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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从革委会办公楼台级上下来,望到有个黑大汉在平房前的土坪上给一条大狼狗喂肉吃。小二走拢去想看看,黑大汉抬起脸来望到小二,呵斥道:“走开!走开!”
“看都看不得啊你?”小二觉得此人好凶,心下颇不服气,脑壳仰起来。
“这里不准东张西望,走开!”黑大汉再一叫,狼狗也跟着叫起来,吓得小二一闪,到了一棵树底下。
小二怏怏地迈着外八字脚朝坡下走去。陈干部不在他屁股后头跟着了,陈干部留在了办公楼里。“你妈妈的,逼样子!”小二在心里头骂了陈干部一句,弯腰拣块石子,正准备射一棵停满了麻雀的梧桐树,却看到有个人朝他肉颤颤地走过来。小二认得,来人姓何叫何翠,小名何仙姑,又矮又胖,五官倒还生得好,是肉联厂革委会红太阳广播站的广播员,每天厂里上下班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就是她的碎玻璃一样尖厉的声音满天飞:“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然后是拍话筒试音的“嘭嘭”声,然后是“向前向前向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再然后是“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跟着是每天一条的毛主席语录,再再然后,才是肉联厂抓革命促生产新闻。有一回广播完了,可能何仙姑以为话筒关上了,隔了半分钟,高音喇叭里忽然是她尖厉一叫:“吓我一跳咧!”然后是拍打胸脯的一片肉响,“啊呀啊呀脔心都冲到喉咙里来啦!”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想死你啦小妖精!”
男人是山东口音。
全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操山东口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军代表老莫。
接下来的声音很复杂,很神秘,响动很大,小二搞不明白,只看到师傅王胖子夹着南桔烟咧开嘴巴哑哑地笑。“笑什么,王师傅?”王师傅扬了扬手: “莫吵莫吵,听!”脑壳歪到一边。小二就说“哦——”,听到广播里的山东口音说:“哎,小妖精,关了开关没有啊?”接着就是何仙姑一声巨大的惨叫:
“还亮着红灯咧!”
然后,“嘭”的一声,天空无限安静。
从那以后,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了何仙姑同军代表是什么关系——当然,小二除外。小二那时候混沌未凿,什么皆不明白。
小二想起这桩事来时,何仙姑已与他擦肩而过,望都没望他一眼。小二倒是站住了,回头一瞥,见何仙姑走路一扭一扭,屁股磨盘大。小二脱口而出:“啊呀!”显是奇怪一个女人的屁股何以有如此规模。小二想,哪张凳子给她坐,哪张凳子可就遭殃啦。
小二又继续朝坡下走,回他的制药车间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老子就是不讲老子,老子又不是甫志高老子。”小二是想起了刚才的情形。“把老子喊到这里来问这问那,态度好点老子还想得通。你妈妈的,把老子当阶级敌人一样!”
小二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的模样,想起革委会办公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心里头就来火。
这两日,因为出了一桩事,把肉联厂上上下下搞得很紧张。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天的晚上,冷冻车间压缩机房有位值夜班的工人上厕所,尿没拉完,一声“啊呀”,端着那条肉虫就冲出了厕所门。简单地说,该人在斑斑驳驳的墙上发现了蓝色粉笔写的反动标语。简单地说,这就是老莫后来说的反标事件。简单地说,反标写的是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谁写的?我们请他自己自觉地承认。中国有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奉劝这位喜欢沉默的人自己站出来。爆发也好,死亡也好,,你跟我站出来!”
出现反标的第二天上午,肉联厂紧急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毛泽东思想军宣队的代表老莫一边咳嗽一边在台上作了两个钟头的报告。上面就是报告中的一段话。说这话的时候,军代表老莫咳过嗽、吐过痰、考察过痰的颜色,之后就是将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朝整个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横扫了一遍。仿佛这一扫,就像照妖镜一般把妖怪照出来了。会场里先是一静,接着是一动,三千来张嘴巴发出了乱糟糟的声音,谁也不晓得谁在说些什么,礼堂成了个被人捅了一竹竿的巨大马蜂窝。
军代表老莫咳嗽一句,拍桌子吼道:“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安静!”
军代表老莫对安静下来的会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军代表号召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广大工人阶级揭发隐藏在肉联厂某个阴暗角落拿粉笔书写反标的沉默的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让一小撮阶级敌人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然后军代表老莫对站在主席台一侧的政工科陈干部丢了个眼色,陈干部又对旁边站着的何仙姑丢了个同样的眼色,何仙姑就撅着磨盘大的屁股扭到台前,踮起脚,举起手,领头呼喊革命口号: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撼山易,撼无产阶级红色江山难!”
“打倒帝修反!”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
礼堂里回音嗡嗡,振聋发聩,仿佛屋顶要塌下来。
小二坐在人群里,听到身旁师傅王胖子呼口号呼得怪里怪气,他于是跟着怪里怪气,大有一种课堂上起哄老师的刺激同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