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堡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们的一个据点,这里的老百姓跟我们都通气连枝。李大个子就是这里张石匠的上门女婿。我们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家的,像胡小个子、四瓣子还有我。我们这些没家的就像出家的和尚。还有一种是有家的,比如李大个子一类,类似于信佛却又不剃头不出家的居士。他们平常不回家,只有年尾那几天他们才会带着一年的收获回家过年。他们的家在哪里别人不知道,他们不说别人也不问,怕万一漏了风声牵累他们的家人。你要是真的想保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别知道秘密。
我们向来遵守一个古老的信条: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说盗亦有道,这就是我们的道。我们做活大都到外省外县去做,我们这里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名义上归陕西管,实际上是三不管,所以我们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做活的时候到底是到了外省还是在本省。不管是外省还是本省,我们都牢牢守着这样一个规矩:以我们狗娃山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的地方绝对不作案子。所以县里的保安团历来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这一回保安团发了什么疯,对我们下死手。奶奶说根据兵力和武器判断,这一次不单单是县里的保安团,还有比保安团实力更强的队伍对我们进行清剿,这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能叫人家给日了连谁日的都不知道吃哑巴亏,连个报仇的下家都没有。
我们把身上的枪械藏到了地窨子里,然后开始装当地农民,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脑一张口满嘴当地土话,跟当地的农民也没什么区别,外面的人也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叫张家堡子的小山村忽然增加了二三十口人。我照例跟奶奶住在一起,我们住的这家人人口构成很简单,老两口加一个小孙女。老爷子长了一把茂盛的胡须,这是他的骄傲,晚上睡觉他就用一个布袋袋把胡子罩起来,早上起来洗过脸他就用一把小梳子把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有时候他的小孙女给他梳胡子,他就得意洋洋地眯缝了眼睛翘起下巴颏享受那个瓜子脸圆眼睛的女娃子给他带来的精神和胡子的双重愉悦。
老爷子既然住在张家堡子当然也姓张,奶奶把他叫张老爷子,我也就把他叫张老爷子。他的孙女叫花花,比我小三岁,头上扎了两个牛犄角一样的辫辫,整天跟我混在一起,我练功夫她就在旁边看着,她放羊我就跟了到坡上晒阳阳,顺带着练甩石头。她对我甩石头的功夫佩服极了,她的羊如果跑远了,她就让我甩一块石头把羊打回来,我甩石头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打羊的时候一定要她选好部位,她说打前左腿我就打前左腿,她说打羊犄角我就打羊犄角,因为我不知道打到羊的哪个部位才能让它乖乖地回到我们身边来,这一点她比我内行。花花是我幼年时期唯一跟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儿。
李大个子说花花是奶奶给我定下的小媳妇,我就臊了,不太敢跟花花玩。她不知道李大个子说的话,所以也不知道羞臊,老是缀在我的屁股后面当跟屁虫,撵都撵不走。有时候我想,真的娶了她当媳妇也挺好,有人跟我玩,也用不着怕别人说闲话。为此我还问过奶奶,是不是她把花花给我号下了,号下了就是事先订下某种物件的所有权,到了一定时候履行相应的手续,这个物件的产权就正式属于订货人了,有点像现代人倒腾期货。奶奶说谁给你说的。我说李大个子。奶奶说他放屁哩,你今后要是在伙里混光阴,娶了人家花花不是害人家哩,屁大个人咋就打这主意。我赶紧声明这是李大个子说的,我根本没什么想法。
从奶奶这儿得到了确切答案,根本没有李大个子说的那回事儿,我心里踏实了,却又有几分遗憾,以至于好几天干啥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张老爷子接到了平川上郝五斤要跟他比胡子的帖子。
那天从三十里外的平川来了个人,给张老爷子送来一张帖子,张老爷子看过之后说了声:“没问题,我答应,到时候你叫他来就成了。”
送信的人说最好由张老爷子写个书面的答复。张老爷子挎上他那副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给人回帖子。那人送的帖子扔在炕头,我随手捡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张老先生伊武台鉴,”我这才知道张老爷子竟然也有个官名叫张伊武,“近日听闻老先生美髯超群,仿佛关公,犹胜东方,不才忝自蓄有二尺胡须,却不敢自称美髯,听闻先生美髯极为艳羡,贸然下书,以谋一会,恭候。”
下面落款是“双庙郝五斤谨上”。
双庙村我知道,它在山外的平川上,是我们进县城的必经之地。那个村里有两座庙,一个敬菩萨,一个敬圣母,所以人们都叫它双庙村。从信中得知,这个村子有一个叫郝五斤的人生气张老爷子有一把跟关公一样的好胡子,要来跟他会一会。信里面说的东方我估计也是个人,可是这个人是干吗的我却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西汉时期汉武帝手下有个挺聪明又会拍马屁的弄臣叫东方朔,这人长了一把大胡子,回想起来我才算明白这封信上的东方就是指的东方朔。会一会说的比较委婉,意思却也很明确,就是要来跟他比一比谁的胡子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