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回来了。
他九点多钟到了地委,连忙就通知开会。十点一刻会议就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结束,饭也没有回家吃。
回家的时候,他把旅行包放在办公室里,不曾带走;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带几个人下去检查工作。在外面换下来的脏衣服,在宾馆里请人洗过了。老阿姨年纪一大把,行动已不大方便,烧点吃的已经够累了,再要从外面带脏衣服回来给她洗,也作孽。
吴楚两手空空,悠悠然踱着慢步走进院门,眼前忽然一亮,他吃了一惊:原来院子里完全改了一个样子,已经变成极好的菜畦了。泥块敲得极细,垄沟做得笔直,一棵棵菜秧,种得疏密匀称,一片片嫩叶,已经竖了起来(活棵了),显然是内行人干的活。
“这是谁干的?”吴楚一时想不起来了,但马上猜到,“哎呀,一定是陈奂生!” 他很高兴,心里暖暖的,甚至感激了。接着就内疚起来,骂自己道:“该死,我把他的事忘记了!”
吴楚快步走进堂屋,想看奂生在不在。却碰到老阿姨从厨房里出来,她打开电灯,见进来了吴楚,喜得两手一拍围腰布,说:“嗨呀,楚楚,你到今天才回来,奂生在这里等你,人都等瘦了,真要急出毛病来呢。”
吴楚说:“他人呢?”
“他今朝只吃了半碗饭,就困了,还没起来呢。”
吴楚连忙打开房门。奂生床上空了,人不在,原来他借了附近菜农的粪桶,给莴苣浇了一次肥,还粪桶去了。
“哪里去了?”吴楚问。
“不会到哪里去,总在近旁。”阿姨说,“这个人真是老实勤快,样样都做,不肯歇。他在这里,我动也不要动,享福了。你看看,我自己都觉得胖了呢!”
吴楚看看,老阿姨真的胖了。
老阿姨说了奂生一番好话。又说:“他在这里横等竖等,做完了事,就呆钝钝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门口,好像你同他约好了马上就回来的;那可怜相,我看得也心酸了。我就想,不晓得楚楚可曾帮他办哪?楚楚,你办了没有?你可要帮他办。他是个好人,又难得求你,你不能推哪!”
吴楚连忙应着,因为老阿姨是个知趣人,从不轻易代人求情的,如今说了这样动情的话,吴楚自然感动了。他心里很高兴,不禁好玩地想:“嗨,这陈奂生,还真厉害呢。”
说话间,陈奂生还掉粪桶,像青鱼一样投进屋来;一见吴楚,喊了一声书记,就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自顾自说:“还好,幸亏今天不曾回去,回去了就白等了。”
吴楚看看奂生,觉得他的眼睛变大了,吃惊地想:“哎呀,真瘦了一圈啦!”
“真的,我原打算今天回去的;幸亏不曾回去。我又拖了一天,明天是凿定要回去了。幸亏你今天回来了。要是你明天回来,我凿定已回去了。……”陈奂生反反复复唠叨这几句话,除此以外,他好像没有说的了。
这单纯的、真挚的、深沉的情感,强烈地震撼了吴楚。这个做报告从不带稿子的地委书记,忽然也讷讷起来,连声说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好像也找不到别的词儿。
等到坐下来吃夜饭,喝了一点酒,空气才活跃起来。吃过夜饭,吴楚想了一阵,便问奂生可曾带介绍信来。
陈奂生高兴了,他想也没想,直通通说:“有,有两封呢。”
“怎么有两封?”
陈奂生这才知道说错了话。又一想,反而理直气壮,觉得不错:应该老老实实告诉书记嘛!他伸手到胸口内衣袋里,掏出来两张纸,摊开来认了一认,说:“这一张是厂里开的,说好只要买两吨。”他递给吴楚。
“那一张呢?”吴楚问,觉得奂生还有别的话。
“这一张是公社工交办公室开的。”奂生迟疑了一下说,“我拿厂里的介绍信去转关系,工交办公室的老陆说他们也要,替我另外开一张,要五吨。”
“牛吃蟹!”[注]吴楚骂了一句,“这又不是河泥、猪灰,能随便要吗!”
“我也不肯。”陈奂生申辩说,“可是老陆开了,不肯在我们厂里的介绍信上盖印,叫我拿了他开的介绍信到县里去转。我到县里,县里也不肯在我们厂里的介绍信上盖印,倒说是老陆那一张合法。我就只好拿它来。老陆说,买了五吨,我们厂里的两吨就在里边了,不必另外再买。”
“你上他的当!””
“我没办法。他说:‘你难得去找吴书记,两吨是一趟,五吨也是一趟。吴书记有的是办法,他若肯答应你,二吨、五吨还不是一样!”陈奂生原原本本转告说。
吴楚看奂生傻乎乎的样子,赫赫笑了几声,说:“奂生呀,你总是牛皮吹在外边,大概人家以为我吴楚有半个家是你当的了。不行,你别理他们。”吴楚把工交的介绍信丢给奂生:“这种原料现在很紧张,二吨也不见得有;一吨也还要看人家有没有办法节约下来支援你。”他说着,拔出钢笔,在工厂介绍信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奂生,交代道:“明天上午,你乘九路公共汽车(到百货公司门口去乘),一直到底,下车顺马路往南跑半里多路,就是××厂,你去找朱明源朱书记,拿这介绍信给他看。这东西已经分配给他们厂里了,他如有得多,能给你一吨就一吨,二吨就二吨,我也不能勉强他。”
吴楚说罢,又沉吟半晌,交代说:“如果一点也没有呢——你就到办公室去找刘主任,我明天一早就要下去,又不知几时回来。走之前,我再和刘主任讲一讲吧!”
“你莫忘记了!”阿姨说。
“不忘记,不忘记。”吴楚连忙说。
陈奂生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到了明天,就照着吴楚说的路线,到了××厂。经过几道关口,才在一个办公室里找到了朱明源朱书记。朱书记看上去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待陈奂生倒很亲切。他把那介绍信反复看了几遍,又眯着眼睛看看奂生说:“吴楚怎么肯给你写这条子的?”那口气,好像他很了解吴楚,又好像吴楚是他的下级。
奂生虽笨,也晓得这句话有分量,连忙申辩说:“完全不为别的,吴书记晓得我们困难。”
朱明源就不再问,说:“材料的事,不是我管的。也不晓得有没有,我来问问看。”说着,正要打电话,就进来了一个人。朱明源不打了,对那个人说:“老王,我正打电话找你。”又对陈奂生说:“王厂长。”
“什么事?”王厂长问。
“吴书记介绍来的。要支援他们一点材料。厂里能不能解决?”朱明源一面说,一面递过介绍信。
王厂长看了介绍信,又看了看陈奂生说:“就是他吗?”
“唔。”朱明源点点头。
“没得办法。”王厂长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自己都不大够。”
陈奂生紧张了。
“一吨半吨都抽不出来吗?多少支援他们一点也好。”朱明源说。
“唉,朱书记。如果有一点办法,吴书记的批示我会不执行吗!”王厂长委婉地说,“前几天也有一个单位来求援,还是老关系,我同供销科商量了半天;他们不答应,一点拿不出。”回过身来,王厂长对奂生说:“我们不是不肯支援,吴书记是难得开口的,只要有一点松动,我都会想办法批给你;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请你回去向吴书记打个招呼。过两个月,等下季度的材料分配下来,我想天法也给你们一点。”
话说得这样圆转,朱明源也不好开口了。他心里明白这不一定是真话,这样大一爿厂,多少是能够拿出一点来的。但自己并不彻底了解情况,吴楚也知道不能勉强,信上是介绍陈奂生来求援,是请厂里酌情支持。现在主管人不答应,自己就不好做主了。只得也跟着姓王的劝奂生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过两个月你再来看看吧。”
王厂长那番话,有真有假。他前几天为了一个老关系,确同供销科纠缠了半天,要五吨材料。他知道厂里二吨、三吨能抽得出,紧一点抽五吨也行。但是供销科长不答应,回说即使多下那么一点,已和××单位讲妥,要交换另外一些材料。其实供销科长已看出蛛丝马迹,晓得王厂长供应别人材料,是拿回扣的。那个老关系,本来和供销科长先搞上,说实在话,供销科长也得过一些好处,后来看到那老关系忒豁,报纸上又常揭发贪污这一类事,自己怕出纰漏,就收敛了。谁知那老关系倒搭上了王厂长,那暗底里的交易,供销科长自然一眼就看穿了。所以就不肯松口。但材料多在厂里,王厂长晓得,也不肯就此罢休。供销科长正在设法同其他厂协作换材料,把它处理掉。这个斗争,暗地里着实激烈。
只是难为了陈奂生。吴书记的大面孔都派不上用场,他灰心丧气,没精打采告别了两位领导,走出办公室。王厂长随后也出来了,他看看陈奂生的背影,心里骂道:“穷煞胚!乡下人!衣裳没一身好的,还出来跑供销。呆头木雕,好话不会说一句,香烟不会递一根……你就是吴书记的小舅子,我也不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