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草丛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小路一直朝后山攀爬。这条路很隐秘,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在杂草丛生的山峁上还隐藏着这样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是我们的活命之路,我们很少靠这条路逃生。我们的人不多,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枪也不好,杂七杂八的啥样都有,子弹也不多,每人都有一把匕首或者马刀,用冷兵器来补充火力的不足。这种装备出去抢老财、绑肉票还行,要是保安团来找麻烦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正面对抗,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好在保安团也怕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了,他们就进山来清剿,老远就把枪鸣得震天价响,像是通知我们。我们就转到后山去躲一阵子,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我们之所以守着这座狗娃山,就是因为这座山易守难攻,山势庞大,大有周旋的余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山下面的老百姓许多都是我们的眼线,只要有生人进山,不管是不是官兵,眼线都会及时报告。这一回不知道出了啥鬼事情,这么多保安团摸到了鼻子底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枪声渐渐离我们远了,奶奶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当我们走到晒阳阳坡的时候,奶奶止步不前并且坐了下来。我们都知道她在等大掌柜,等他回来会上我们以后再决定走或者不走。我们都原地坐下,二娘远远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胡小个子爬到坡上望风。其他人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面养神,还有的哈欠连天,那是大烟瘾犯了。我断定他们昨天夜里肯定彻夜未眠,他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彻夜不眠地聚在一起推牛九。那是一种瘦长瘦长的纸牌,玩法很简单,可以用来赌钱。他们就是用这种上面印着黑坨坨的纸牌赌钱。他们没有钱,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穷,有钱谁还会来当土匪?当了土匪也不会有钱,因为土匪没有稳定的收入。我们唯一的财富就是无法无天,在我们眼里财富没有你我之分,法律、伦理、道德还有传统这一切的一切都保护不了财富,唯一能保护财富的手段就是武力。我们的观念是:你的财富就是我的,我的财富也可能在下一刻变成别人的,财富就像跳蚤,总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蹦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这一点跟商人、小偷一样。不同的是,商人靠骗,小偷靠偷,我们靠抢,追求的结果一样:用别人的钱财充实自己的荷包。当然,我们也不总是只用硬抢这一套手段来获得钱财,对外我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抢掠、勒索、恐吓。对内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赌博,用那种脏兮兮的纸牌,有时候干脆就猜大猜小,用拳头、用石头、用一切可以区分大小正反上下高低的东西来赌。晚上熬夜,白天昏睡,这是我们的生活习性,跟山里的野狼差不多。保安团可能正是摸透了我们的毛病才对症下药,趁早上我们的人都在睡梦中偷偷摸了上来。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股子寒气从我的心底蹿到了顶门上,这说明这一伙保安团绝对不是以往那样假模假式朝天放上几枪然后回去应付上司的过场子,这一回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脸绷得像一块木板,就没吭声。胡小个子弓下腰朝我们喊:“掌柜的回来了。”
奶奶站起来仰着脑袋问他:“人全不全?”
胡小个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张望了一阵才说:“好像没有少谁,都全乎着呢。”
奶奶又坐了下来,两根眉毛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胡小个子从坡上出溜下来朝我们的来路迎了过去,过了一阵就听到掌柜的大嗓门:“没啥?事情,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这一股子生瓜蛋蛋,趴在山坡下头不敢动弹,狗日的,我们骂了一阵子,又甩了一排子枪,狗日的硬是乌龟缩头呢,不往上走,我们就回来哩。没事情,我们到后山上转一转他们就退了。”
说着就过来坐到了二娘身边,二娘急忙把水烟袋递给他,他就从怀里摸出纸煤子点水烟。其他人也都懒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烟点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画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腾地站起:“快走,苗头不对哩。”
掌柜的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烟,硕大的脑袋烟雾缭绕活像正在烧烤的猪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情,我们就在这歇歇,狗日的们一时半会儿就走了。”
奶奶说:“人家不上来不是怕我们哩,是等他们的人往上围呢,他们要是来耍混混的,就不会半夜跑路这个时候到,事情大着呢。”耍混混就是说并不是认真的要干什么,而是做样子混饭吃。
掌柜的烟瘾还没有过足,替自己找借口:“我亲眼见的还能假?狗日的们还是来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们上来了再走也不迟。”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东面山峁上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噼里啪啦落在我们身边,尘土碎石崩了起来,有人哎哟哟惨叫,显然已经中弹了。我们本能地趴在地上,脑袋上面子弹嘶鸣着像是一群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窜。西面山头上也有人朝我们吼叫:“狗娃山的弟兄们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一条枪换十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