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范浩泉的哥哥范浩林,是家庭负担日趋沉重的阶段,他的三男一女已经降生,大儿子先来十二岁,二儿子正来十岁,三儿子再来七岁,收梢一个女娃名叫好妹,也已经五岁了。一个个像台阶般排在那里,等待父母去照料。范浩林、陆存秀夫妻俩,好比一对老燕子,刚孵出一窝乳燕,占满了窝堂,他们会鸣叫了,会撒娇争宠了,会吵闹了,会嬉耍了。但翅膀是软弱的,乳毛还没有脱落,一只也飞不出窝去。全靠一对老燕,在外面觅了食回来,一一喂饱他们。他们虽小,食量很大,因为他们不仅为了抵消付出,而且靠它长身体,长血肉筋骨。所以,喂饱他们是很不容易的,辛苦的老燕子,衔得嘴角边常常带着破损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色泽。
范浩林和陆存秀,集中精力,一心扑在供应孩子们的衣食上,根本没有心思和能力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三年的灾难弄得他们焦头烂额,把他们背上的负荷增加到不断喘息的程度。一九六一年冬天稍稍缓过一点气来,真希望一九六二年春天能够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他们需要的是乐业安康,再不要风火变幻,生命的弦拉紧了那么久,再下去,不断也会松弛。所以,当范浩泉提出重新分房子,范浩林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他含含糊糊地没能说清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干嘛要分房子呢,没有任何必要嘛。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偶然想起,也不曾想下去,累得很哪,脑袋瓜一碰着枕头,就睡着了。
他哪里晓得,这一夜他弟弟一家非常紧张,仍旧轮流值起班来,监视着楼屋里有没有动向,生怕提出了分房子以后,哥嫂会把窖藏挖出来拿走——假如他们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第二天早晨,陆存秀天不亮就起床,她要烧一点东西让浩林吃了赶到供销社去上班。她刚打开门,就看见浩泉从隔壁过来了。
“阿嫂,哥哥呢?”
“还没有起来呢,叔叔,你倒早!”
正说着,浩林已经从后厅走出来说:“谁呀——是浩泉。”他立刻想到分房子的事。
果然,马上开口了,说:“哥哥,不耽搁你,你是要赶去上班的,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确凿的回音。这房子你究竟同意还是不同意重分?”
浩林一怔,又随即一笑:“慢慢来吧,急什么?”
“不是急,我是要弄一弄清楚,你肯不肯?”浩泉的眼睛看着地面说。
浩林沉吟了一下说:“这有什么不肯呢?当年还是我提出来的,房子住了再说,分不开,等以后造了新房再分。现在呢,新房子没有造,还是那几间老的。不是分不分的问题,其实是没有什么分的,你说呢!”
“不,哥哥。”浩泉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就说,“亲兄弟,近算帐,当年分开来过日子,哥哥你是说了那句话的。我也赞成的。谁想会碰到这断命的大跃进,把东西弄光了,肚皮都顾不及。这一跤跌下来,我们几时才积得起钱再造房子?我看等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还是趁早正式分了吧。”
“这个嘛!”浩林想了一下,无可无不可地说,“你要是主意拿定了,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分了就分了、你等我有了空,再坐下来商量吧,这一阵我忙。”
“哥哥,你说过几天有空?”
“这么急做什么?”浩林惊讶了。
“横竖要分,就快点分掉,了脱心事。省得再在心里盘来盘去。”
范浩林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好,我这几天里抽空再回来一趟。”
这些话陆存秀也都听见了,浩泉一出门,她就说:“刚刚好了一点,饱了几天了,太太平平过一阵再说好不好!”
浩林没有响,便吃早饭。陆存秀又说:“有什么好分的呢,其实不就是我们住的房子好,要说定了贴他多少钱也就是了,他可是这个意思?”
浩林含糊地应了一声。陆存秀又说:“那也用不到这样急忙。他晓得我们没有钱,还借了他的债。就算现在说定了贴他多少钱,一时间也没法给他。他要急也没有用。”
浩林笑笑说:“你也不用猪心思,兄弟之间,该了的事情,总是要了的,至于一时没有钱,他也不会逼你的。欠一欠就是了。”
陆存秀喉咙里咕了一声,忍住不说了。丈夫在单位上工作,家里的事情,很难同他说清。算了。
这兄弟两家的关系,倾斜度一直很大,哥哥对弟弟,向来仁至义尽,毋用多说。浩泉刚开始自立的时候,年纪很小,对哥哥无可还报,情有可寡。但后来逐渐长大了,因为没有负担,比浩林富裕,却并没有想到要体贴哥嫂。特别是刚过去的三年,浩林固然因为在供销社工作,买东西算得方便,但是他最缺又最需要的一样东西,供销社却没有,就是粮食。家里孩子的口粮都是低标准,如果不想别的办法,全家的嘴巴,一年要有半年挂在风口里。浩泉多少是可以帮一点忙的,可是,他连父亲烤点豆饼吃都舍不得,又怎会拿出来(那管也是豆饼也很好)支援哥嫂呢?有一次新麦上场,浩林星期天在家休息。陆存秀高兴,忙碌了半天,做一顿馄饨来吃,让孩子端过三碗送叔叔家去,这也是农家通常有的习惯。可是过了片刻,浩泉竟端了两碗还来说:“哥哥。嫂嫂,现在粮食金贵,不能客气的。娘吃了一碗,这两碗还是侄儿吃吧,你们人多,我家人少,来回端动了,我是端不起的。”这真是荒年断亲邻,使人心发冷。他自己家里弄什么好食吃,总是闩了大门。看都不让人进去看的,所以每逢范浩林受托替他斩了一刀肉带回来,陆存秀派孩子送过去,就特别交代儿女们今天不许到叔叔家去串门子。虽然不吵不闹,隔阂也不算不深了。背后陆存秀的叽咕一大堆。浩林听着,也并不是一点不动情的。不过他识大体,总劝存秀说:“我弟弟就是这种人,钱财看得太重,你由他去,他赚到一个钱都不容易,自然要看重。这也好。总比有一个败家当的弟弟要缠牢哥哥,吊在哥哥的裤带上好。”
浩林去了供销社,第三天浩泉带了信来,问哥哥几时有空回来,说定一个日子。第四天陆存秀也带了信来,说周吉娣在田里劳动的时候都不着边际骂山门了。第五天快午餐的时候,他娘李玉媛拐着一双缠过后放大的脚跑来找他了:“浩林,无论如何,你抽身跟娘回去一趟。哎呀,娘为难哪!他们夫妻两个在家里骂人,怪熬我这娘,好像你不回去是娘教你的。”她知道这样说,最使浩林动情。
浩林果然着忙了,他尽量张罗使娘吃了顿美餐,让她睡了个午觉,自己安排好了工作,向领导上请了个假,扶老娘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骑着回去了。
到了村头,李玉媛便下来,关照浩林说,“你先回家,不要告诉存秀说我来叫你,她晓得了也要骂我的。我像夹骆驼,两面都受气。”
浩林叹了口气,笑笑点点头,先走。回到家,存秀田里去了,还没有回来,等到她回来浩泉和吉娣也都回来了。存秀进门,看见了他,就气恼地说:“快点分分清楚吧,自家人都没有商量过,外面倒飞飞扬扬了。”浩林奇怪道:“有什么好议论的呢?”陆存秀正要回答,浩泉就进来了,存秀便说:“喏,叔叔来了,你们亲兄弟商量吧。”拿了一篮猪菜,上河边洗去了。
这么一来,空气就有点僵。范浩林摸不着头,不好说,等浩泉开口。浩泉因为被存秀明显的不满刺激了一下,要缓一缓情绪,也沉默着。这时候有两个老人进来了,一个叫范连生,一个叫范良春,都有靠七十岁年纪,是近房里边最重要的长辈。他们一进来,范浩林马上就晓得是浩泉请他们来做中人[注]的。连忙请坐、寒暄几句以后,还是浩林开口向浩泉说:“两个长辈来了,最好不过,你就说吧。”
浩泉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慢吞吞地说:“这几天你没有空回来。我一边等你,一边也同几个长辈通了通口;只是不曾同你商量,也没详细同他们说。现在当大家的面,我都说了,好不好?”
这真是一副私事公办的神气,十分的顶真。浩林点点头说:“你讲吧。”
浩泉说:“哥哥你从前说过,照现在分开住的房子,你是应该贴出钱来的。”
浩林又点点头说:“对呀,所以我要讲明不算正式分房。我也贴不出钱来。”
浩泉:“你也说过,这房子要搭配成两份分开,总是搭配不公平的。”
“对。”浩林说,“所以我总说还是建了新房再分。”
浩泉摇摇头说:“造新房到何年何月?不等了。我想着几个办法,说给你听听。第一呢,照原样不动,哥哥你贴我钱,你也没有钱贴。如果换一换,我住你那一厅一楼,贴你钱,我也算不来,有钱不如造新屋,何必贴在旧房上。再说,换过了,你住我的,你人多,也住不下,那一间半畜舍柴屋和双侧厢,都不是住人的地方。所以,即使我肯贴,你愿意,我做弟弟的心里也不安。旁人也会说我势利,把哥哥逼去住坏房子。我想把房子重新搭配一下,后(广带)一间楼房,和一间半畜舍搭在一起,算做一份,前面两间厅屋,和双侧厢搭起来,另算一份,这样就差不多了。就是吃亏沾光,也极有限。这点高低,兄弟之间是可以通融的。”
浩林一听就笑了,说:“老弟,这可不好办,一楼一厅,没法拆开,后(广带) 的楼屋,要从前席那间厅屋里出进。如果拆散了分到两家去,势必砌断,住在楼屋里的人,就没有路进出了。”
两个长辈也说,浩林的话对,没有出路,走天上飞吗?
浩泉却笑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就精彩在他们想不到。便从从容容说:“这就是老房子的弊病,总要走破,我的想法,就是要砌断它,不让厅屋走破,就管用了。”
“那住在楼屋里的人,走哪儿呢?”
“容易,西山墙外头就是空地,只要在天井的西围墙上开一个门,就可以进出,墙外的地方,如果像从前那样属于私有,那主家是不让走的。现在是队里的,公有了。当然可以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为什么不利用!”
浩林听罢,不禁笑着注视了浩泉一阵,觉得弟弟的算盘,真有独到之处。但还是摇摇头说:“门是可以开,不过这样一来,从楼屋到言舍去,要转一个圈子,不大方便吧!”
浩泉不在乎地说:“兜那么个小圈子算什么?方便。城里那些工人上班,住远的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还不是照样干!”
浩林沉吟不语,觉得有点为难了。半晌才说:“我呢,横竖不大在家,方便不方便,是你嫂嫂的事,等我同她商量了再说好不好”
“哥哥你不用同嫂嫂商量的。”浩泉连忙说,“我不会让嫂嫂觉得不方便。她一个妇女劳动力,带一堆孩子,我不能把麻烦推给她。我同你们换一换,我分楼房和畜舍,你们分两间厅屋和双侧厢。这样,你们就方便,而且也住得宽敞些。”
这一番话,说得两个长辈,点头簸脑,十分称赞。范浩林倒呆住了:这不像弟弟的为人哪!他心里寻思。
“哥哥你不用为难。”浩泉表明心迹,“我是说的真心话,你只管放心。哥哥嫂嫂一向来待我也不差,我心里有数的。况且吃亏沾光,横竖都是自家人。”
他说得非常诚恳,偏偏这范浩林最会感动,最受不了别人有心要给他好处。他连连摇头说:“老弟,这个我不答应。我是老大,倘有出入得失,我理应该让小的三分,怎么能占了好的呢。再说这八九年里,我住了好房子,也没有贴你什么,已经沾了你的光了,还能继续沾下去吗?不,若要这样分的话,我一定还是住楼房,把厅屋分给你。”
浩泉连连摇头说:“哥哥你不要替我争,这分房搭配的办法,是我提出来的。倘若我沾了光,倒像是我为了沾光才这样搭配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呢!住了进去,旁人还要骂背皮。不,我宁可住楼房。”
浩林感动地说:“不,我不会答应你的。哥哥的脾气你知道,越是别人让我,我越不领情,我一定让你住厅屋。”
“厅屋一定让你住。”浩泉说。
“我还是住楼房。”浩林说。
“我说了,我住楼房。”
“我也说了,我不住厅屋。”
“我也不住厅屋。”
“我住楼房!”
“我不搬,不让你住!”
……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争论的用语越来越短,似乎很激烈。左邻右舍,都闻声来看,蹲了一屋子的人,陆存秀上河边回来,以为他们为争夺什么吵起来了。看见大家都在笑,她走进去,隔着板壁在灶下听了一会,才弄清是这么回事,觉得很诧异,想这浩泉吵着急急要分房子,总是要留点好处的,怎么倒像是为了吃亏呢?实在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也好嘛,他自己愿意,就由他住楼房好了。同他推让什么呢。就算沾了他的光,也是难得一次,我进范家的门十三年了,看着他长大的,手脚工夫也不曾少花在他身上,委屈他一点不见得雷打电劈的。
陆存秀想罢,便在灶下放开喉咙喊道:“阿叔,阿叔。”等他们听见了,停下争执,她才说:“阿叔,你可是真心?”
“当然真心!”
“真心嘛,我是要答应下来的。”
话刚说完,就听浩林喝了一声:“你不要横兜里插进来好不好!等歇我同你说,别先答应。你答应我也不答应。”
大家听了,嘻嘻哈哈,七嘴八舌,乱哄哄热闹了一阵。因为他们都是谦让而不是争夺,自然没有严重性,不构成什么威胁,所以挺乐。但这样下去也没意思,不及打架好看,就陆续散了。两个做中人的老辈,也觉得这事好办,很轻松。建议他们再合计合计,不忙。想周全了,免得以后反悔。范浩林自然赞成。起身送客,临出门,浩泉还说:“我是想周全了,哥哥,我不反悔的。”才回去。
当天晚上,陆存秀就同范浩林怄气,说他眼里没有老婆,分家的事,她陆存秀为什么不能开口,这家是什么人的?你范浩林往供销社一溜,高兴回来就回来一趟,不高兴回来就寻不着你的影踪,如果分家分得不好,还不是她陆存秀受害!难得浩泉这么开通,说了些像大丈夫说的话,自然就该答应。让什么呢?说不定过了一夜,他就改口了。
范浩林这时早冷静下来。他历来不同老婆口角,所以一只碗也丁当不起来。他回味今天浩泉的意思,也不免怀疑。不懂是为点什么。这时他就回答陆存秀说: “你都想到他过了一夜会改口,这件事还能照他的话办?不是小孩子闹着玩吗!”
“我马上接口答应他,他改得了口吗?”
“唉,你倒看得容易,极麻烦的,这老弟!”
“反正我不管他为什么想这样分,我就答应照办。”
“反正我不弄清楚他为什么想这样分,我就不能答应。”
“不亏他,这是他自愿的!”
“他自愿,我也不能亏他!”
……
两个人争了几句,也不曾有结果。谁知声音大了点,隔墙本是有心人,正尖着耳朵在听。一听见,倒安心了,晓得自己想的事情,浩林和存秀全没猜着。那么,要劝浩林答应,也就不算难了。当夜浩泉和吉娣商量了一会,便去把老娘叫来低低同她说了几句。那李玉媛像得了令箭似的一面连声答应,一面还拍了拍手,轻轻地说:“哎呀,我都没有想着,这倒也是真的,是一件头等大事,我去同浩林说,他不能不答应。”
李玉媛打了包票。她很有把握,一夜睡得好熟。早晨起身,看见浩林家的门开了,就走过来。见存秀在灶下烧早饭,叫了她一声娘。李玉媛说:“浩林呢?”存秀说:“在楼下吧,有什么事?”李玉媛神秘地说:“有几句话,浩泉、吉娣都说不出口,所以叫我来告诉他。喊浩林出来,我全都告诉你们。”
正说着,浩林听见娘的声音,就从后屋走来说:“娘,你要说什么我听?”李玉媛说:“我昨天听你们争了半天,浩泉也不曾把话说出来。你晓得他究竟为什么要住楼房?”
“就是不晓得呀,娘,你说呢?”
“你想想,浩泉娶亲也两年了,为什么没有孕?”
浩林无从回答,只好静候她说。
李玉媛压低声音,却加重语气说:“命也算过了;风水,也看过了。浩泉的新房做得不好,是一块不育之地。”
陆存秀连忙问:“真的?”
“真的。都这么说。”李玉媛有根有据地说:“想起来,你们的爹和大伯伯,是现在分给你大伯的那间老屋里出生的,当年我嫁过来,新房是做在你们现在住的楼上,生了你们兄弟俩。后来让给你们做了新房,又生了三男一女。浩泉的那新房,真想不起来谁在那儿生育过,大概老辈早就晓得了,是不能做房的。”
浩林听了,笑着摇摇头说:“这是迷信,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看他们可养了?”李玉媛严重地说。
“哦!”陆存秀终于彻底明白,“是为了这个。那就直说了嘛,何必兜圈子!害得你忠心耿耿的大儿子还怕他吃了亏。这么一说,他是想借一块传宗接代的宝地,浩林,你肯不肯换?”
范浩林抚了抚脸颊,像抹掉什么粘着的东西一样,正想开口,李玉媛却抢嘴说道:“这还能不肯的吗!你们已经四个了。还养吗?不换给他,就是绝了我一房人马。”
这话如果说对了,那范浩林不肯换房,简直天理不容!
范浩林只好点头。虽然他明知是迷信,但是迷信还是这样的普遍。假如不换,范浩泉能生下孩也罢。当真不生,那么,舆论会谴责范浩林居心绝小房的后,独占祖产,要成为范家千秋万代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