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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邓一光Ctrl+D 收藏本站

小姨能够活下来、活到今天,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小姨出生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这也许是一种兆示。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姥爷家族遭到了一群结有夙怨的雪狼的裘击。

那是一群努力强大的雪狼,大约有一百来头,它们生活在美丽富饶的梭鲁河畔,一只只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漂亮得一塌糊涂。这样美丽的雪狼群,即使是在水草丰盛的草原深处也是不多见的。

十个月之前,这群雪狼来到青森草原,与正朝那里转移牧场的姥爷家族邂逅而遇,从而导致了它们和姥爷家族的夙仇。

那是草原上兔腴獾肥的季节,平心静气的雪狼们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向不打家畜的主意。它们消闲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草稞中姿态优美地递次走过,像一些风度翩翩的绅士。在遇到姥爷家族的畜群时,它们甚至远远地走到一边去,给畜群让出路来,只有几头年轻的雪狼站了下来,以同样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偶尔相互打闹两下,然后停下来,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绵羊褐色的驯鹿杂色的骏马从它们面前河流一般通过。

姥爷率先攻击了雪狼。

姥爷那一天兴趣盎然,他喝了太多的烈性烧酒,以致酒精的激发作用让他过早地进入了狩猎季节。他骑在马上,就着牛皮酒囊灌了一大口烧酒,仰着头挣着脖子大声地唱着歌。

姥爷唱完歌,豪气冲天地打了一个喷香的酒嗝,哈哈大笑着,挂上酒囊,捋了捋黑须上的酒珠子,把粘满糌粑粉的两只手指头塞进嘴里,一搁马肚子,一声呼哨,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朝雪狼冲去。

春天里的雪狼膘肥肠满,缺乏对抗性,并且对来自这个季节的杀戮十分茫然。它们有点烦躁地在草稞中跑动,试图躲开这场失去了规则的裘击。姥爷和舅舅们根本就没有打算让雪狼们躲开,他们不依不饶,追出了很远。雪狼的奔跑速度是极快的,即使这样,仍然有两头缺乏经验的雪狼崽和一头试图保护自己孩子的母狼做了姥爷和舅舅们刀箭下的猎物。

性格开朗的姥姥那一次显得有些忧虑,她对姥爷说,你不该在这个季节去撵雪狠。

姥爷满不在乎,他把杀死的两头雪狼崽丢给大舅二舅,让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做两件坎肩,那张母狼皮,他自己留了下来,给姥姥做了一张舒服的褥子,剩下的雪狼肉砍成块喂了牧羊犬们。

姥爷生气地说姥姥,你这个女人,给我闭上嘴,我爱撵谁就撵谁,我爱什么时候撵就什么时候撵,我要今晚喝足了酒上天去把月亮撵下来,你管得着?

姥爷那天晚上有点恼火了,他被姥姥激怒起来了,他真的喝了很多的酒,并且吃光了一条羊腿。喝足了酒啃足了羊腿的姥爷没有爬到天上去撵月亮,他微醺地喷着酒气爬进了姥姥的被窝,云掩雾绕地把姥姥折腾了半宿,他报复似地要姥姥继续给他生舅舅,生一大串舅舅,否则他将再一次在不该的季节里去袭击雪狼。

姥姥在那天晚上坐下了喜,她在三百天之后变成了一个满盈之月。姥姥觉得这次的喜和以往所有的喜都不一样,这一次坐喜,她什么也不想吃,她觉得自己越变越轻了,有一种力量在她的腹内日益增强,让她有一种向上飞去的感觉。

姥姥的样子让姥爷感到奇怪。姥爷说,你弄出点声音来行不行?你平常风刮雹过似的,二里地远就能听见你的喘气声,怎么现在成了跳跳鸟,走到跟前都不出一点声,吓人不吓人?你没什么不舒坦的吧?

十个月后,那群雪狼重新出现了,它们沿着梭鲁河北上,在青森草原的一个牧场上盯上了姥爷家的畜群,并对它们发动了攻击。

姥爷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姥爷的带领下投入了对雪狼的反击,连五岁的母亲和三岁的小舅都握着苦丁树木做成的粪铲嗷嗷叫喊着,在大人们身后为他们助威。

雪狼的攻击此起彼伏,它们训练有素,目的明确,鱼贯扑向畜群,将犏牛扑倒,封喉毙命,成群结队扑进羊群中,绿眼如焰,将羊儿活活地吓死。

畜群一下子就炸了窝,四下逃窜着,将黑色的雪泥踢得满处飞油。

姥爷十分兴奋,他骑在马上,领着七个成年的舅舅扑向狼群,用毛瑟枪、英雄铳和平头长刀一次次地击退狼群。狼群不断地被姥爷和舅舅们打退,不断地被他们射倒和砍倒,而他们自己的马匹和衣袍上也浸透了雪狼和他们自己的鲜血。家族中剩下的妇女和孩子则在姥爷的一个寡妇妹妹的带领下点上牛粪火堆,圈阻惊吓了畜群,并大声呐喊着,用抛石绳阻击那些企图袭畜群的雪狼。

小姨一开始就错误地选择了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她在那个时候降生了。

所有的人都去与雪狼作战了,顾不上姥姥 毡包里只剩下了姥姥一个人。姥姥十分镇定的没要任何人帮忙,嘴里叼着一柄锋利的割肉刀手中紧捏着两块羔皮,不慌不忙,独自在毡包生下小姨。姥姥割断脐带,将脐带打上梅花印用一张羔皮裹干小姨,将小姨包扎好,再收拾自己,从毡子上爬起来,扎好袍子,提着那带着脐带血的割肉刀,撩开毡包的搭帘,一路上着冲进风雪中,去为她的丈夫助战。

风雪大得迷眼,姥姥在风雪之中寻找她的丈夫。她不断地与四处乱撞的雪狼遭遇。刀砍倒了一头雪狼,同时被另一头雪狼撞倒在地。她倒在地上,用脚踢蹬着雪狼的肚子,挥舞着手中的刀,将那头雪狼的两条前腿砍下来。狼腿飞出两丈多远,消失在雪堆中,掉了两条前腿的雪狼负痛狂嗥着向一边冲去,被一头犏牛撞倒。高大的犏牛轰隆一声扑下去,张嘴,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从嘴里飞溅而出,雪狼撞得滚出了两丈远,牛没了内脏,立刻剩下一张空皮,瞪着拳头大的眼睛,黑云似的坍倒在雪地里。姥姥从地上爬起来,踩过热乎乎的雪狼皮,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她的宽大的袍子落在雪地上,雪地上滴滴嗒嗒洒落下大朵大朵红的梅花。

姥姥终于找到了她的丈夫。他在一群马之中。他的马已经倒在了一旁,喉龙和肚子被狼们撕开,内脏抛撒得到处都是。他自己的胳膊也被雪狼咬伤了,骨肉袒露,浑身都是血。

子弹很金贵,子弹射进雪狼柔软的皮毛里的声音也很悦耳,但子弹早已打光了,被鲜血遮住了眼睛的姥爷和他的儿子们只能用他们自己的钢刀来搏击。钢刀劈开雪狼头颅的声音非常是悦耳的,它们甚至比子弹射进雪狼皮毛的声音更悦耳,它们让精疲力竭的姥爷和他们的孩子们越来越兴奋,而让雪狼们越来越丧失信心。

雪狼不喜欢在白天作戏,那是它们休养生息的时候,在失去和睦相处的好日子的时候他们会为白天的明媚和满地同伴的尸首而伤感。天将黎明时,雪狼们丢下了二十几头同伴的尸首和近百头牲畜的尸首退出了攻击,它们舔着嘴角和趾爪上的鲜血,扬颈朝天嗥叫,彼此通知着撤出战斗,相互照应着,一个个目光忧郁,像草原上最伤感的诗人,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风·雪之中。

姥姥第一个发现毡包不在了。

雪地上布满了雪狼和畜群践踏的蹄痕,以及冻结成了黑冰的零碎肢体和内脏,毡包却不在了,它们消失在原来的地方。

姥姥愣了一下,她丢开手中的割肉刀,一路踢溅起雪粉朝雪地上扑去,到处寻找毡包。毡包不知什么时候被雪狼和畜群撞倒了,被狂风刮得不知去向,毡包里的东西随同毡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狼藉的雪地上空空如也,连煮奶茶的红铜壶都没有留焉。

找不到毡包的姥姥疯了,她像母狼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啊——啊——

姥姥的喊叫声招来了家人。他们捂着伤口赶过来,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开始沿着风去的方向寻找。他们终于在两里路外的一片荆棘从里找到了毡包。

姥姥甩开家人的阻拦,扑过去掀开毡包

毡包空空的,那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姥姥真的疯了,她爬在毡包上,一寸寸地摸索着、撕扯着,好像那样的摸索和撕扯是可以把那个留在毡包里的孩子寻找出来似的。

孩子不在毡包里。姥姥没有摸索到她的孩子。她丢开毡包,反身回去,沿着风来的方向去寻找。她跪在雪地里,双膝匍伏着向前移动着,双手在雪地里刨动。她刨出一条雪狼腿,双刨出一具瞪着眼的牛头。姥姥把它们丢到一旁,她把 冰雪刨得四处里飞扬。那些飞扬起来的雪再一次从空中落下来,好像它们又活过了一次,是一 场新雪似的。

姥姥那么拼命地向前爬,拼命地刨着雪,她终于在一个雪堆里刨出了那个羔皮包裹。

所有的家人都看见了羔皮包裹里的那个孩了。

那个孩子,她一头一脸的雪粉,嘴里也噙着雪粉,活像一个刚刚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雪孩。她安静地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则亮晶晶地睁着,小嘴巴如红润的桃瓣,咂巴咂巴地吮吸着从天空中落下来的新鲜雪花,好像好多的美丽雪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姥姥猛地将羔皮包裹搂进怀里,一下子瘫坐地雪地里,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姥姥开始血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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