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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跤姻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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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交代清楚了,魏建纲他还敢吗!

该他上班的时候,他规规矩矩地去,低着头坐在那儿,像已无颜见人。一下班就灰溜溜地把自己关在单人宿舍里写检查。

忙着吧!组织上,行政领导上,都在等着看了他的检查才决定怎样处理他呢。

团支部当然抓得更紧,专门为他开了几次会,有时候党支部也派人参加指导。气氛极其严肃,极其沉重。一到这种场合,不必别人开口,魏建纲已经无地自容。

批评极尖锐,而且政策性很强,有说服力。没有牵强附会的地方,青年人可不可以找对象?可以。该不该谈恋爱?该。要不要婚姻自主?要。这些全不成问题。这些成问题岂不滑稽!岂不是封建了!坏是坏在一个革命干部,一个青年团员,找对象什么人不可以找?偏偏竟同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搞到一起去!实在不像话。是可忍,孰不可忍!甚至还有更坏的,那女人连做资本家的小老婆都不够资格,已经是被抛弃了的。革命干部、青年团员魏建纲居然会抬得来当宝贝,真把同志们的心都气伤了。伤心得不愿意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因为同他坐一条板凳,就等于同那个资本家都不要的女人坐在一起。有人指责魏建纲中了糖衣炮弹,有人则说他是本性如此。这些意见在会上并未发生争执,但会后却有引申和过分的议论。比如说到糖衣炮弹,有人就认为那女人也不够资格,只能算炮弹壳。给糖衣炮弹打倒了还别说它,魏建纲被个炮弹壳就打倒了,也实在不起眼,鄙薄得很,毕竟是内地小城里出身的人。再比如说到出于他的本性,便有人建议再查一查他的家庭成份,并诧异当时怎么会把这样的人吸收到团里来。

等而下之的议论就更多了,甚至说到“犯错误也要犯得值得……”“竟馋得拣破鞋……”之类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最后则有一致的公论,断定魏建纲并非没有认识,而是明知故犯。所以一开始就私偷贼摸,遮天瞒地,居心不良,理应罪加一等。

总而言之,魏建纲做到了老老实实交代问题,诚诚恳恳接受批评,彻彻底底承认错误,规规矩矩低头认罪。他实在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在一起革命的同志,如果打他的屁股可以消同志们的气,他马上会主动趴下来凑着。

还能再去看看赵娟娟吗?他敢!

那么,爱情呢?这斩不断、关不住、研不碎、理不清的、说不明白的东西,难道就完结得这样容易,这样简单,这样快?

要真是这样,就不叫爱情了!

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呢?它呀,它就是满满的一桶,它就是重重的一挑,它就是长长的一生。

假使用桶来盛,那么,双方都有一只;假使用秤来称,那么,双方都有一担;假使用时间来计算,那么,双方都有那几十年。

最好是一样的满,最好是一样的重,最好是一样的长。

然而这不可能,天底下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总有满一点。浅一点;总有重一点、轻一点;总有长一点、短一点。如果他往浅里减,你就要往满里添;如果他往轻里卸,你就要往重里加;如果他往短处缩,你就要往长里伸。不要让一滴掉在地上,不要让一片飞到空际,不要让一寸变成乱给、你要把自己当做海,准备他把那桶水全都倒进来;你要把自己当做大地,准备他把重量全部压上来;你要腾出你全部的心房,准备贮藏他源源送来的欢乐或痛苦。

也许这些话都是白说,爱情的精义就妙在说不出。

但是,至少有这么一个赵娟娟,她就像上面说的那样去做了。

魏建纲第一天没有回来,赵娟娟等到烧在锅里的夜餐冷了才吃。但并不担心,因为这种情形常常有,为了掩饰,有时不能不在单位里住一住。不过往常总先要告诉娟娟。这一天却不曾。

魏建纲第二天没有回来,赵娟娟把热了又冷、冷了再热的夜餐烧了三次,等到女儿饿得哭了才吃。但还不是太担心,因为这种情形过去也有过,那是单位里搞什么突击,忙不过来开夜工。

魏建纲第三天没有回来,赵娟娟烧的夜饭,就只有小女儿一个人吃得下了,这种情形还不曾有过。赵娟娟担心了,一夜没睡着觉。

魏建纲住到她家来,左邻右舍都知道。有人问起,她就直截了当说是她的男人。还有人认出就是那天摔伤的,不问就猜到了,以为奇缘,十分称赞。说从前绿珠坠楼是悲剧,现在娟娟堕楼定终身。在这个大城市里,要是在解放前,这种男女关系,邻居是不过问的。近在飓尺而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常事。解放以后,彼此才互相关心。大家都知道赵娟娟受过资本家的欺侮。弃妇孤女,又没有职业,纵有点积蓄,也无非是一点首饰,贷换不着几个钱。能靠它过几年?用个一尺来宽、二尺来长的木盘子,在街头摆一个香烟摊,两张嘴巴靠在上面也极难。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买她的香烟是为了同她胡调。她板面孔,有人还讽刺她假正经,笑她是“被老板用旧了丢到街上来的货色”。她不得不保卫自己,日复一比也学会说脏话,敢撕破脸皮以牙还牙。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好过,更不是长久之计。现在重新爱上一个男人组成家庭,丝毫也不奇怪。况且大家看到魏建纲是个有根基的正派人,所以都称赞赵娟娟选得好。他们夫妻俩也确实恩爱。娟娟自不必说,只要魏建纲愿意,她什么事情都尽心尽力做到他满意。魏建纲则得到了许多想象不到的欢悦,迷醉在幸福之中。他们爱得很浓,比四十三度的蜂蜜还要浓得多,所以,很快就结晶。赵娟娟的肚子,已大得谁都看得出。那时候《婚姻法》颁布不久,群众还没有“登记”的习惯。已经同居了,就算结婚了,就算造成了既成事实。赵娟娟没有读过马列主义的书,又不懂什么叫组织生活。自然没有一点组织观念。并不晓得《婚姻法》上写明的“婚姻自主”的条文,还有不曾写出来的内容。总以为是合法合理的了。魏建纲当然意识到并不这样简单,这里边存在着立场、观点问题。恋爱问题,在旧社会里完全是乱搞,新社会则不允许胡来,对于要求进步的人来说,尤其显得庄严而神圣。他们心目中认为必须遵守的原则,无法列举,如数牛毛。人民的生活,国家的大事,倒有人肯漠然无动于衷,若看到在这方面有所表现,就很少不过分地关心。而且总肯多往坏处想,绝不错过指责或帮助当事者的机会。很可以誉为“国德”。因为此事不比遗传工程;圣贤和盗寇,巧人和傻瓜,天生都懂一点,有这个本领。“婚姻自主”当然已经成为法律,惟其如此,便只能是最起码的条件,仅仅对全国人民适用;而对于一个革命干部,一个共青团员,自然应该有更高的要求,用更高的标准去衡量,不能降到群众的水平。所似,魏建纲是不容易过关的。君所爱者,人将恶之;你眼里的西施,会在别人眼里变为画皮。君所认为爱者,人们认为这并不是真正的爱。他们责问:“你们的爱情建筑在什么基础上,同资产阶级的臭婊子(就是这种极有教养的口吻)混在一起,搞什么名堂?”……兴趣极为广泛,纠缠无穷无尽,影响无边无岸,后果也可大可小。所以魏建纲宁愿瞒天过海,私结姻缘。麻烦是省掉不少,可是心里总怀着鬼胎。因为他并不超脱,也是这块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株。别人不来帮助他,他会先帮助自己;别人不来打倒他,他会先打倒自己,他实在是非常的能于。所以赵娟娟爱之弥深,也深信魏建纲爱她不疑。

到了第四天下午,赵娟娟再也忍不住了。她晓得魏建纲不曾同单位里讲过,不讲的原因也明白。她原不该到单位里去找他,以免惹出麻烦来。但心爱的人不明不白一去不回来,不去找他还能有情绪做别的吗?摊头上的香烟,昨天就被谁偷走了两包,她都不晓得,大概那小偷已看出了她走神的样子才下手的。所以,她决定把摊头早收两个钟点,到单位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总不见得又被别的女人从窗台上掉下来压坏了吧。

心中急得无法安宁,她也就顾不了许多。遮瞒也不是长久之计,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孩子都在肚里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合法的事情,怕什么,干脆摊开来就算。她就拿了这个主张。对着衣橱上的大镜子换衣服、梳头、搽面油。涂口红,按照自己的设想尽量打扮得漂亮些,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到他的单位里去,第一次让她丈夫的同事看见她,她得让别人称赞,可不能坍了丈夫的台。

打扮妥帖,正要出门,听见楼梯上杂杂沓沓响上来,像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女儿在喊:“妈妈,有人来!”

“谁?”

“陌生人。”

房门并没有关上,说话间,陌生人就已经走进来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年轻,女的比男的更年轻。

在赵娟娟家里,以前也有陌生人来过;但来过的陌生人,和这两位比起来,就不算陌生。这两位才真正陌生。他们走近来,俨然像两根柱子般木立,脸铁板着,眼乌珠盯着人不转,也不打任何招呼。就像花三元钱买了一张票看稀奇,进来一看,发现上了当,三角都不值,气得想把那看的吃了才够本。

赵娟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怕。但也敏感得很,脑壳子里闪电般一亮,马上想到恐怕和丈夫有关系。便问:“两位是哪里来的?找谁?”

那男的嘴巴一张,倒想说话。可是那女的却使了个眼色,回身就走。男的也就闭了嘴,两个人噔噔噔下楼走了。

气得赵娟娟把窗子打开,朝那两个人喊道:“谁得罪你们了,自己摸错了门,客气话都不会讲一声吗?”那两人全不理睬,只顾走了。只见隔壁的老太在向她把手,娟娟就下去。老太便告诉她,刚才两个人是魏建纲的单位里来的。来调查。问别的也罢了,还问有哪些男人和赵娟娟有往来……什么都问了,最后是要亲眼看一看赵娟娟。

赵娟娟气坏了,破口就像骂流氓一样骂了句脏话。抬头喊女儿把房门关了,在家看着,不许出去。又托老太照应照应。自己就奔丈夫的单位。她晓得一定出了事,莫非魏建纲捉去吃官司了?他犯了什么法?定了什么罪?怪不得不能回来呢!她要去问一问清楚。

没有人能猜出赵娟娟重新见到魏建纲是在什么时候。

知识分子的思想情况是如此复杂,动不动就出大纰漏,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一时一刻都得抓紧,要真真能把他们改造过来,谈何容易。像魏建纲这样的人,历史清白,成份不差,又有专业知识,党和人民是很需要的。他平时工作也还认真胜任,肯听话,是一个培养的对象,可是忽然扑通一声下了河,实在可惜。因此大家下了决心要挽救他。在一次全体工作人员会议上,一位原则性很强的领导同志怀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说:“我们平时常常讲:资产阶级用尽种种手段在和我们争夺下一代。究竟怎样争夺法?体会不深刻。这一次,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的确无孔不人,防不胜防。但是,我们毕竟发觉了,清醒过来了,采取措施了。我们不会让自己的同志落水淹死,被他们拉过去。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大的热情和耐心把我们的同志从资产阶级的手里夺回来。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们还能建设共产主义吗!”

所有到会的同志听了这番话无不动情,充满了幸福感和自豪感,觉得我们生活在新社会,就像生活在保险箱里一样安全。即使难免失足落水,也是落在一个不沉的河里;跌进去了,总是浮在水面上,决无灭顶之灾,很容易救上岸来的。所以,单位里的同志们,立即就行动起来,无私地伸出自己的手,争着去拖魏建纲。拖着什么就是什么,拖着手的就拖手,拖着脚的就拖脚,拖着头发的就拖头发,拖着耳朵的就拖耳朵,牢牢不放,免得他被资产阶级拉过去。当时那一股势头,称得上一个抢救运动。魏建纲并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多少也接受过几年党的教育,有那么一点觉悟和革命的感情。看到由于自己的错误,使组织上耗费那么大的精力,感激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那时候还没有发明请罪的种种仪式,古代的五体投地又不适用,所以那感激就无法表达出来。只得诚惶诚恐,捺在心里。

的确,为了使魏建纲受到教育,幡然悔改,连领导上事先也没有估计到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如果把这些精力和时间用到业务工作上去,全年承担的任务,也许早就能够完成了。这次资产阶级对魏建纲所施的拉力,竟有一种垂死挣扎的拼命精神,又软、又硬、又粘、又韧,无穷无尽的纠缠,反反复复开展拉锯战,一直拖了三四年之久。魏建纲感受到的还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也已经足够他心悦诚服了。作为一个青年团员,把自己的思想行为提到两个阶级,两种立场,两条道路,两个前途的高度去认识,还有什么不通的?当然通!没得话好说。不过人有天生的弱点,大概也是应该承认的,否则圣贤也太容易做。男人对于女人的需要,确有无可代替的方面,而魏建纲又已经经验过了,特别又是赵娟娟那样一个女人,尽管说得她一无是处,在魏建纲心目中却比一切女性都更女性化,所以尽管决心要断绝关系,但思想上的斗争,则既激烈又有反复。有时是英雄气长,有时是儿女情重,特别是那肚子里的一块肉,又调动了“不孝有三”这个皇皇古训。固然“大义灭亲”可以流芳百世,可是“弃妻杀子”而遗臭万年的,不乏先例。天平究竟哪一头翘起来?哪“头垂下去?魏建纲好像又觉得糊涂而没有把握了。

说服教育毕竟不及让事实说话起的作用大。漂亮的赵娟娟,做梦也没有想到竟做了魏建纲的反面教员。她一趟趟往单位里跑,要求同丈夫见面,要求让她的丈夫回家。接待她的人,早就料到没有一番折腾,她决不会死心塌地。所以有充分的准备。但是这准备竟不曾有用,不管是多么正确的道理用多么合适的口气说出来,赵娟娟完全不接受。在她听起来就极简单,无非是一句话,要她同魏建纲断。她能听就不来了,她来就是为了不听这种话。双方都有良好的愿望,一方是为了抢救同志,一方是要求夫妻团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谁有理?就要看讲的究竟是什么理?从谁嘴里讲出来?何况小道理还要服从大道理。所以讲个理也十分复杂。赵娟娟注定要输,因为她是为私,那一方面是为公。赵娟娟就认输算了吧!她偏又不认。不管有理无理,天天到单位来胡闹。表现也越来越泼,开始同接待她的人吵架,发展到拍桌子、骂人、说脏话,把所有接待她的人都得罪了。因此引起公愤,弄得有时候许多人不得不丢开急待完成的工作来参加这现实的斗争,这时候赵娟娟寡不敌众,就要无赖,形状是不能算漂亮的。最后则门卫这一关不许她通过去了。起初她也不买帐,动手掀胸脯,但也无非是匹夫之勇,何况又是女流之辈,自然用不到几个回合,就被轰出去了。

总而言之,随着斗争的越来越激烈,赵娟娟的本性就赤裸裸的暴露无遗。这一个过程,从头到尾也延续了四个多月,研究所的同志,大都亲眼目睹,确实受到教育,书呆子习气有所改变,公开的舆论是一致的(不公开的就听不到),没有一句话同情赵娟娟。魏建纲非常自觉,只管埋头本职工作和写思想检查,不敢超越雷池一步去同赵娟娟接触。但如山一般的舆论却压过来,赵娟娟种种丑恶的表现,他总没有失去耳闻的机会,而且听人说得非常详细,比亲眼看到的印象还鲜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耳濡目染,感情自然会有所变迁,否则岂不成顽固派了。所以那思想检查的虚假和敷衍成分逐渐减少,越来越多地接触到了灵魂深处的肮脏,也像赵娟娟一样得到了尽情暴露的机会。这期间使他最震动的是两件事,一是有人告诉他,团支部书记李瑛接待赵娟娟的时候,苦口婆心晓以大义,赵娟娟不但半句没有听进去,反而倒栽赃,竟然说是李瑛爱上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抢走了,要李瑛还出人来。魏建纲一听就心惊肉跳。立刻想起他和赵娟娟有一次夜半无人私语时,确曾讲到过李瑛。当时他是怎么讲的呢?心里很清楚,原话也不能再说出来了,反正一方面表示并非没有人爱他,一方面又让赵娟娟明白得到他的爱就值得夸耀。而赵娟娟对着李瑛会怎样讲呢,如果把他的原话搬出来,岂不是等于挖了他的舌根吗!为此提心吊胆了好一阵。还有一次是被带到临近大门的一座楼上,被吩咐朝窗口下面看,那里站着七八个本单位的同志围成一圈,圈子里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骂人,呼天抢地,口口声声要讨还她的男人。样子无赖极了。领来观看的人对魏建纲说。“你看看,她来讨丈夫,如果你是她的丈夫,你就下去见她,跟她回去。免得她在这儿吵,影响极坏。”魏建纲低下头,不动。于是那个人又接下去说,“这种女人是什么货色,看清楚了吧!真不懂你怎么昏了头,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你说,究竟算是抢了她的男人呢?还是算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呢?”

魏建纲肃然动容,点点头,声称:“我哪里晓得她的脾气这样坏。”于是那人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还不失为一个青年团员。

一阵风浪就这样过去了。魏建纲的身子也像他的灵魂一样,躲躲闪闪羞于见人。单位里的保卫工作很成功,尽管赵娟娟穷凶极恶地表现出种种丑态,也没有能见到魏建纲的面。魏建纲也吓得不敢出门,一则怕出门碰到赵娟娟,二则怕单位里的人怀疑他去找赵娟娟;横竖都不好交代,左右都难以做人。活在世界上可真不容易。有许多时候,干倒是凭着血气之勇干出来了,过后就并不那么心安理得。也不是永远能够找到理由宽慰自己的。试看历史上许多英雄豪杰,逐鹿中原,屠杀无辜,笑唤人肉,渴饮人血。他们的脑袋瓜,自然都是钢铁铸成,不会有一点软弱处。却也往往做“还我头来”的梦。可见也有天良发现的时候。因此就不得安宁了。何况魏建纲这样的书生,除了软的肉之外,剩下来的骨头也并不硬。即使认识了真理,做了理直气壮的事,过后腿肚子也往往发软。真理总依其对立面而存在,魏建纲所坚持的真理的对立面,又是一个漂亮的,温柔的,香软的,崇拜他、爱他的女性,这个女性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并且会直到终生。魏建纲难道就真能站稳立场,同她一刀两断吗?那逐浪高的心潮,有时候也会退得很浅,浅得愁船搁着过不去呢。道高还是魔高,起伏不定;后浪推前浪,越推越远,觉得像苦海无边了。因此就有 “回头是岸”的诱惑。稍有空闲,脑袋里就放电影,从跌倒、住院、被香味刺激得醒过来、接触到手心的温暖……住进她的家,困上她的床……该死的老片子,一遍一遍放不完。

“不要垂头丧气,有什么舍不得!”有人这样开导他,“你抛弃的不过是一块绊脚石,这样你才会进步,年纪轻轻的,还怕找不到好对象吗!”

不错不错,魏建纲也未始不这样想。但是那好对象在哪儿?李玫吗,早得罪完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人家从前对他真有点意思,现在也消散了。难道能被赵娟娟道着,真抢了她的男人吗!何况李疾做梦也没有想过呢。还有那个胡丽玉,其实同赵娟娟一比,她就不算漂亮,现在倒神气了,看见他就绕道走,好像怕哈着脏或闻着臭似的。姑娘家似乎都在他面前摆架子。“那个人下作。同坏女人搞腐化。”她们私底下就这么议论着,因此就觉得自己毕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其实感情也很复杂。要说是隔着一条河,总量得出有多宽,要说是隔着一重山,总量得出有多少高。可是隔着的不是河也不是山,而是一个赵娟娟。那就没办法说清楚。

赶走了她的人,赶不走她的影子,尽管把她说得多么坏,她还是搁在大家的心上。

“抛弃的不过是一块绊脚石。”魏建纲有时候回味这一句很有教益的话时,竟会想到那个逃走的资本家。那时候,他大概也认为“抛弃的不过是一块绊脚石”吧!

他真不大敢深思下去。一个搞自然科学的人,对于政治思想天生有幽微难明的恐惧感。

他既害怕坚持下去,又害怕自己动摇。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几个月过去了,再没有人提到赵娟娟,好像风暴已经过去,一切归于平静。解放以后,赵娟娟虽然被资本家遗弃,但确实也有一种解脱感。从自主的生活中恢复了自尊、生活虽然苦一点,精神倒是向上的。她和那个资本家搞在一起,至少不是出于爱情。所以离开之后也并不眷恋,无非是回过头来做点小生意过日子吧。但今后的终身大事,究竟落到何处,总觉焦虑。想不到意外碰着了魏建纲。她是一心一意爱他的,而且也真感到还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第一次真正被人爱。她想不出有什么不正当,她非常吃惊于那些单位里的人怎么这样聪明,会想出那么多理由来活拆他们夫妻。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同他们斗,她一个女人家凭什么斗得过人家呢。果然她只有失败。可是她死不甘心,她虽然同魏建纲生活在一起不长久,但也晓得他是个怕事的人,断定他躲着不见她决非出于本心,她相信他是爱她的,她只要能见他一面,招一招手,他就会回到她的怀抱里来。吵吵闹闹,没有结果,她苦得心都碎了。左邻右舍了解她的底细,都很同情她。便有人帮她把经过情形写出来,印了几十份,有的贴在街边墙上,有的寄到报馆和法院里去,呼吁主持正义。她怎么懂得,这就是搞资产阶级民主,是煽动群众闹事。幸亏群众觉悟高,不曾闹。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收到材料的单位,当然也为此花了些工夫的,看法也不见得一致。大概也正因为不一致,也就只能研究研究再说。那么赵娟娟还能怎样呢?她不能够再一天一天地到那个单位吵下去,她和她的女儿要生活,那个虽然赚钱很少的香烟摊子不能不照料。她没有条件无限制地白白浪费时间,白天没有空,于是每天吃过晚饭,她就和她的女儿一同跑到那个单位的附近,悄悄地站在一旁,不让单位里的人发觉,期望这时候魏建纲能够走出来。那么她就可以见到他了。她相信这种机会一定是有的,魏建纲总有一天会在这个时候走出来,总有一天会碰到。这种信念比之那一次坠楼巧遇,就显得很现实而有把握。所以她就一晚一晚的按时到那儿去等他,等到很晚很晚,孩子吵着要睡了,才眷恋地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回去。

如此一直等到快要临产,也不曾见到魏建纲的影子,但是她并不曾灰心。她是打定主意要等下去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务必要等到他,哪管要等到死。

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男孩子,很可爱很可爱的。赵娟娟看着孩子,就越发想念孩子的父亲。她想魏建纲应该知道孩子已经出世,他一定也是非常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的,也许他会悄悄地偷跑出来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吧?可是三朝[注]没见来,五朝没见来,满了月还是没见来。难道单位里的人竟把他看守得这样紧吗?还是病了呢?赵娟娟真想再吵上门去,然而她知道那是没有结果的。她还是只有到那儿去候他。满月以后,她就抱着孩子每天晚上仍旧站到那儿去。她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名字要留给孩子的爸爸起。爸爸是个有学问的大学毕业生,会给孩子起一个很好的名字的。

就这样,又是一个晚上,又是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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