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发不像陈禾生那么乐观、浪漫,他比禾生大两岁,“对”的“象”还同受高频干扰的电视图像一般,模糊不清。
那个姑娘读到高中毕业,相貌普普通通,朱金发本来不存妄想,自认配不上她,因为他只读完小学,人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可是朱坤荣看中了她,觉得她会做,有耐心,又是独女,家中就只母女两人,没有什么拖累。一旦成事,把岳母养起来,那边一份家业也就归女儿女婿了。有一件事情朱坤荣一直感到遗憾,就是不曾让儿子、女儿读中学。那时候眼看上学也是乱弹琴,倒不如让儿女在家养羊养兔。想不到乱中也有稳的人,那姑娘倒有真学问,去年一笔账,会计不会算,还让她算清了呢。朱坤荣明白儿子的弱点就是不大会谋划,只会死做;要能有那么一个贤内助,就文武全才了。这件心事,前几年一则内虚,一则“资本主义的尾巴”抓在人家手里,没有条件说话。近年来兜底翻身,钱也有了,屋也造了,心也宽了,人也香了,就自信娶那么个媳妇,也不算高攀。于是就叨念起来。一家人稍稍交换意见,自然无不赞成;所以就托人传过信去。那边倒也客气,虽未允诺,也未拒绝;只说女儿还小,家里人少,要过几年再说。朱坤荣听了,一来合理,一来也提高了信心。他设身处地想想,这姑娘十九还是嫁在同村最好,母女随时有个照顾。过几年就过几年,横竖自家今后条件会越来越好,越来越能使姑娘动心,那就耐心等一等吧。因为两家传过这种信息,之后表面上很客气,暗底里倒很注意动静。
农村里的青年男女,大都是这样先说破了再谈恋爱的。双方一开始似乎也都有意要接近。可是朱金发三趟一跑,就不敢去了。一则嘴拙,找不到几句话说,二则姑娘文化高,说的事他不大接得上茬,像学生上考场,发虚了。朱坤荣知道了,心里说,对,这就是我的儿子。谈恋爱什么的,本来就不是空口说白话。老婆不是靠嘴巴骗得来的。归根到底要讲条件。老话总说‘柴米夫妻’,很实在嘛!因为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吃西北风过日子。现在儿子年轻力壮,碰上了这个好时代,第一就是要把家底垫扎实,这就叫根基。家底有多厚,根基有多牢,屋顶上的毫光就有多高,额头上的皮肤就有多显!不用宣传,别人一看就晓得。别怕没有媳妇,到那时候,送上门来的有的是。
朱金发不敢去,并不是不想去,他同姑娘待在一起,心里觉得甜、觉得实在、觉得有一股清泉在潺潺地流,也许这就叫做幸福吧。他就怕这幸福不长,才不敢去。到了这时候,他才同妹妹金秋一样埋怨他父亲了。为什么你不让我们多读几年书?现在连谈恋爱都不够用啊!
他心里觉得苦,就发狠干活,省得多想。朱坤荣给他安排的生活是永远干不完的,朱金发陷了进去,永远也拔不出来。他也常常想要赶快做一阵,把一切做完了之后就去探望那位心上人。但逐渐变成了一种不断延期的托辞,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希望。要等空下来了再谈恋爱,他父亲决不会作出这个安排。他能说什么呢?为了他的幸福,父母都在拼老命,他能不发愤图强吗?世界上有“舍己”、 “忘我”的说法,但“舍己”、“忘我”都有一个“为什么”?那么,朱金发这种 “舍己”、“忘我”是为了什么呢?是为自己。这有多矛盾呀!可世界上都有这样的事,而且自认为很值得。为了别人的事,多干了会喊苦;可为了自己,倒是做死了也不怨。真叫为自己而毁灭自己。为什么呢?就是朱坤荣那句话;只要手里有钱,就有老婆送上门。
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姑娘始终不曾像陈禾生那样自动送上门,朱金发的吸引力显然不及朱金秋。如意算盘不好打;而且也有难题,例如手里究竟要有了多少钱之后,才会有老婆送上门?有几个?有几等?钱数、个数、等数的比例关系怎样?恐怕大数学家陈景润也算不出。朱金发就不知道自己该有了多少钱之后,心爱的姑娘会送上门。也说不清自己到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多钱;因为人家不曾开过口,就没有价。倒是事情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村子里起了谣言,有说金发是个呆子,连谈恋爱都不会;有说金发眼睛大,谈恋爱都摆架子。更叫人不安的是邻近村上看中那姑娘的不止金发一个,人家可活动得厉害呢。眼看这桥不但造不成,连砌了的桥墩都要拆了。朱坤荣这时才慌了,他不怕肉痛,叫老婆怂恿金发花工夫去缠住对方。金发不去,他没那一手本领,去了更尴尬。他问声不响,谁说都不听,一个劲儿埋头扎扫帚。真是一个好劳动力,朱坤荣这时候总算尝到滋味了。
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朱坤荣心里明白,村子里只有一个人最能帮他扭转局面,但要请得动他,却不容易。
这个人就是陈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