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薇法庭上的证词,在陈步森心中引起的震撼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虽然他能意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冷薇真说出这一切的话时,陈步森还是被喜悦充满。他当场在法庭上落下泪来,泪滴在栏杆上,但他擦去了,他不想让人看到他落泪。陈步森对冷薇的作证能否改变自己的命运并不乐观,不过,在陈步森的心中,一种被赦免的幸福感从上面浇灌下来,半年来动荡的内心立即平静了下来。
被带回看守所后,陈步森看见胡土根一个人坐在靠近窗口的铺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天空,有几只鸟停在铁丝网上。他这样坐着已经一整天了。陈步森的沉默和胡土根的沉默构成了一种死寂的氛围,没有人敢打扰他们。嫌犯们都缩到里面的角落打牌。只有陈步森和胡土根两个人,带着脚镣,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天井。陈步森切了半个西瓜,递了一块给胡土根。胡土根犹豫了一下,接过,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了,他把西瓜皮一扔,突然问陈步森,你很得意吧?陈步森咦了一声,胡土根说,她给你作证了,你的目的达到了。陈步森低头,说,土炮,他也向你认错了。胡土根就低下头,不说话了。不是她的错,可是她却向你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陈步森说。胡土根不吱声。陈步森说,她说在我身上拿不到任何东西了,所以她要原谅我,那你现在在她身上还能拿到什么?她丈夫已经死了,她也向你认罪了,你还要什么?胡土根低着头,手在地上划着。陈步森说,我现在明白了,人在这地上,还有更值得活的东西,心里的苦也好,恨也好,谁没有呢?但有什么好结果?其实这些难过也好,忧愁也好,是可以扔掉的。
胡土根说,别以为只有你懂,我早就明白,可是,我受的苦就这样算了?陈步森说,她已经向你认罪了。胡土根说,可是我父母不能活过来了。陈步森还是说,可是,她已经向你认罪了……胡土根又沉默了。两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久,胡土根说,其实,她那回说李寂的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完全是李寂一个人的错。我没有全认为是李寂的责任。陈步森说,那你杀他干嘛?胡土根脸色僵着。陈步森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找到那个矿主,他才是真正的凶手。胡土根说,李寂也是。陈步森说,你把我们都搅进去了。胡土根说……陈步森叹了一口气,说,你,我,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她已经向你认罪了,你又不是没看见。胡土根说,我看见了,可是又怎么样?陈步森说,怎么样?说句公道话不会吗?
胡土根想了好久,说,老蔫儿,其实,这几天我心里挺后悔的。陈步森问他后悔什么?胡土根说,如果我早知道李寂的那些事儿,我就不杀他了。陈步森说,这是人话。胡土根说,我现在很后悔,也不记恨那个女人了,也不恨李寂了,真的。陈步森问,为什么?胡土根说,你说得对,就是因为她向我认个错,我就原谅她了,她认错,我就当李寂在认错。死者为大,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李寂。他满脸是血,我很害怕。我对他说,你别来找我,我对你是过分了,但我本来是不想杀人的。陈步森说,如果冷薇一直不认错,你会原谅他们吗?胡土根铁着脸说,不会。事有先有后,他先犯的错,他就要先认,然后我就原谅他。
不过,就算我原谅她,她原谅我,现在也太晚了,我要死了,跟李寂一样,只不过我在阴间见到他,我们两个都不难过,因为我们扯平了。土炮脸上现出落寞。陈步森突然握住胡土根的手,说,土炮,人看人只看到外表,神看人却看到他心里,别泄气,因为神创造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预定我们受苦受刑,而是预定我们因他得救。我们这些人,要是看人脸色,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他们要么看不起我们,要么摆出一股架势要教育我们,教了几十年,我看他们比我们更坏。我们只是小偷,他们是大偷。可是,上帝却不一样,他不是只教我们,这不是主要的,他主要的是爱,他爱我们。我就是受不了这爱,才信的。我想不出来,有谁像他那样爱过我……胡土根思忖着。
陈步森望着窗外,说,土炮,这是真的……信仰是真的,虽然眼看不见,但我们眼看不见就相信的东西多了,空气也看不见,你对你爹娘的爱也看不见,不都是真的吗?我觉得我真是改变了很多,现在,我好像把所有担子都放下了,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了我母亲,现在,我想起她时,心里一点都不怪她了,因为她所做的,她也不知道,她把我抛弃了,有她的难处,她那么年轻,我父亲对她又不好,我真的不怪她了,我想,如果当时是我在她的位置上,不见得会比她强。我们都是一样的坏,没有谁比谁更好,我算是想通了。所以,我现在说起母亲,真有一点想她了,我希望我死前能见上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