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发烧,就在工棚里躺着。我正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叫。我吃力地爬起来,发现外边的人都在跑。我走到外面,才知道井下240公尺在下午二点时,3110外风道掘进工作面发生矿震,地面瓦斯通风检测无显示了。我们这口井是立井,高瓦斯矿井,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父亲正在井下。我发着高烧,眼一黑,就倒在地上死过去了。
父亲就这样死了。
这次事故一共死了三十个人。但外面都不知道,因为报纸不让报。我在矿主办公室门口骂了一天,我知道是他叫人把瓦斯检测仪用衣服包住,是他害死了我父亲。我威胁要上吿,不让父亲的尸体火化。结果死的人都赔了一万伍千块钱,就是我的没给。我去找矿主,老找不着。工头说会给我,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就是不给我,我知道他们要整我。第三天,他们通知我去领钱,我到办公室,矿主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说,就是你想吿我吗?我说,你用衣服把仪器包住,不管我们死活,每天一升井,你只问今天的产量多少。矿主说,我是老板,不问产量问什么?看见你们一个个上来活蹦乱跳,难道我还问你们死了不成?我告诉你胡土根,你别动不动就想吿谁,实话跟你说,你别闹,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我开矿开到这么大,不是瞎弄的,在市里头没人给我撑腰,我能开到现在吗?你知道谁是我的哥们?今天跟你说也没关糸,就是李副市长,李寂,知道吗?分管工业和安全的副市长,你跟我对着干,是自找麻烦,你就是告到天边,也不会有结果,而且,我们是签过生死协议的。他对旁边的人说,给他清帐。工头就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万块钱,加上这一张荣兴饭店的消费卡,值五千块钱,一共是一万五千块。我问为什么给我消费卡?工头说,协议上没说不能给你卡,你可以去饭店吃饭,我相信你一辈子没吃过那么高级的饭。
我拿了钱和卡出来,才发现我父亲的尸体被人偷偷运去火化了。我被骗了。我和表哥去火葬场抱回父亲的骨灰,从坛子里我扒拉出父亲一块没烧透的头盖骨,痛哭了一场。不到半年时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我下定决心要报仇。我把父亲的头盖骨用线牵了挂在胸前,找矿主算帐。我对表哥说,我不想活了,我要把他杀了。表哥吓坏了,劝我不要这样做。他说,你挂着这样吓人的东西,还没挨着矿主就让人抓走了。于是我就把父亲的头盖骨掖进怀里。我对表哥说,没你的事,以后都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到处找矿主,要把他杀了。可是我找了两个月也没找着人。后来我听说上面要查这次矿难的事,老板逃跑了。
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成天在樟坂街上闲逛。有一天,我逛到了一家饭店前面,就是那家荣兴饭店。我摸出那张卡,走了进去。保安挡住我,我说我有卡,他很吃惊地看我,还是让我进去了。那一天,我吃到了我一辈子都吃不到的东西,桌上摆满了好菜,有几十种,我吃都吃不过来。周围都是穿着光鲜衣服的人,只有我一个穿着黑乎乎的矿工的工作服。我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塞东西,一直吃到吐出来。我那一顿吃掉七十块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伙食费。我吃哭了,在卫生间里难过得蹲在地上。后来我把表哥找来,和他一起吃。我不吃白不吃,因为卡不能换成钱。有一次表哥找了十几个哥们来吃,他们吃得很高兴,饭店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多脸上黑黑的工人,大家都奇怪地看我们,就像看猴子一样。我看着他们大口吃肉的样子,心如刀绞,好像看到他们在吃父亲的肉,因为这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
就在那天,我在饭店里看见了一个人。就是矿主说的李副市长,我听见别人叫他李副市长,他和一帮人从包厢出来。我突然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我听工头说过,这个副市长是矿主的后台,还有地矿局长、煤炭局长和执法大队长都是矿主的红人,一起在煤矿入股分红的。这帮人合伙赚钱,剥削我们,现在人死了就这样对付我们。我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不想杀矿主了,要杀就杀市长。我想,肯定是这个市长撑矿主的腰,他就是我的仇人。我要杀死他。
我开始准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知道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参加了黑社会团伙,认识了大马蹬。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我只是想利用大马蹬。我摸清了李寂这个人的情况,他就是发采矿许可证给矿主的人,工头亲手给他送过钱,他就是我的仇人。他拿了矿主的贿赂,跟他就是一伙儿的。我要把他杀了。但他是市长,我不好下手。所以,我需要大马蹬帮忙。可是大马蹬事后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跟大马蹬不一样,我跟陈步森也不一样,我不是要抢劫,我不是要杀人,我是在杀一个我的仇人,虽然我不认识李寂,他也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我们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