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表哥焦建国是一对冤家。我们俩老是闹矛盾。他总是对我吼道,小兔崽子,滚回你自己家去!我说,凭什么让我滚?要滚你先滚。他就上来用脚猛踢我。如果我反抗,他会把我挟在他那两条细细的胳膊下,捏住我的鼻子和嘴,让我无法呼吸。这是我知道的最厉害的惩罚之一了。我是说,对一种靠着呼吸来维持生存的生命,你不可能再找到被人捏住鼻子和嘴不让你呼吸更难受和恐怖的事情了。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紫,拼命挣扎。可是他的力气比我大。他死死地捏着我的鼻子和嘴,就是不松手。我觉得我快完了,我就要死了。我翻着白眼,倒在地上。他格格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怎么样,你们家里人多,空气少,匀不过来,你跑到我们家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吧?
我知道小姨会护着我,但我从来没有向小姨告过状。我知道小姨不会相信她这个儿子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他在她面前一向表现乖巧,像歌里唱的那种真正的花朵,只要她在,他总是瞪着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脸上布满了甜甜的笑容,把手洗得很干净,把鼻孔下擦得很干净,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者走来走去,一点响声也不出。他用一种谦恭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她也不是他的母亲,他是一条叭儿狗,而她是他的主子。
我在童年时代一直想揭穿焦建国的阴谋。那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开始以为是我比他小好几岁,而且力量不够强大,我的复仇之刃无法洞穿他的阴谋,这才导致了他长期以来幽灵一般无所附依,让我捕捉不住的局面。后来我知道了那不是原因,而是因为他的经历比我曲折,他是靠着这种曲折的经历才成为一个恶棍的。我本来还有一个办法,是让我的两个哥哥把他狠狠揍一顿,揍得他口吐白沫向我求饶为止。这个很容易,我是能办到的,谁叫我们家骡马成群呢?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不想靠着人多势众来保住自己的尊严,我要亲手把他干掉。
还因为他为此流过泪。
六十年代后期,小姨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了,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去小姨那里了。
那段时间学校里搞运动,不上课,我有时候白天去大街上看忙忙碌碌革命着的人们,晚上就去小姨家。有一天我去小姨家的时候,小姨正在收拾东西,我一进门她就对我说,早点洗了脸脚睡觉,明天我们去山东。我说,我们去山东干嘛?小姨说,你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就乘火车去了山东。
到了山东我才知道,我们是去看焦柳的。
省商业厅厅长焦柳在革命运动中被揪了出来,经过一段时间运动后,被发配到山东的一个临海农场里劳动改造。农场是半军事化集体生活,日子很清苦,也很劳累,这让焦柳很不习惯。焦柳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革命了一辈子会落到如此下场,会成为革命的敌人,他就给小姨写信,希望小姨能去看他。在那之前,焦柳已经和小姨失去过好几年联系了,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小姨新的地址的。他曾反感小姨老是为孩子的事去找他,并毫不客气地把小姨赶走,现在他好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他在写给小姨的信上说,我们是多年的战友,我们还做过夫妻,别人不理解我,难道你还不理解我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焦柳。他眼圈发黑,眼袋松弛,不修边幅,身上脏兮兮的,有一股浓烈的汗臭和狐臭味,因为有些发胖,喘气有点困难。他一见到我们就急不可耐地朝小姨手上的旅行包看,直到小姨把旅行包打开,一样样拿出带来的罐头、白糖、猪油、香烟和衣物,他才从紧张的状态中缓解过来,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小姨这样做才没有辜负他的预期,他才放心了似的。老实说,他这个样子令我十分失望,他和我印象中的那个强有力的焦柳完全不是一个人。在我看来,英雄不该是这种样子的。
那以后,焦柳就开始给小姨讲他的事。他也不问小姨那么大老远地来,还提了那么老大一堆东西,累不累,也不问我是淮,也不给我们找地方坐下来,给我们倒一口水喝,让我们喘一喘气,只管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说他想不通,自己为革命做过那么多的贡献,怎么会成了革命的对象;他说他不明白当年那些同事和部下,怎么一个个都一抹脸成了白眼狼,争先恐后地揭发他,把他往死里踹;他说他更不明白他的妻子,当年她那么坚决地要跟他,要死要活,把他当成一个神,佩服得要命,现在他倒霉了,她就不管他了,还提出要和他分手,简直像个变色龙;他说他现在身体不好,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老是犯失眠,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恶梦,肾脏也有问题,有时候两分钟滴上两滴,有时候尿不出尿来,很痛苦;他说他想去找谁谁谁,他是他的老首长,当年很欣赏他,他还在台上,说话还管用,他了解他的情况,应该出来保他……
焦柳从中午一直讲到傍晚,这中间他起身去水缸边舀水来喝。我渴坏了,像一只走进了沙漠的羚羊,也去水缸边舀水。他这才像刚看到我似的,警觉地把水瓢横在嘴边,问小姨,这孩子是谁?是你的?然后他不等小姨回答,把水瓢放下,抹一把嘴角,又接着讲他自己的事。
在焦柳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事情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门上安静地听着,她只是从旅行包里拿出毛巾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用毛巾扇着风。
后来小姨打断焦柳。小姨问,建国呢?建国在哪?
焦柳开始没明白小姨问的是谁,他也许只顾了说自己的事,把其他的事都忘记了。后来焦柳明白过来小姨问的是什么,他对小姨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愉快,说,一早上就疯出去了,大概是去滩涂上摸小虾去了吧。
小姨看出了焦柳的不高兴,但她并不想依着他的高兴,说,这么么老半天了,怎么也没见他回来?
焦柳说,天黑了他自己会回来的,他总是天黑了才回来。
小姨说,他个子长得很高了吧?他的哮喘好了没有?他学习怎么样?
焦柳有些茫然,不明白地看着小姨,说,他的个子?他的个子,好像还行,到我胸口那么高了吧。这狗东西,只知道傻吃,疯长个子,鬼精,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要揍他,你得追出二里地去,你还不一定能捞上他。他的哮喘病?好像还行,大概有一阵没犯了吧?他的学习吗?我从来没见他看过书,做过作业,他只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面疯,到处给我惹是生非,把我气死了。
小姨说,你就不管管他?
焦柳委屈地说,我自己都没有人管呢,我能管谁?他的情况比我强,他不用整天劳动,也不用整天写检查,快活得像神仙。他哪里像我,你不知道,我们现在管得太严了,我们每天早上和夜里都要集中交待情况,我们……
小姨说,天晚了,我们赶了几天路,饿了,你给做饭吧,我去找建国。
焦柳马上说,你们没带干粮呀?你们带干粮最好吃干粮,我这里是吃定量,一个月就二十六斤粮食,建国只十八斤,我们两个大男人,没有富裕的。
小姨说,带来的东西不是都给你了吗?我们再去哪儿弄干粮?
焦柳就有些不情愿,说,带来的那些东西得留着,现在供应紧张,东西很难弄,不能糟蹋了。
小姨说,那怎么办?我们这么大老远地来,你总不能让我们饿着吧?
焦柳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说,要不这样,今晚咱们就简单一点,咱们就熬点包米糊糊吃,等明天,我再给你们做大米。
小姨也不在乎吃大米,她这么老远地带着我赶来,也不是为吃大米来的,焦柳收拾锅做饭,小姨就去找建国。
小姨去找表哥建国的时候,我跟着一块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焦柳身边,我觉得他有可能把我宰了和包米糊糊一块煮了吃,我决定一步也不和小姨分开,决不冒那个险。
我们去了大海边的滩涂上。
大海灰蒙蒙的,遥远到看不见的地方,漂亮得要命。有腥味很浓的海风吹来,吹得海水一片片地往沙滩上扑。几只沙蟹在沙滩上快速地爬动着,一听见脚步声,立即钻进洞穴里去了。一群群海鸥在低空盘旋着,有时它们飞到海面上去了,它们的身影从那个地方消失掉,好半天不再出现,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变成了鱼,钻进海底下去了。
小姨站在那里,眯着眼,一动不动地朝大海看。她是看那些在大海上飞翔着的白翅黑翎军舰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那些鸟儿,但我知道她看鸟儿的时候我不该打扰她,我就蹲在一旁挖沙蟹。
我们在那里没有找到焦建国,他不在那里。
从滩涂上回来,我们又去村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焦建国。
我不住地问小姨,你不会不认识他了吧?你要不认识他怎么办?
小姨先是不理我,拽着我的手快步往前走。后来她笑着拿手指戳了我的额头一下,说,碎嘴子,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认识?用你操个什么心?
我说,那,建国哥不会不认我们吧?
小姨说,他怎么会不认我们呢?
我说,要不他怎么老躲着我们?
小姨说,傻孩子,我们又没告诉他,他是不知道我们来,他和你一样,也是个乖孩子,他要知道我们来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找到建国。月亮在云层中钻来钻去,很快爬上天空的高处,把大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这反而让我们犯疑。我们不知道在夜晚到来之前没有找到建国,现在黑夜来了,虽然这个黑夜如同白天一样,但它毕竟是黑夜,是我们不熟悉的黑夜,我们又去哪里找建国?我们只好回去了。
我们刚一到家门,焦建国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狗獾,蹑手蹑脚地跟我们进了屋。
焦建国一身脏乱,衣服上的扣子几乎全掉光了,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大概是锅灰和盐渍,他也不擦,手里拎着一根棍子,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身后。
焦建国盯着我们,大声说,你们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没提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小姨身后。小姨倒没吓着。小姨听到声音,迅速地转过身去,盯着焦建国。小姨很激动,脸色都变了。小姨向前跨了两步,朝焦建国伸出手去。
小姨喊道,建国!
焦建国目光警觉地朝后一退,把手中的棍子横在他和小姨之间,说,别动!再动我劈了你!
焦柳听见响动,头上戴了一方脏毛巾,从麦秸草搭的偏房里钻出来,吼道,你跑哪去野了一整天?你还知道回来呀?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焦建国一点也不在乎焦柳吼他,他仍然盯着小姨和我,手里紧捏着棍子,冲焦柳歪了歪嘴,问,这两个人是谁?他们到咱们家来干什么?我跟着他们俩好长时间了。我瞧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准不是好人。
焦柳吼,什么不是好人,他们是你妈,还有……
焦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姨,眼里露出迷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儿子介绍我。他到这时才发现,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焦建国愣了一下。当焦柳冲着他吼他们是你妈的时候,他好像遭到了袭击,而且是突然袭击。他有些不信任地看了看焦柳,又回过头来看着小姨。
小姨的目光一直在焦建国脸上。从焦建国出现之后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他的脸上,再也没有移开过。当焦柳吼他们是你妈的时候,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也像遭到了袭击。她站在那里有些力气用尽了的样子,有些站不住的样子。
小姨的声音有些发抖,她说,是的,建国,我是你妈妈。
焦建国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迅速而羞涩地笑了笑。他笑了笑,耸了耸肩,好像替自己解围似的,老练地说,弄错了,我还以为是上咱们家混饭吃来的呢。
焦建国说完那话以后又笑了笑。他咧开嘴笑。他的牙很稀,像发育不全的小老鼠的牙。他笑过之后又耸了耸肩膀,把手中的棍子移开,突然地,目光垂落下去,身体随之颤抖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走,住下了。小姨借住在一个老乡家,我和焦柳焦建国父子俩住他们家睡一个炕。
小姨去老乡家之前,焦建国一直粘在小姨身旁。他和一开始进门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就像小姨对我说的那样,乖得要命。他像一只听话的小羊羔,坐在小姨身边,手放在膝头上,一点也不乱动,小姨要搂他他就让小姨搂,小姨要给他洗脸洗澡他就让小姨洗,百依百顺,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等小姨去老乡家借宿时,他就送小姨过去。他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妈,外面天黑我送你。小姨一听那话,眼睛立刻红了,差点没落下泪珠子来。
那天晚上我和焦柳焦建国睡一个炕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那父子俩老是欺侮我,差不多一整夜没让我睡成。焦柳一个劲地审问我小姨身上带没带钱和粮票,带了多少;问我小姨现在一月拿多少工资,有没有积蓄。焦建国则不断地往炕边挤我,拿一双臭脚踹我,在被窝里掐我的大腿;他还让我去倒小便桶,弄得我十分紧张。
我最先见到黑黝黝的焦建国时很喜欢他因为他经历丰富,会捉小鱼小蟹,敢一大早就跑出家去,一整天都不归家,同时他是我的表哥。我甚至觉得他人长得精精瘦瘦的,身上又脏又臭,活脱脱一个无羁无绊的野孩子,那也让我羡慕。但是焦建国对我很防范,他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用那种阶级斗争的眼光看着我。他在吃饭的时候监视我,不准我添第二碗糊糊,我准备添第二碗糊糊的时候,他就发出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的一种类似眼镜蛇叫的嘶嘶声,吓得我不敢再添了。在小姨给他洗脸洗澡的时候,他拿眼睛横我,不许我靠近,不许我介入小姨和他的亲情。吃过晚饭后,他当着小姨的面,很大方地给了我两颗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核桃,让小姨非常高兴。小姨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蛋。我费老大的劲敲开一颗核桃,把核桃仁塞进嘴里,等我嚼了几下之后,才发觉那是一只霉了仁的核桃。我看焦建国,他也看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害得我手里捏着第二颗核桃,既舍不得丢掉,也不敢再敲开了。
夜里焦柳开始打鼾的时候,焦建国壁虎似无声地爬了起来,拎着我的脖子,堵上我的嘴,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拉到外面的瓜棚里。
我有点害怕,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等到了瓜棚,焦建国松了手,我就一边套着裤子一边哆嗦着问,干什么呀,人家都睡了。
焦建国说,我要审问审问你。
我问,你要审问我什么?
焦建国说,你慌什么?我还没有准备好,等我准备好了再审。
焦建国把我松开,从瓜棚的架子床下拖出一盏油灯,划燃火柴,熟练地把灯点上,挂在瓜棚的天头下,再变戏法似地变出他的那根棍子,操在手中,等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以后,他就过来,重新把我勒回到他的胳膊弯里,把我拖到床边上,他坐下来,让我弯着腰,他手里的棍子在床沿边啪啪地拍打着,开始了他的审问。
焦建国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我现在是在审问你,我是真正的审问,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不是假的,你对我的审问,要老老实实地坦白,不许反抗,不许撒谎,你要不老实,我就剥掉你的皮,敲碎你的骨头,把你喂了狼,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说,我听明白了。
焦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我妈妈的新儿子?
我被他勒疼了。我还有点瞌睡。我挣脱着他,说,我不是小姨的儿子,我是她的侄儿。
焦建国说,胡说!你骗谁?你以为你能逃过我的眼睛?告诉你,我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我的眼睛能看穿你的身体,也能看出你是不是在说真话。
我说,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话,你才骗人,你根本没有那种本事,你要有那种本事,那你看我是谁的儿子?
焦建国真的盯着我很认真地看,看了一会儿,我以为他完全看出来了,他却换了一种方式,用狡猾的口气问,你先说说看,你是谁的儿子?我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是我爸爸妈妈的儿子。
焦建国一点都不傻,他说,你爸爸妈妈是谁?
我说,反正不是小姨。
焦建国盯了我一会儿,松开手,哼了一声,说,谅你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做我妈妈的儿子,你要搞明白,那是找死!
我揉着被勒疼了的脖颈,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我还有一种很委屈的感觉。
焦建国一点也不管我是怎么想的,拿他的棍子在我的手背上敲了敲,说,你给我听清楚了,别打我妈妈的主意,别想着做她的儿子,否则我揍扁了你!
第二天一早起床,小姨从老乡家过来,焦柳去大队部集中汇报去了,小姨就把乱糟糟的屋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下,把焦柳的脏衣服全翻出来,被里拆下来,拿到井台边洗了,然后在院子里扯了两根绳子,把洗过的衣服和被子晾起来。
焦柳从大队部早集中回来,一进门,看见屋里变了样,急了眼地问,你干什么?你翻我的屋子干什么?你没翻出我的什么东西吧?
焦柳说着就冲到粮食柜子前,打开柜子往里看。
小姨先没明白,说,我翻你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翻,都脏成什么样了,我是替你打扫打扫。
焦柳检查过粮食柜,发现没什么变化,这才松了一口气,关上柜门,找出一把锁来把柜子锁上,把钥匙拴在裤腰带上,说,算了,弄吃的吧,吃过我还要赶着上工呢。
小姨悟过来了,也没生气,对焦柳说,我们不吃了,家里还有事,我们回去了,早点上路,也许能赶上今天的车。
焦柳马上说,也好,你们也没带粗食,我这儿粮又不够,留下你们也是遭罪,就不留你们了,下次来,记着多带点粮。那你们就走吧,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你走得把焦建国带走,他在这儿给我添麻烦,我实在是带不了他了。
小姨说,这个不用你说,我来就是带他走的,我不会让他在海边泡着,做一个光腚野人。
焦柳放心了,说,本来我还想给你看看我最近写的学习材料,我最近有一些新的认识,我打算认真琢磨一下,再向组织上汇报。
小姨说,材料就没有必要看了,倒是你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我都听了,我也给你说一句。
焦柳说,那好,那好,你说,我听着。
小姨说,天塌下来了吗?
焦柳一时没明白过来,抬头看了看天,疑惑地说,天不在,没塌呀?
小姨说,天没塌,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没精没神的样子干嘛?你看看你的样子,头发不梳,胡子不剃,衣服脏成什么样,扣子都掉完了,也不缝一缝,锅不刷,碗不洗,屋里乱得老鼠都不愿待,像个牢房。你又不是没遇到过难处,你过去遇到难处都是怎么过来的?你那股子顽强劲头呢?你那副坚定信心呢?怎么全都不在了?小姨盯着焦柳,说,肩膀上是人头,肩膀下是人心,肩膀能扛住这两样,还有什么事扛不起来?
小姨说完这番话,也没打算和焦柳讨论下去,拎上空包,带着我们哥俩走了,临走时,她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粗票都清出来,留下路上用的,其余的全留给了焦柳。
焦柳很高兴,他把钱和粮票接过去数了数,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粮柜,从粮柜里拿出一件旧军装来,把钱和粮票用纸包起来,放进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扣上扣子,把军装放回粮柜里,重新锁好柜子,再把钥匙仔细地拴在裤腰上,然后,他主动提出送我们走。
小姨说,你别送了,你还得出工,我知道路,我们自己走。
焦柳不依,一副刚接受过批评,坚定信心和顽强劲头都找回来了的样子,大声说,那怎么行呢?没去接你们,送总是要送一下的吧?走吧走吧,别罗嗦了。
焦柳这么说着,自己空着手在前面走,小姨拎着包袱,领着焦建国和我在后面跟着。
出了门,走到村前大路上,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迎面走来。
焦柳马上站住了,恭恭敬敬地说,刘队长,我送人,马上就回去上工。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看了看小姨,也站下了。
焦柳见干部看小姨,马上说,刘队长,这位同志姓梅,她是革命群众,在外地工作,毂去我们是同事,她路过这里,专门来帮助我进步的。
小姨知道那个干部在看她,她没停脚,目不旁视,带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走出老远,我回过头来看,焦柳还站在那里给那个刘队长说话,一副讨好的样子。刘队长对焦柳说着什么并不感兴趣,一直看着我们的背影。
我们很快就走远了。焦柳再没有跟上来。
焦建国对离开这个地方很高兴。焦建国快活得要命,一路上都在和人打招呼,说,我要走了,离开那个反动的爹,操他妈他真不是个玩艺儿。我妈妈来接我了,我去我妈妈那儿,一辈子也不回来了。我妈妈是革命家,她不是一般的革命家,是领导,谁要是当了反革命,她可以随便揍谁,操他妈这一回我可算是解放了,我可算是捞上了,我非揍个痛快不可。
焦建国对人说这些话很耽误时间,好几次他都落在我们后面,我不想让他一个人落在后面,就慢下脚步来,在后面等他。焦建国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抹一把汗对我说,咱们非得走这么急吗?咱们不能慢点走吗?我还有几件事没办呢。
我说,你还有什么事?你还要去海边捉小鱼吗?
焦建国说,去他妈的小鱼吧,我这辈子算是逃离苦海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捉小鱼了,我要再捉小鱼我不跟没解放差不多?他撩起衣袖擦拭了一下鼻涕,说,我是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我告诉你了,你他妈不准当叛徒。
我说,我从来不当叛徒,我最恨叛徒。
焦建国说,那我就告诉你。我主要有两件事,一件事是我在水渠边藏了不少地瓜,我得去把那些地瓜带上,我不想让别人得了我的好处;第二件事是我得去把小遛子揍一顿,这小子是我的死对头,专门和我过不去,上次抽得我直冒牙血,脸肿了三天没消下去,只有他我一个人没法对付。你帮我,咱们俩给他来个突然袭击,用棍子猛揍,打他个措手不及,打完咱们就跑,没等他反应过来,咱们就上火车了。
我想了想说,我没打道架。我觉得地瓜很好,我和你拿地瓜去,打架这事你得去和小姨说,你和小姨说了我就帮你。
焦建国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不能去说,我妈她刚把我找到,她现在还隔我,我一说,她就对我的印象坏了,我就做不成她线上的人了。
我说,什么是线上?
焦建国说,线上你都不懂?你还是大城市来的人,线上就是一伙的。
明白了。我说,但是你不说,我也不能说,倒不是线上的问题,关键是我怎么对小姨说?
焦建国启发说,你就说,你肚子疼,得去拉泡屎,我就说我去陪你,这样我们就去了,拉泡屎的工夫,我们就把事情给办了。
我说,不行,这样说是骗人,我从来没有骗过小姨。
焦建国说,你就骗一次有什么了不起,她又不是你妈,你搞得那么严重。
我说,不行,我不干。
焦建国生气了,说,你他妈的原来是这种人哪,我怎么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呢?
焦建国说完,气呼呼地抬腿踢了我一下。他本来述想进一步地揍我,但他四下找了找,没找到顺手的家伙。他问我,我的棍子呢?我的棍子到哪儿去了?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又没有交给我。
焦建国就后悔,说走得太急,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然后他就不再理我,一路上都不和我说话。
小姨没有听到我们在后面说的那些话。小姨一直走在前面。她急匆匆地走着,目不斜视,既没有去看她熟悉的北方的那些笔挺的钻天杨,也没有去看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和高声鸣叫着从麦浪尖上掠过的红彖鹛鸟。我和焦建国在她的身后紧跟着,我不知道她是已经忘记了在她生命中留下过深刻痕迹的北方,还是想尽快带着我们两个孩子离开这里,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着,一会儿就出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