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林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马兰问他:“你和多少女人在没有竣工的楼房里呆过,而且是在第六层?”周林看着马兰,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后,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我想起来了,我是和一个姑娘在一幢没有竣工的楼房里呆过,没想到就是你。”马兰微微地笑了,她对周林说:“那时候你才二十七八岁,我只有二十岁,你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我是一个崇敬你的女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听你说话,我使劲地听着你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句,我对你的崇敬都压倒了对你的爱慕。那天晚上你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有趣的事,你的话题跳来跳去,这个说了一半就说到另一件事上去了,过了一会你又想起来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又跳了回去,你不停地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是你问完后,马上又滔滔不绝了。当时你留着很长的头发,你说话时挥舞着手,你的头发在你额前甩来甩去……”马兰看到周林在点头,就停下来看着他,周林这时插进来说:“我完全想起来了,当时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马兰笑了起来,她说:“你的眼睛也非常亮,一闪一闪。”
马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个晚上,你只是碰了我一下,你说得最激动的时候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你突然发现手在我肩上,你就立刻缩了回去。
“你当时很腼腆,我们沿着脚手架往上走时,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拉我,你只是不住地说:”小心,小心。‘“我们走到了第六层,你说:”我们就坐在这里。’“我点了点头,你就蹲了下去,用手将上面的泥灰碎石子抹掉,让我先坐下后,你自己才坐下。
“后来你看着我反复说:”要是你是一个男人该多好,我们就不用分手了,你跟着我到饭店,要不我去你家,我们可以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可以不停地说话……‘“你把这话说了三遍,接着你站了起来,说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说应该送我回家了。
“我就站起来跟着你往下走,你记得吗?那幢房子下面三层已经有了楼梯,下面的脚手架被拆掉了,走到第三层,我们得从里面的楼梯下去,那里面一片漆黑,你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互相看不见。在漆黑里,我突然听到你急促的呼吸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呼吸,又急又重。我先是一惊,接着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会事了,我一旦明白以后,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你抱住,我心里很害怕,同时又很激动,激动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呼吸一急促,你那边的呼吸声就更紧张了,变得又粗又响,我听到后自己的呼吸也更急更粗……”
“我们就这样走出了那幢房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走到街上,路灯照着我们,你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你低头走了一会,才回过身来看我,我走到你身边,这时候我们的呼吸都平静了,你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了。”
马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看了一会周林,问他:“你想起来了吗?”周林点了点头,他说:“当时我很胆怯。”“只是胆怯?”马兰问。
周林点着头说:“是的,胆怯。”马兰说:“应该是战栗吧?”
周林看着马兰,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说是战栗也可以,不过我觉得用紧张这词更合适。”
说完他又想了想,接着又说:“其实还是胆怯,当时我稍稍勇敢一点就会抱住你,可我全身发抖,我几次都站住了,听着你走近,有一次我向你伸出了手,都碰到了你的衣服,我的手一碰到你的衣服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立刻缩回了手。当时我完全糊涂了,我忘记了是在下楼,忘记了我们马上就会走出那幢楼房,我以为我们还要在漆黑里走很久,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胆怯了,我觉得还有机会,谁知道一道亮光突然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街上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周林犹豫了一会后说:“就是美国遗产,我是说……她是怎么会事?”
马兰说:“她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周林看了一会马兰,接着大声笑起来,他说:“这是你虚构的一个人?”“不。”马兰说:“有这样一个人,我说到她的事都是真的,她也和一个诗人有过那种交往,只是那个诗人不是你。”
然后马兰笑着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喊叫‘妈妈’的人是谁?”
周林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额头,说:“我以为她是美国遗产。”
马兰又问:“你还能想起来她是谁吗?”
周林点点头,马兰则是摇着头说:“我看你是想不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也是张冠李戴……你究竟和多少女人有过关系?”
“能想起来。”周林说:“就是要费点劲。”
周林说着身体向马兰靠近了一些,他笑着说:“我还是不明白,我说的那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兰问他:“哪句话?”
周林说:“就是那句很拙劣的话。”
“嘹亮的大腿?”马兰问。
周林点头说:“这句也是。”
马兰说:“那是你自己的诗句。”
周林说:“我明白了,还有一句……”
“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马兰替他说了出来。
周林嘿嘿笑了起来,他继续问马兰:“你说美国遗产和我没关系,可这句话……我还真说过。”
马兰说:“你是对别的女人说的。”
周林问:“你怎么会知道?”
马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因为也有人对我说过那句话,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看上去形形色色,骨子里面都一样。有的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满嘴恭维和爱慕的话,说着手伸了过来,先在我手上碰一下,过一会在我头上拍一下,然后就是摸我的脸了。还有的巧妙一些,说起话来声东击西,听上去什么意思都没有,可每句都在试探着我的反应。我还遇到过一上来就把我抱住的人,在一秒钟以前我还不认识他,他倒像是抱住一个和他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女人……”
周林笑了起来,他问马兰:“所以你就觉得我也会说那句话?”
马兰看了一会周林,说:“你还说过更为拙劣的话。”
周林说:“你别诈我了。”
马兰微笑了一下,然后问他:“你能背诵多少流行歌曲的歌词?”
周林有些不安了,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应该是五、六年前,这段时间你经常用流行歌的歌词去勾引女孩,这确实也是手段,对那些十八岁、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不是很有成效?”
周林双手捏在一起,不解地问她:“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马兰说:“六年前的夏天你在威海住过?”
周林想了想后说:“是,是在威海。”马兰说:“我也在威海,我在一家饭店里见到了你,你和十来个人坐在一起,你们大声说话,我就坐在你们右边的桌子旁,你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我看到了你。刚开始我只是觉得以前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不停地去看你,你也开始看我,就这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使劲地想你是谁?你呢,开始勾引我了,每次我扭过头来看你时,你都对我微微一笑。”直到你同桌的一个人拿着酒杯走到你面前,大声叫着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是谁,当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六年后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你的头发剪短了,胡须反而留得很长,比头发还长。我当时肯定是发怔地看了你很久,你也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你的微笑比刚才更加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没有认出来我是谁,要不你不会这样看着我,你会立刻站起来,喊叫着走过来,你会对我说:”你还认识我吗?‘“而不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有些吃惊,想不到几年以后你的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神态。后来我站起来走了出去,走到饭店对面的海堤上,那时候天还没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着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阳的光芒照在海面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红光,随着波浪起伏着。”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到你的头向我低下来一些,我心里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紧张了,我是害怕看到你脸上的微笑,那种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你的头离我的脸很近,我都能够感受到你呼出的气息,你那么站了一会,然后我听到你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你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没有看你是不愿看到你那种微笑,可是你让我听到了比那种微笑更叫人难受的声音。过了一会,你又故作温柔地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我全身都绷紧了,你接着说:“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站在那里手发抖了,你却还在说:“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你酸溜溜地声音让我牙根都发酸,我转过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跟在了我身后,你说:“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转过身来对你说:“滚开。‘”然后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脸上挂着冷笑,我为自己刚才让你滚开而感到自豪。“马兰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着,他知道马兰正看着自己,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仅仅六年时间,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六年前我们坐在第六层脚手架上,你情绪激昂,时时放声大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喊出来的。六年以后,你酸溜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说话了,满嘴的港台歌词。
“其实我们一起坐在脚手架上时,你已经在勾引我了,你当时反复对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躺到一张床上去。当时我很单纯,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时的真正意思,到后来,也就是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不过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崇敬和爱慕。直到今天,我还在喜欢当时的你,我总想起你说话时挥舞着双手,还有长长的头发在你额前一甩一甩。”马兰停顿了一下,说道:“这是美好的记忆。”周林转过脸来看着马兰,说:“确实很美好。”马兰接着说:“后来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着马兰,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马兰说:“我们后来还见过一次,是威海那次见面后两年……”
“我们还见过一次?”周林有些吃惊。
“是的。”马兰说。“也就是四年前,在一个诗歌创作班上,你来给我们讲课,那时你已经不留胡须了,你站在讲台上,两只眼睛瞟来瞟去,显得心不在焉。这是我第二次听你讲诗歌,第一次在影剧院你面对几百近千人,这一次只有三十个人听着你的声音,你讲得有气无力,中间打了三次呵欠,而且说着时常忘了该说什么,就问我们:”我说到哪儿啦?‘“讲完以后你没有回家,而是在我们创作班学员的几个宿舍里消磨了半夜时光,当然是在女学员的宿舍。有两次我在走廊上经过,听到你在里面和几个女声一起笑。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准备上床睡觉时,你来敲门了。
“你微微笑着走了进来,自己动手关上了门,看到我站在床边,就摆摆手说:”坐下,坐下。‘“我坐下后,你坐在了我对面的床上,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马兰。‘“你又问:”是哪里人?’“我说:”江苏人。‘“你点点头后站了起来,伸手在我脸上扭了一把,同时说:”小脸蛋很漂亮。’“然后你走了出去。”
“后来……”周林问。“后来我们还见过吗?”
“见过。”马兰回答。“什么时候?”周林立刻问道。
马兰笑着说:“现在。”
周林没有笑,他看着窗口,拉开的窗帘沉重的垂在两边,屋外的亮光依然很阴沉地挂在玻璃上,通过玻璃,他看到外面天空的颜色更为灰暗了。
马兰两条手臂往上伸去,她脱下了一件毛衣,接着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看到周林额上出现了一些汗珠,就说:“你脱掉一件毛衣。”周林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摇着头说:“不用,没关系。”马兰说:“要不关掉电炉。”
说着马兰站了起来,准备去拔掉电源插头,周林伸手挡了一下,他说:“我不热。”马兰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周林,然后坐回到沙发里,两个人看着电炉上通红的火,看了一阵,周林扭过头来说:“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马兰看着他没有说话,周林对她笑了笑,他说:“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
周林说完看看马兰,马兰还是不说话,周林又说:“我不知道自己勾引过你三次……其实我骨子里没有变,还是十二年前坐在脚手架上的那个长头发的人……背诵几句流行歌词,伸手在你脸上扭一把都是逢场作戏……你为什么不说话?”马兰说:“我在听你说话。”
周林看了一会通红的电炉,问马兰:“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让我来?”
他看到马兰笑而不答,就自己回答:“想看看我第四次是怎么勾引你的?”
马兰这时接过他的话说:看看你第四次是怎样逢场作戏。“
周林听后高声笑起来,笑完后他站起身,说:“我该走了。”他向床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马兰:“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十二年前你给我写信时,为什么不说我们曾经坐在脚手架上。”
马兰回答:“我以为你看到我的名字,就会想起来。”
周林点着头说:“我明白了。”
然后他再次说:“我该走了。”
他看到马兰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就问她:“你不送我了?”马兰微笑地望着他,他也微笑地望着马兰,随后他转身走到床边,他往床上看了一会,回过身来对马兰说:“马兰,你过来。”马兰在沙发里望着他,他又说:“你过来。”马兰这才站起身,走到床边,周林伸手指了指放在床上的两件羽绒服,马兰看到自己的羽绒服仰躺在那里,两只袖管伸开着,显得很舒展,而周林的羽绒服则是卧在一旁,周林羽绒服的一只袖管放在马兰羽绒服的胸前。
周林问:“看到了吗?”
马兰笑了起来,周林伸手将马兰抱了过来,对她说:“这就是第四次勾引你。”
马兰笑着说:“你的衣服在勾引我的衣服。”
那天下午,周林和马兰躺在床上时,周林看到窗台上有一粒布满灰尘的蓝色的纽扣,纽扣没有倦缩在窗框角上,而是在窗台的中央。它在这样显眼的位置上布满灰尘,周林心想这扇窗户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是半年?还是一年?
曾经有一具身体长时间地靠在窗台上,身体离开时纽扣留下了。纽扣总是和身体紧密相连,周林看到一段女性的身体被蓝色的纽扣所封锁,纽扣脱落时,衣服扬了起来出现了一段身体,就像风吹起树叶后露出树干那样。
马兰对周林说:“我想看看你的脸。”周林仰起了脸,马兰告诉他不是现在,是在他最为激动的时候,她想看到他的脸。她说她从未看到过男人在最激动时脸上的神态,以前那些男人在高潮来到时,她指指自己脖子的左侧和右侧说:“不是把头埋在这边,就是埋在这一边。”
周林那时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他问马兰:“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马兰笑着说:“因为你会答应我。”
接下去他们什么话都不说了,他们在充满着灰尘气息的床上和被窝里用身体交流起来,那张床起码有三个月没有睡过人了,而且是一张老式的木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一段时间,把头埋在马兰脖子左侧的周林一下子撑起了身体,仰起头喊叫一声:“快看我的脸。”马兰看到周林紧闭双眼,脸都有些歪了,他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喘气声里有着丝丝的杂音。没一会,周林突然大笑起来,他的头往下一垂,又埋在了马兰脖子的左侧,他笑得浑身发抖,马兰抱住他也格格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大笑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安静下来,止住笑以后,周林问马兰:“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马兰说:“你的样子看去很痛苦,其实你很快乐。”
周林说:“我用痛苦的方式来表达欢乐。”
“这才是战栗。”马兰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战栗。”
“战栗?”周林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