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娜娜,谁?
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苍茫和畏惧以外,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无论是多么奇异美丽的地方,到了这一时刻,都只留下一样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灯,光的深处不知道藏的什么,唯有一些集镇和补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见视线穷极处的远山,黑压压的一座在深蓝色的幕布里,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们守着群山能做什么,也许夫妻俩洗了脚以后窝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倍感幸福。但他们能遇上对的人么?他们如何相恋?山里遇上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好在对他们来说,生活也无非是砍柴打猎,
有大把的时间静侯着。当然我相信,移动着的人永远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总是从一处迁徙到一处,每到一处都觉得自己可以把饰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抛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10号,然后这就是我固定的戏路。我多么羡慕10号,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必须不停迁徙的国度里,这比活着更显得弥足珍贵,而我却被每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次次摧毁。也许照着他的样子发展下去,他必然会被投进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变的环境,他拥有这扎扎实实的安全感,他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连死都要带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却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没有一张刘茵茵的照片。一个我爱的、死去的、没有相片的姑娘,这对女孩来说是多么好的—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将不断地幻变,如丁丁哥哥一样,最终我忘记他们所有的恶,甚至给他们拼凑上一些别人身上的美,这对活着的人多么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这一夜,我终于开到了目的地,我必须于明天之前到达。其实任伺旅途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久远,若愿意从南极步行到北极,给我—条笔直的长路,我走一年就到,让我开车穿过这个国家,给我一个一样会开车的伴和一台不会抛锚的车,两天就够。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旅行,我在赶路,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担心1988会坏在路上。这是它和它的制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须把1988牵过来。
我展开地图,用沉暗的灯光照着,娜娜依然在边上抱着枕头长睡不醒,我匀了她一点灯光,她毫无知觉,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今早化的妆还在她的脸上,我不知她该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这是个长江边的城市,夕阳早已西下,大江永远东去,我在车里不知道听到了风声还是江水的声音,我默默然减慢车速,摇下车窗,仿佛是晚风吹过江边芦苇。我儿时便生长在江边,每次起大风,总是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时远时近,我不知道我究竟开在哪里。还没有进入城区,我看见了一家应该还干净的旅社。我将车停下,娜娜依然没有醒来,我下车抽了一支烟,上楼去办房间,刚走几步,我又退了下来,把车倒了一把,将右边紧紧地贴着墙壁。因为反光镜还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来,说,哎呀,撞了。
我说,没有,我在停车,别紧张。
娜娜往右边一看,说,哎呀,为什么我这边这么黑。
我说,因为你那边是墙。
娜娜睡意全无,问我,我们到哪里了,你干嘛去?
我说,我们应该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车里看地图玩吧。
娜娜问我,你为什么把车停成这样?
我说,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说,我不会再跑了,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你。
我说,当然不是怕你跑,这里城郊结合,我怕乱,我把车停成这样,再锁了我这边的门,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紧紧抱着枕头,露出两个眼睛,点了点头,问我,那你去做什么?
我下车关上车门,说,我去开房间。
娜娜从头至尾盯着我,说,那你快一点儿。
我说,放心吧。旅馆的前台在二楼,和一切旅馆一样,这里都是用钥匙开门的,我其实最害怕用钥匙开门的旅馆,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远打开这扇门,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门而入,所以我心里也踏实。我拿了钥匙,快步走下楼梯,我总是担心娜娜又不翼而飞。在楼梯转角,我看见娜娜依然抱着枕头看着楼梯,我放下心来,放慢步伐,从后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说,娜娜,你从我这里爬出来。
旋即,我意识到娜娜还有着身孕,说,等等,你别爬了,我倒一下,否则你明天还得爬进去。
娜娜说,没事,我爬出来,说着已经爬了一半。
我搀扶了她一把。
娜娜问我,我们是住在一个房间么?
我说,当然是啊,你是要装纯情另住一个么?
娜娜说,不是,我怕你开两个,我会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么,你不是说把你扔到哪里,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说,话是这么说,但晚上我还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说,我们上楼吧。
娜娜有话欲言又止。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其实,我??
我手里提着重物,催促他,其实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