喊我吃饭,我才恍然惊觉,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第六章

我这一生中,在张家堡子避难那段时间可以算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晨起练完甩兜兜、蹦坑坑这些功课之后,剩下的时间就是我和花花的节日。我们一起到山上放羊,有了郝五斤那条驴之后,我们放羊就骑着驴去,奢侈的程度跟现代人开着小轿车上班差不多。我们给这条驴起了个名字,就叫它郝五斤,以纪念它那个荒唐到可恨地步的主人。到了山上,我们就让驴和羊一起享受坡上翠绿的嫩草,很快这头驴就膘肥体壮起来。

有了张老爷子提供的书籍,书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懒得再练什么甩兜兜,更不愿意再练什么跳坑坑。花花叫我跟她出去玩我也一概拒绝,我沉浸在罗贯中、施耐庵给我创造的英雄世界里,沉浸在蒲松龄的妖仙鬼狐生活中。这段宁静舒畅的生活延续到四瓣子找上门来为止。

他找到我们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光,李大个子、胡小个子还有其他伙计们围拢到了张老爷子的院子里,王葫芦背过我自认为有功于我,挨了我紧紧地坐了。他们一人捧着一个大碗,碗里的食物却不尽相同,有的是苞谷榛榛,有的是小米稀饭,好一点的就是杂面片子。相同的就是不管碗里的食物是什么,都一律拌上了油泼辣子,红堂堂的像是血水。

“来,狗娃子,这是你嫂子专门给你卧的鸡蛋,你吃。”李大个子从他的碗里挑出来一个荷包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我的碗里。

“来,狗娃子,吃我的酸菜,辣辣的酸酸的下饭好得很。”王葫芦吃的是苞谷榛榛,熬的稠稠的,上面堆了一些腌白菜,这时候也挑了一些放到了我的碗边边上。

我们这些人躲到了张家堡子,就分散到了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提供吃喝,然后再由伙里统一给人家钱。我们在张家堡子这种地方绝对不会吃白食,他们保护了我们,我们也给了他们挣钱的机会。当然,他们跟我们也有些扯不断、砸不烂的感情和亲戚关系,比如李大个子就是这里的上门女婿,还有几个伙计干脆就是这里的农民。由于是分到了各家各户,所以伙计们的吃食都各不相同。他们如此巴结我奉承我,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我有了《 三国演义 》、《 水浒传 》、《 聊斋志异 》,唯有我能读懂这些书上的故事,还可以通过我的嘴把故事讲给他们听。每天吃饭时间和睡觉前这段时间,就是我最得意洋洋、趾高气扬的时间,伙计们还有一些农民,像一群乖孩子,老老实实地围拢在我的周围,眼巴巴地看着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从我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随着我的讲述,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紧张、悲伤、痛苦、兴奋、激动、压抑、感叹、高兴……各种各样的情绪从他们脸上、嘴里、动作上毫无遮掩地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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