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宁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说。
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飘到窗口时被雨击得七零八落。“砍头不过风吹帽。”是林刚。
他注意起他们的屋门,他们的屋门都敞开着。他们为何不走入屋内?李英又在叫唤了:“星星。”她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林刚他们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脚旁的。
“这孩子到处乱走。”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钟其民别出声。“星星。”星星的头发全湿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湿了,孩子的皮肤因为潮湿,已经开始泛白。“大伟。”李英开始呼喊丈夫了。
大伟的答应声从简单棚里传出来。
“你出来。”李英哭丧着喊叫。随即又叫:
“星星。”一片雨水飞扬的声音。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风中不停摇晃,雨打在上面,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王洪生他们的说话声阵阵传来。“你也出去站一会吧。”她说。
吴全坐在床上,他弯曲着身体,汗水在他脸上胡乱流淌。他摇摇头。她伸过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湿了。”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时后出现无数苍白的皱纹。“你把衬衣脱下来。”她说。
他看着地上哗哗直流的雨水。她伸过手去替他解衬衣纽扣。他疲惫不堪地说:“别脱了,我现在动一下都累。”
潮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双手撑住床沿,事实上撑住的是她的身体。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后仰。脚挂在床下,脚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与里面的脂肪脱离。如同一张胡乱贴在墙上的纸,即将被风吹落。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的声音和雨声一起来到。钟其民的箫声已经持续很久了。风在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风偶尔能够试探着吹进来一些,使简易棚内闷热难忍的塑料气味开始活动起来,出现几丝舒畅的间隙。
“你出去站一会吧。”她又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惫模样使他不忍心抛下她。他摇摇头。“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声音明亮。钟其民的箫声已经离去。现在是自由自在的风声。“我也想去站一会。”她说。
他们一起从简易棚里钻出来,撑开雨伞以后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像是清晨起床打开窗户一样。”她说。
“星星。”李英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现在不远的雨中,孩子缩着脖子走来。他在经过钟其民窗口时向那里看了几眼,钟其民朝他挥了挥长箫。
“星星,你去哪儿了?”
李英的声音怒气冲冲。
他发现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了。他问:
“是不是太累了。”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不累。”“走吧。”他说。她转过身去,朝简易棚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他没有动。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实在不想回到简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霉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操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艺灵吗?”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照射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插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仿佛是学校操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那气味太难受了。”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倾泻下去。他们走入没有了屋顶的简易棚。
现在白树走过去了,走到他们近旁。县革委会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膝盖。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张办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他问:
“是不是通知广播站?”
革委会主任摆摆手:“再和……联系一下。”
白树依稀听到某个邻近的县名。
那人摇起电话:嘎嘎嘎嘎。
是长途台吗?接一下……”
“你是谁?”革委会主任发现了白树。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白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嗦着飘向革委会主任。“你说什么?”“监测仪……地震监测仪很正常。”
“监震监测仪?哪来的地震监测仪?”
电话铃响了。那人拿起电话。
“喂,是……”白树说:“我们学校的地震监测仪。”
“你们学校?”“县中学。”那人说话声:“你们解除警报了?”然后他搁下电话,对革委会主任说:“他们也解除警报了。”
革委会主任点点头:“都解除警报了。”随后又问白树:“你说什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你们学校?有地震监测仪?”
“是的。”白树点点头:“唐山地震我们就监测到了。”
“还有这样的事。”革委会主任脸上出现了笑容。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地震不会发生。”白树终于说出了曾经向顾林他们说过的话。
“噢——”革委会主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会发生?”“不会。”白树说。
革委会主任站起来走向白树。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说: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县的人民感谢你。”然后他转身对那人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后来,白树又走在了那条雨水哗哗流动的街道上。那时候有关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已在镇上弥漫开去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提着灶具和铺盖的人,他们是最先离开简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白树。”他看到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王岭全身已经湿透,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白树。“你知道吗?”王岭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听到广播里在说:“有消息报道,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根据我县地震滥测站监测员白树报告,近期不会发生地震……”王岭叫了起来:“白树,在说你呢。”
白树呆呆地站立着,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然后他沿着台阶走到王岭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几颗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泪。
王岭摇动着他的手臂:“白树,你的名字上广播了。”
王岭的激动使他感到不已,他说:“王岭,你也到监测站来吧。”“真的吗?”物理老师的形象此刻突然来到,于是他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师会不会同意王岭到监测站来。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就在路旁,他经过时便要经过他妻子的目光。他曾经看到她站在一颗树下的形象,阳光并未被树叶全部抵挡,但是来到她身上时斑斑驳驳。他看到树叶的阴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详地移动。那些幸福的阴影。那时候她正笑着对体育老师说:“我不行。”体育老师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请她。
弥漫已久的霉雨在这一日中午的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着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也该晒晒太阳了。”“哪儿有太阳?”王洪生在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他说的没错。“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芦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么知道。”“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你只会喊叫。”接下去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去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地震不会发生了。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星星告诉钟其民:“那里没有人。”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那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里面没有人。”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家具和床。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移动时十分艰难。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漂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
“外面的声音很轻。”孩子双手抱住膝盖,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期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他将门旁的椅子搬过来,向孩子而坐,先应该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举起手来,完成几个吹奏的动作。最后是深深的歉意:
“箫没带来。”孩子扶着墙爬了起来,他的身体沮丧不已,他的头发又在窗台前摇动了。他的脸转了过去,他的目光大概刚好贴着窗台望出去。他转回脸来,脸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为你带来了呢。”
钟其民说:我们来猜个谜语吧。”
“猜什么?”孩子的沮丧开始远去。
“这房屋是谁的?”这个谜语糟透了。孩子的脸又转了过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户外的天空、树叶、电线有关。随后他迅速转回,眼睛闪闪发亮。
孩子说:“是陈伟的。”
“陈伟是谁?”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很好。”钟其民说:“现在换一种玩法。你走过来,走到这柜子前……让我想想……拉开第三个抽屉吧。”
孩子的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什么?”孩子几乎将整个上身投入到抽屉里,然后拿出了几张纸和一把剪刀。“好极了,拿过来。”孩子拿了过去。“我给你做轮船或者飞机。”
“我不要轮船和飞机。”
“那你要什么?”“我要眼镜。”“眼镜?”钟其民抬头看了孩子一眼,接着动手制作纸眼镜。“为什么要眼镜?”“戴在这儿。”孩子指着自己的眼睛。
“戴在嘴上?”“不,戴在这儿。”“脖子上?”“不是,戴在这儿。”“明白了。”钟其民的制作已经完成,他给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纸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会呢?”钟其民说。“把眼镜摘下来,小心一点……你向右看,看到什么了?”
“柜子。”“还有呢?”“桌子。”“再向左看,有什么?”
“床。”“向前看呢?”“是我。”“如果我走开,有什么?”
“椅子。”“好极了,现在重新戴上眼镜。”
孩子戴上了纸眼镜。“向右看,有什么?”“柜子和桌子。”“向左呢?”“一张床。”“前面有什么?”“你和椅子。”钟其民问:“现在能够看见了吗?”
孩子回答:“看见了。”
孩子开始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走动。这里确实安静。光亮长长一条挂在窗户上。他曾经在森林里独自行走,头顶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天空显得支离破碎。孩子好像打开了屋门,他连门也看到了。阳光在上面跳跃,从一张树叶跳到另一张树叶上。孩子正在下楼,从这一台阶跳到另一台阶上。脚下有树叶轻微的断裂声,松软如新翻耕的泥土。
钟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后摇晃他的椅子。星星原来没有下楼。他转过身去时,却没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摇晃。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帘抖个不停。他拉开了窗帘,于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鸡,他们可能是最后撤离简易棚的人,铺盖和灶具还在手上。他打开了窗户,户外一切都静止,那是来自高昌故城的宁静。
这时有人呼叫:“地震了。”有关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了多日,最终到的却是吐鲁番附近的宁静。街上有人开始奔跑起来,那种惊慌失措的奔跑。刚才的宁静被瓦解,他听到了纷纷扬扬的声音,哭声在里面显得很锐利。钟其民离开窗口,向门走去。走过椅子时,他伸手摸了一会,椅子不再摇晃。窗外的声响喧腾起来了。地震就是这样,给予你昙花一现的宁静,然后一切重新嘈杂起来。地震不会把废墟随便送给你,它不愿意把长时间的宁静送给你。
钟其民来到街上时,街上行走着长长的人流,他们背着铺盖和灶具。刚才的撤离尚未结束,新的撤离已经开始。他们将撤回简易棚。街上人声拥挤,他们依然惊慌失措。
傍晚的时候,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从街上回来,告诉大家:“广播里说,刚才是小地震,随后将会发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铺在床上的草席已经湿透了。草席刚开始潮湿的时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气息暖烘烘地蒸发出来,现在草席四周的边缘上布满了白色的霉点,她用手慢慢擦去它们,她感受到手擦去霉点时接触到的似乎是腐烂食物的粘稠。
雨水的不断流动,制止了棚内气温的上升。脚下的雨水分成两片流去,在两片雨水接触的边缘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水花,欢乐地向四处跳跃。雨水流去时呈现了无数晶莹的条纹,如丝丝亮光照射过去。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那种来自初秋某个黎明时刻,覆盖着土地的清新和凉爽。
她一直忍受着随时都将爆发的呕吐,她双手放入衣内,用手将腹部的皮肤和已经渗满水分的衣服隔离。吴全已经呕吐了好几次,他的身体俯下去时越过了所能承受的低度,他的双手紧按着腰的两侧,手抖动时惨不忍睹。张开的嘴显得很空洞,呕吐出来的只是声响和口水,没有食物。恍若一把锉刀在锉着他的嗓子,声响吐出来时使人毛骨悚然。呕吐在她体内翻滚不已,但她必须忍受。她一旦呕吐,那么吴全的呕吐必将更为凶猛。她看到对面的塑料雨布上爬动着三只蛐蜒,三只蛐蜒正朝着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蛐蜒头上的丝丝绒毛,蛐蜒在爬动时一伸一缩,在雨布上布下三条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弯曲时形成了很多弧度。”还不如去死。”那是林刚在外面喊叫的声音,他走出了简易棚,脚踩进雨水里的声响稀哩哗啦。接下去是关门声。他走入了屋内。
“林刚。”是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
“我想死。”林刚在屋内喊道。
她转过脸去看着丈夫,吴全此刻已经仰起了脸,他似乎在期待着以后的声响,然而他听到的是一片风雨之声和塑料雨布已经持续很久了的滴滴答答。于是吴全重又垂下了头。
“王洪生。”那个女人尖细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裸的上身布满斑斑红点。红点一直往上,经过了脖子爬上了他的脸。夜晚的时刻重现以后,她听到了蚊虫成群飞来的嗡嗡声。蚊虫从倾泻的雨中飞来,飞入简易棚,她从来没有想到蚊虫飞舞时会有如此巨大的响声。
“你别出来。”是王洪生的声音。
“凭什么不让我出来。”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为你好。”“我也受不了。”她开始哭泣。“你凭什么甩下我,一个人回屋去。“我是为你好。”他开始吼叫。
“你走开。”同样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听到了一种十分清脆的声响,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记耳光。“好啊,你——”哭喊声和厮打声同时呈现。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脸。
一声关门的巨响,随后那门发出了被踢打的碎响。“我不想活了——”很长的哭声,哭声在雨中呼啸而过。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门被猛击。她仔细分辨那扇门的响声,她猜想她是用脑袋击门。
“我不——想——活——了。”
哭声突然短促起来。“你——流——氓——”
妻子骂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开门。”是别人的叫声。
哭声开始断断续续,雨声在中间飞扬。她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了,应该是王洪生出现在门口。
箫声在钟其民的窗口出现。箫声很长,如同晨风沿着河流吹过去。那傻子总是不停地吹箫。傻子的名称是王洪生他们给的。那一天林刚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窃笑。林刚朝楼上叫道:“傻子。”他居然探出头来。“大伟。”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伟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惫不堪:
“没找到。”李英伤心欲绝的哭声:“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见他。”大伟的声音低沉无力。“说星星眼睛上戴着纸片。”箫声中断了。箫声怎么会中断呢?三年来,箫声总是不断出现。就像这雨一样,总是缠绕着他们。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吴全的呼噜声从敞开的窗户飘出去,钟其民的箫声却从那里飘进来。她躺在这两种声音之间,她能够很好地睡去。
“他戴着纸片在街上走。”大伟说。
“这可怎么办呢。”李英的哭声虚弱不堪。
她转过脸去,丈夫已经垂下了头。他此刻正在剥去手上因为潮湿皱起的皮肤。颜色泛白的皮肤一小片一小片被剥下来。已经剥去好几层了,一旦这么干起来他就没完没了。他的双手已经破烂不堪。她看着自己仿佛浸泡过久般浮肿的手,她没有剥去那层事实上已经死去的皮肤。如果这么干,那么她的手也将和丈夫一样。一条蛐蜒在床架上爬动,丈夫的左腿就架在那里。蛐蜒开始弯曲起来,它中间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弯曲自如。它的头已经靠在了丈夫腿上,丈夫的腿上有着斑斑红点。蛐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缩地爬动了。一条晶亮的痕迹从床架上伸展过去,来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连接起来了。
“蛐蜒。”她轻声叫道。
吴全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又说:“蛐蜒。”同时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蛐蜒。伸过去左手,企图捏住蛐蜒,然而没有成功,蛐蜒太滑。他改变了主意,手指贴着腿使劲一拨,蛐蜒卷成一团掉落下去,然后被雨水冲走。
他不再剥手上的皮肤,他对她说:
“我想回屋去。”她看着他:“我也想回去。”“你不能。”他摇摇头。
“不。”她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绝。“那里太危险。”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
“不行。”“我要去。”她的语气很温和。
“你该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作声,看着他离开床,十分艰难地站起来,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后弯着腰走了出去。他在棚外站了一会,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一片哗哗的水声,他走去了。
钟其民的箫声此刻又在雨中飘来。他喜欢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箫声像风那么长,从那窗口吹来,吴全已经走入屋内,他千万别在床上躺下,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连说话都累。
“大伟,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着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他会这样的。
大伟踩着雨水走去了。
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林刚的说话声。
“屋里也受不了。”他的声音沮丧不已。
林刚踩着雨水走向简易棚。
吴全已经坐在了屋内,屋内也受不了,他在屋内坐着神经太紧张。他会感到屋角突然摇晃起来。
吴全出现在简易棚门口,他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深夜的时候,钟其民的箫声在雨中漂泊。箫声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张帆,在黑暗的远处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着雨布,哗哗流水声从地上升起,风呼啸而过。蚊虫在棚内成群飞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飞和降落。它们缺乏应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飞时杂乱无章,不时撞在一起。于是他从一片嗡嗡巨响里听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妻子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如同湖面的微浪,摇摇晃晃着远去——这应该是过去时刻的情景,那些没有雨的夜晚,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现在巨大的蚊声已将妻子的呼吸声淹没。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使他嗅到了温暖的腐烂气息。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和黄相交的颜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受到无数蚊虫急速脱离身体时的慌乱飞舞。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他将脚踩入流水,一股凉意油然而升,迅速抵达胸口。他哆嗦了一下。何勇明的尸首被人从河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泛白和浮肿。那是夏日炎热的中午。他们把他放在树荫下,蚊虫从草丛里结队飞来,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浮肿的躯体上出现无数斑点。有人走近尸首。无数蚊虫急速脱离尸首的慌乱飞舞。这也是刚才的情景。我要回屋去。他那么坐了一会,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只蚊虫在他吸气时飞入嘴中。他想把蚊虫吐出去,可很艰难。他站了起来,身体碰上了雨布,雨布很凉。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雨中抽烟,那人似乎撑着一把伞,烟火时亮时暗。钟其民的窗口没有灯光,有箫声鬼魂般飘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门敞开着,那地方看上去比别处更黑。那地方可以走进去。地上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阻挡着他的脚,走出时很沉重。
我已经回家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东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无所有。那里曾经扭动,曾经裂开过。现在一无所有。
我为什么站在门口?他摸索着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将椅子搬开,继续往前走。他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楼上的北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桩什么事就要发生,外面纷纷扬扬已经很久了。那桩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不久前还知道,还在嘴上说过。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楼梯没有了,脚不用再抬得那么高,那样实在太费劲。床是在房屋的北端,这么走过去没有错。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现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松软,把鞋脱了,上床躺下。鞋怎么脱不下,原来鞋已经脱下了。现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么没有流水声,是不是没有听到?现在听到了,雨水在地上哗哗哗哗。风很猛烈,吹着雨布胡乱摇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这声音已经持续很久了。蚊虫成群结队飞来,响声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飞。身下的草席正蒸发出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腐烂的气息很温暖。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与黄相交的颜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经没法动,眼睛也
清晨的时候,雨点稀疏了。钟其民在窗口坐下,倾听着来自自然的声响。风在空气里随意飘扬,它来自于远处的田野,经过三个池塘弄皱了那里的水,又将沿途的树叶吹得摇曳不止。他曾在某个清晨听到过一群孩子在远处的争执,树叶在清晨的风中摇曳时具有那种孩子的清新音色。孩子们的声音可以和清晨联系在一起。风吹入了窗口。风是自然里最持久的声音。这样的清晨并非常有。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很早就已来到,随后来到的是霉雨,再后来便是像此刻一样宁静的清晨。这样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脚步,以及扫帚在水泥地上的划动。王洪生说:“他太紧张了。”他咳嗽了两声。“否则从二层楼上跳下来不会出事。”“他是头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们总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声音不能随便挥霍,所以音乐不会在他们的喋喋不休里诞生,音乐一遇上他们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们的喋喋不休要比那几个女人的叽叽喳喳来得温和。她们一旦来到窗下,那么便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鸭子同时经过,而这经过总是持续不断。大伟穿着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个下午,戴上纸眼镜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大伟驼着背走去,他经常这样回来。李英站在雨中望着丈夫走去,她没有撑伞,雨打在她的脸上。这个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吴全的妻子从敞开的屋门走出来,她没有从简易棚里走出来。隆起的腹部使她两条腿摆动时十分粗俗。她从他窗下走了过去。“她要干什么?”林刚问。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们还在下面站着。清晨的宁静总是不顺利。他曾在某个清晨躺在大宁河畔,四周的寂静使他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动,那来自自然的声音。
她回来时推着一辆板车,她一直将板车推到自己屋门口停下。然后走入屋内。隆起的腹部使她的举止显得十分艰难。她从屋内出来时更为艰难,她抱着一个人。她居然还能抱着一个人走路。有人上去帮助她。他们将那个人放在了板车上。她重新走入屋内,他们则站在板车旁。他看到躺在板车里那人的脸刚好对着他,透过清晨的细雨他看到了吴全的脸。那是一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是要帮助他。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子耀眼无比。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景。后来,霉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顾林他们挡住了他。“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你说不说?”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拳,是陈刚干的。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就在这个地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到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是一张雨中的树叶。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