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对弗而达说,)“总而言之,有时候你的。心没有放在我身上,你在注视着某个地方半明半暗、模糊不清的东西,可怜的孩子,A有在这林时谊已在你终视线之内如果出现了合适的人,你就会对他们倾心,成为错觉的牺牲品,这些错觉只不过是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是鬼怪,是过去的回忆,可以说是不断消逝的昔日生活,而这些又还是你今天的现实生活。”。
身上洋溢着纯洁的童年记忆的助手们从城堡里走下来,走进K和弗丽达的生活,伴随他们俩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K为什么一定要摆脱这两个人?为什么自始至终抑制不住对他们的厌恶?因为鄙视,也因为内心不可告人的惭愧和自卑。在村庄的这些日子里,K竭尽全力玩了一场甩掉自己的影子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明白底细的弗丽达一直在劝导他,安慰他,并且在最后,当K终于大功告成时,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K摆脱了助手,这种摆脱的结果却是他最没有料到的:弗丽达离开了他,其中一位助手占据了他的位置。
从一开始,K就注定要在游戏中失败。这两个其貌不扬,碍手碍脚的家价竟然是由克拉姆派来监视K的表现的,虽然这一点无法证实,只是由弗丽达凭直觉感到。K必须用超级的忍耐力来容忍他们,才有可能同城堡保持联系。在K幻想的他与克拉姆对弗丽达的争夺中,克拉姆之所以胜券在握,助手们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为K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而这两个助手,不分日夜,不知疲倦地骚扰着K,比臭虫还难以忍受。当然如果K不是这样敏感,受到骚扰的程度就要小得多。他无法坦然面对助手们的窥视,尤其是在与弗丽达亲热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坦然面对,难道他心里有鬼吗?是啊,K心里的鬼太多了,内心的惭愧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行动,使他寸步难行,与这两个助手的关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心里想的是圈住弗丽达,好与克拉姆讨价还价,在进行房事的时刻还有什么坦然可言呢?当然最好是关起门炼了灯来进行,就像他和弗丽达的第一夜那样。可是只要这两个助手在眼前,就会唤起K的记忆,那记忆像照妖镜一样直逼着K,让他显出原形,使他发疯。K为了保护自己,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赶走助手。
弗丽达的内心也是矛盾的,她一直深受着另一种记忆的折磨。她从酒吧间那高高的位置走下来,下到底层,与K-道来在人间体验普通人的生活,这可是件两难的事。她的初衷并不是全心全意地体验,而是因为她在那个位置上已待得太久了,必须有点什么新鲜事发生作为契机来巩固她的地位。可她又想全心来体验。她曾告诉区说,她想与他一起到外国去(当然是一时冲动之下的夸大);她担心的不是她会失去克拉姆,而是失去K,因为克拉姆太多了,她满脑子全是克拉姆;她想要与亚去过一种普通的生活,整个地得到K,平静地生活在K身边,而不是失去他。当她告诉K这些时,K却别有用心地问她克拉姆是否与她还一直有联系,这一问又把她拉回了她当下的处境,使她记起自己是属于克拉姆的,因为这,她永远不可能完全得到正,同时她也确实盼望,“永永远远,永不中断,永无尽头地”同K厮守在一起。可是当“克拉姆的特派员’对步不离地跟在身边,提醒她关于城堡山坡上那令人神往的童年生活,不断哀求她不要在底层陷得太深时,她又怎能尽兴地享受人间的快乐?所以她对正的爱总是显得那样神经质,那样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关于克拉姆的记忆压迫着她,挣脱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也不是她所愿意的,唯一的出路是使自身的实体消失,在半明半暗的模糊里融解。最后她就这样做了,带着爱恋和惋惜的心情向K告别了,助手们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而已。当K去了巴纳巴斯家的姑娘们那里时,弗丽达利用助手向K发起进攻,使她和K最后还体验了一次人间最普遍的情感——嫉妒。我们看到,在弗丽达与K的关系中,两人都是心怀鬼胎,要通过对方来寻求某种东西,来达到某种目的;他们的真情实意正是在这种寻求、这种图谋中得到实现。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采取卑鄙的手段,我们却不能因为他们采用了某种手段就说他们没有真情实意。这世界早已成为巨大的垃圾场,真情实意只能在卑鄙中实现,而一个来自底层的“人”,要与城堡靠近,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手段。他们之间这段短暂的关系,的确是像K实事求是地描述的那样,是“你迎着我,我迎着你,我们两心相合,两人都忘掉了自己”。而与此同时,他们又确实是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切做过了的全是卑劣的,似乎不堪回首,只有远方的目标令人肃然起敬。为了这想象中的目标,K与弗丽达必须原谅过程中的所有卑鄙之处。至于老板娘,她只是要让她的两个学生看清过程中的卑鄙,给他们设置一些障碍,在她内心,这一切早就得到了原谅。这又使我们联想到另一个例子,即小男孩汉斯的例子。汉斯的母亲苍白、虚弱,是“从城堡里来的女人”。汉斯将自己看作母亲的保护人,母亲是他的偶像,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他不仅要保护她使她不受粗俗的父亲的伤害——他就是为这个来找K的——而且决不容许K去骚扰她。在他看来,任何人对于母亲都是一种骚扰。K在与汉斯交谈中弄清了他家的情况,于是利用汉斯对母亲的爱,竭力挑拨,以达到自己与她接近,从而探听关于城堡的事的目的。在这个例子中,K同样可以说是具备了与那位苍白的夫人“作迎着我,我迎着你”的可能性,他就是为了这个追求来欺骗小男孩的。我们应该如何来理解K与女人们的这种关系呢?只要长久凝视、面对它们就可以了。
K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认出两名助手的真实面貌,这种辨认是最难最难的。他们两人与他离得那么近,深深地介入了他的日常生活,处处用可厌的行动来骚扰他、戏弄他,使得他火冒三丈。这样的两个人,叫他如何认得出?就是认出了,他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容忍他们的折磨,他毕竟不是弗丽达,只是暂居村庄的外乡人,他生来缺乏弗丽达那种宽广的胸怀,也缺乏她的冷静的判断力。而弗丽达,一开始就从这两个神秘人物身上注意到了不同的东西,他们单纯、炯炯有神的眼睛使她想起克拉姆的眼睛,她感到克拉姆通过他们的眼睛在凝视她。所以她才怀着尊敬和钦佩的心情注视他们所干的那些蠢事,认为这两个人是她与K的共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同时她也知道正与这两个人势不两立,K这种感觉是无法用道理去说服的,只能靠她的周旋来维系这种四个人的大家庭。这种周旋把她弄得心力憔悴。最后,她和K的同居生活完结,这种生活在半明半暗的模糊中化为了新的记忆;而K,又从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那地方又会有新的助手,也许以另外的面貌出现。K也许仍会感到惊异?也许多了一份从容?
弗丽达始终用依恋、怜悯的态度对待两个助手,这两个装扮成土地测量员的助手的幼稚的“孩子”,实际上也是弗丽达的助手。他们与K十分隔膜,却与弗而达心心相印。他们是弗丽达本人孩童时代与城堡有关的记忆。这种记忆是K所无法斩断的,它笼罩了他与弗丽达的整个关系,他们一直在这种记忆的阴影里生活。K最后的成功摆脱不过是终极意义上的失败。弗丽达因此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块安静的地方是属于我们的爱情的,村里没有,别处也没有,因此我希望有一座坟墓,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我们在那里拥抱在一起,像两把钳子钳得紧紧的,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没有人再看见我们。”
可是她一睁眼就看见了孩子气的助手,他们正含着双手向她哀求。在K的眼里,这两个家伙时刻提醒着他反思自己行为的见不得人之处。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全都被这两个幼稚得无法忍受的家伙看在眼里。这些过去了的事变成记忆的沉渣,留在K身上,使K不停地产生要摆脱这些沉渣的冲动。这一冲动就是K与弗丽达关系中的弱点,高居城堡的克拉姆深知K的这个弱点,特地派了两个助手来离间他们,最后终于成功。弗丽达与K同居期间等于是她同K加上助手四个人同居,她一点也不觉得别扭,把这当成事实接受下来,任凭他们入侵她的生活,这是因为她心底很快就将这两个人看作了自己的一部分。K显然不明白这一点,他的一意孤行到后来终于变成胆大妄为,粗暴地践踏了两个助手,并且自己摆脱了他们。这一来,他也失去了与克拉姆讨价还价的资本弗丽达。他没有估计到当初克拉姆将弗丽达给了他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一定要搭上两个助手。他粗心莽撞,忽视了关键所在。摆脱了助手便是摆脱了克拉姆的钳制,记忆的魔圈不再起作用,好戏唱完了。
K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像这儿那样职务和生活纠缠得这么紧,有时好像职务和生活已经换了位置。比如说,到目前为止克拉姆对K的工作只行使了形式上的权力,同克拉姆在K的卧室里所拥有的真正的权力相比,那种形式上的权力又算得了什么严
在村长家中,区又一次领教了城堡的真正权利。这种权力并没有明文规定,只有一系列曲里拐弯的复杂行使过程,这过程被记录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翻也翻不出来,谁也不会去过问。然而过程本身却是不可逆转的,正是这种昔日的权力行使过程导致了区今日身分的无法确定。K竭力抗争,想要扭转现状的发展方向,村长却用他那冗长、繁琐而又清晰的叙述,将真实情况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为的是打消他脑子里一切可能有的幻想,指出他的唯一出路就是过一种异乡陌路的忧郁生活,永远不可能出人头地,现状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而且还得小心翼翼,避开危险。在这里权力是通过记忆积累的形式来巩固的,K处在它的淫威之下,他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他唯一可行的事就是屈服。在气愤之下他也说到他是被“诱骗”到此地来的,他这话并不是出自真心,村长也完全不赞成他的过激言论。
困难之处还在于这种权力是无形的,有关它的文件记录找不到,就连克拉姆的信也是以私人身分写给K的。但如果K以为可以不去管它,可就寸步难行了;它每时每刻干预着K的私人生活,K对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克拉姆这只高处的鹰,单凭它那锐利凶狠的眼光牢牢地将人控制在它的权力范围之内。在这种控制之下,K是否就可以无所事事,消极怠工了呢?不但不行,相反,他还得自力更生,朝目标作坚持不懈的努力,这才是克拉姆所要求的。他在那封私人信件中曾暗示道、他所关心的,只是对K的工作能够满意。他既没有对K的身分加以肯定也没有否定,工作究竟是什么工作也是含糊不清的,然而还要正在工作上使他满意。他将一切答案全留给了K自己。K必须自己去证实自己的身分,自己去弄清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根据这封信,K唯一可找的人是上司村长。这封信曾激起过K无限的希望和还想,他以为只要找到村长,他受聘的事就有眉目了。他被障碍蒙住眼睛,完全没有读懂克拉姆的信。虽然村长再明白不过地向他作了解释,他仍然不服气。
人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将在记忆中储存下来,这种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K也不知道,只有村长知道,但他却没法(或懒得尝试)将这种东西从那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文件中翻出来;他向K口头说明了这种记忆,K不得不信。村长和他那影子一般飘来飘去的细小的夫人所担任的是记忆守护神的工作;在他那阴暗的小房间里,储存了数不清的信息,因为年深月久,根本无法将它们清理分类了。平时,村长和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这些东西,因为除了K,并没有人要来查询或穷根究底;愚昧无知的K是唯一要来查询的,他是外乡人,又有一股倔劲。于是村长只好苦口婆心地启发他,告诉他“差错”产生的原委和其不可避免也不可改变性;他要K听从城堡的安排,安于现状,认清前途。村长的潜台词是:在村子这个范围内,他可以到处转来转去,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甚至可以说是受到某种优待,当然他得始终保持警惕,不然危险就潜伏在这种表面的优待之下。他必须检点自己的一举一动,“每走一步都要环顾四方”。
正一直想过“惯常”的生活,可是村子里没有“惯常”的生活,所有的生活都与职务紧紧缠在一起,相互渗透,这种现象是一种结果,是那不可抗拒的历史与记忆的进程造成的结果。这种现状对于村民们是不言而喻的,因而每个人都遵纪守法,只有辽总是莽懂行事,破坏纪律。显然,要让K明白个中的内情,一次两次的启蒙是绝对不够的。实际上,K永远无法启蒙。只要他在村庄里生活一天,就要犯错误;于是这些错误又变成城堡记录下来的新的文件,文件又被陆续送往村长那不见天日的保管室里,永久地保存下来;而K自己并不知道,也就无法根据文件精神来调整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何况文件也并设具体告诉K应当如何正确地做某件事,表面上似乎任其自然,一旦K做了某件事却又被记录在第。
1998年1月7日,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