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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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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几点了?”“你不要问时间,离天亮还早着呢,今天夜里你就不要打算睡了。”审讯室里,唐老头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审讯台后面坐着的胖子依然精神抖擞。

“能给棵烟抽吗?”“不能,你一抽烟我该困了。你就抓紧时间交代你的历史问题吧。”“事太多,一晚上说不完,不能明天接着说么?反正我进来就没打算出去,后半辈子都拿出来陪你了。”

“你有时间我还没时间呢。你以为我就光搞你一个人的问题吗?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澄清你的历史问题。你已经很走运了,有的人哭着喊着要跟戍说,我根本就不允许他们说——就给他们定性。”“那太我感谢了。”“要珍惜这个说话的机会。现在告诉我攻打紫竹林租界的事件真相。”“书上怎么说的。”“书上说,那时你们都奋不顾身,骁勇善战。‘打的帝国主义分子魂飞魄散,妄想寻跑逃命,但为日已晚,溜不掉了。”

“这次书上说倒对。”“书自然是对,但我不明白,既然你们那么能干,为什么最后也没打下紫竹林?”“没打下来吗?”“没有。书上说,你们不得不杀出了天津,转到天津外围坚持斗争。”“是同一本书吗?”“没错。”“对,没错,这不矛盾,因为帝国主义溜不掉了嘛,书上只说他们溜不掉了,并没说被我们全杀了。溜不掉他们就要打。打到后来只好我们溜掉,我们是想溜就溜。”

“那么,我要知道,拦住帝国主义不让溜的是谁?”

“曹福田,他曾下铃非一律扫平不可。”

“当时……当时我带着队伍堵着路口,向想寻路逃命的帝国主义射箭,奋勇冲杀。”

“这就是说,话是曹福田说的,事几是你干的!”

“我干的!”“我就猜到是你交代吧,你为什么有意不让帝国主义溜掉?说你有意不过分吧?”

“我想杀他们。”“杀他们?我真实动机是想杀谁?”“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总不能说我想杀咱们同胞吧?”

“我不管你想杀谁,我只想看事实。帝国主义有洋枪洋炮你知道吗?”“知道。”“义和团将士使呆是什么你知道吧?”

“知道,大刀长矛。”“洋枪洋炮和大刀长矛哪个厉害你知道吧?”

“那当然,大刀长矛和洋枪洋炮当然没法比。”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的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我的用心当然一直明白着,杀洋人!杀和过要杀,杀不过也要杀!癞蛤蟆跳脚背上——咬不咬吓一跳。傻小子凉炕——全凭火力壮。拿着纱窗擦屁股给帝国主义露一手。”

“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不要丑表功了。下面问第二件事……”“什么很清楚了,我看你根本没明白。”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下面开始第一问,据古籍记载,你曾非法抢劫农民牲畜……”

“没有。”“嘴硬!你难道没有在农忙季节派你的手下把高家庄的全部耕牛拉走?”“我拉走那些耕牛是为了去租界趟地雷。”

“我不管你拉走那些耕牛干什么,我只问你,你拉走那些牛给钱了没有?”

“你不能不讲理。”“那个不讲理。”“那个不讲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有我的理,你有你的有理,现在讲的是我的理。”

“唐元豹,赵主任的手谕你见到了吧?”

“见到了。”刘顺明穿着身西服双手搭在生殖器上笔直地站在元豹面前,神态冷漠地对他训话。他身后同样笔阻地站着他组成的新班子,清一色比他高一头的漂亮姑娘。

“从今天起,你就由我领导,你的一举一动都要由我安排。咱们丑话说在头里,我既然吕干这个工作就是不怕骂的,生死荣辱已经置之度外。准备出点乱子,担点风险,你不要想象以白度手里那么快活了。”

刘顺明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不时用眼去瞟元豹。

“不过我这人讲义气,只要你听话,我决不会难为你。如果你不听话,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就是天王老子的心头肉,我也是该割就割,该剁就剁。”

“我一定听话,我何苦不听话,我这人与世无争。”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

刘顺明脸上露出微笑,踮起脚来拍拍元豹肩膀。

“跟着我干,不会让你吃亏的,我这人从来都是爱护干部的,不信你问她们。”“他一点谎也没扯。”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刘司令—向跟我们不见外。”“不要叫刘司令了。”刘顺明笑着摆摆手,‘既然退下来,就叫老刘吧。“

唐元豹站在穿衣镜前整理着自己新上身的西装,左看右看转身看。刘顺明穿昔睡衣出现在镜子里:“怎么样?还合适吧?”

‘我太喜欢了。“元豹转过身腼腆地含笑说,”就是太破费了,我心里有点那个。“刘顺明呵呵笑:”为你,我什么都舍得。“

一女侍端着一盘咖啡壶、奶壶、糖罐走进来。

“快快,咱快回到床上去。”刘顺明拉元豹,“这咖啡得在床上喝。”“我还没刷牙呢。”元豹说。

“要的就是原汁原味儿,要不然就不对了。”

刘顺明先掀开被子爬到床上,倚着床头坐着。元豹脱掉西服外套,也上了床,和刘顺明并排坐着。

女侍过来服侍他们喝咖啡:“要放糖么?”

“不要。”刘顺明矜持地说,接过杯子微微一点头,“谢谢。”

“我也不要。”元豹接过咖啡,和刘顺明同样风度地一点笑,“谢谢。”两个人一手端盘,一手端杯,沿着杯沿儿转着圈地吸溜着,不露齿地品着,摇晃着杯中的渣子,心满意足地相互微笑。“味道怎么样?”“味道好极了?”“比豆浆如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出我路子和别人不一样子吧?”

“看出来了。”刘顺明把咖啡一饮而尽,嚼着渣子,洋洋得意地咂着嘴说:“我准备让你全盘西化,师夷长技,制夷其身,先从点滴做起你要学会文明社会的一切礼俗,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你基础太差,我们本该从现在就用英语对话。”

“噢,简单的我还行——好大的油肚。”

“三颗药喂你妈吃。不行不行,我的英语也欠流利,总是他不由自主地带出法国口音。”

“我听着已经很好了。咱们下面干吗?亲爱的。”

“和一些杰出人士共进早餐。”

阳光普照的大餐室里,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孩子面对面生在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长餐桌两边,每个戴着个雪白的围嘴,静悄悄地文雅地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把各人眼前盘里的一只被鸡蛋切成小块从容不迫地吃。席间只听得轻微的刀叉磕碰声和不绝于耳的“谢谢”、“对不起”、“别客气。”

坐在餐桌顶端的是一个更微型的绅士,也就有五、六岁,但派头、风度是这一桌最佳的,他眉头皱着,颇不耐烦地扔掉刀叉,扯下餐巾,对那只剩下一半的难蛋发表评论:

“煎的太老了,营养都跑掉了。”

“要不要叫人给您换一只。”刘顺明谦恭地问。

“不必了,我量他们再换一百只也都是这个味道,将就吧,我对他也不过高要求。”“搞一点小菜吃一吃?”元豹热情地问。

小绅士白了一眼元豹,未予置理。刘顺明狠狠瞪了元豹一眼,元豹惭愧地低下头。

“我最近去了趟美国。”小绅士开口对其它孩子说道,“跑了几个地方,主要是南部各洲。本来还想多跑几个地方,因时间紧,还要赶着回来开会,就算了。在美国我和美国文联主席谈了谈,也见到米基、米莉他们。他们还托我向各位问好。谈到文学,他们表示,美国的作家也有很多困惑,很多人正在转向通俗文学,一些严肃的作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写东西了。他们很羡慕我们,认为我们的作家是世界上最享福的作家,每月有工资。认为中国了不起,这么穷还养着这么多作家,这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他们很关注中国的文学,认为文学的希望在中国。”“瞧瞧,瞧瞧,美国人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有理由自卑?”

“咱们真得好好干了,要不对得起谁?”

刘顺明和元豹相对赞叹,又一起拧过脸,目不转睛地崇拜地望着小绅士。“接着说,接着说。”“我给你们说,中国文学要走和世界还有很长距离。”小绅士拿起一支牙签慢条斯理也剔着牙,“我们的青年作家大都功力不行。象我们那个时候,随便提拎出一个作家都会讲几句洋话,有的教过女中有的吃过洋饭,念过私塾那是很普遍的。你说国学你说西学,哪个不是两头都来,上下均很平坦。

现在的年轻人呵就差这一手,似乎很热闹很新鲜,现代派啦寻根啦,不客气地说,你那现代派是我们玩剩下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玩得血乎,当然啦,那时社会提供的条件也比现在好,烟馆啦窑子啦赌场啦应有尽有,美国怎么样?黑暗吧?比各位旧中国差远了,要说吃喝嫖赌抽,咱们中国人那是世界始作俑者、集大成者。我看过那些如铃津津乐道谈虎色变的黄色录像,没有什么新招儿嘛,很明显是抄我们的《金瓶梅》。我说这些的意思,就是,不要唬人,我们都是过来人啦,要说纨裤气恶习流氓叛逆什么的我们比你们基本功扎实,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咱咱唬唬目空一切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其中有儿个是经得起推敲的贵族?我们那一代可净是大地主的儿子,顶不济也捐过前清的粮台、潘运帮办。你们说比什么吧?比多余?比空虚?比吃饱了没事干?‘多余的人,这顶帽子应该给我们戴上才对。“

,,那是那是、这些年轻人也太不懂谦让了。“”不管配不配,什么帽子都抢着自个戴,让老同志头光着,你活也得让别人活嘛。“,都以为辖子多是好事呢。”“这样不行,这条路履不了中国。”小绅士语重心长地说,,当年我们也不是一出家门就走上了社会主义大道、我们也经过长时间的犹豫。观望和徘徊,准宪啦改良啦共和啦,都试过,走不爱嘛,不要以为资本主义制度是社会进步是灵丹妙药,泳就是把北京承包给里根,我后他也玩不转,能干的也无非是添儿个垃圾桶修几座立交桥。“”这话我信,中国人别看慎样儿老实,,里有资产,多少朝多少代,甜宗宋祖也没能把他们治忠厚了。,,“掏心窝子说,共产党也不易,换了别的党。还没这两下了呢。”,我拥护共产党,没的说。“,,先生们先生们,大家都吃完了么,”刘顺明看看桌上大家都各自开起小会,就站起来拍着手说,“吃完就请大家到客厅去,客厅里有酒,有不姐弹奏钢琴,请大家到那里继续谈。再有。我在这里还要说一句。咱们把大家谱来。主要是想听听大家谈文学,不要离题大远,当然大家刚才谈得都很好、但咱们时间不多,希望大家抓紧。其它的,如果大家想谈可以会后单独谈或者咱们再开个会专门谈。”“我要威士忌——加冰。”小绅干叼着根大雪茄,一手插在西服坎肩斜凭里。一手从侍者的托盘上端了一杯酒,内行地品着—小绅士小渺女们都端着照灯灯俩酒地站在一起含笑交谈。一些人围在一台大三角钢琴旁。倾听一位小姐的演奏,悦耳的钢琴声水一样地在房间里流动—,,你今年多大啦“刘照明为小绅士和磨元豹单独介绍后,小绅士伸出一只手让元豹握了揽,和气地问。”二十七。“元豹谦恭地说。”很年轻嘛,不错不错,这么年轻就这么有动为,已经混到我们这里来了。“,不行。您混的时间比我长。”,老喽,“小绅士指指自己的头,,这里跟不上喽,跟你们比起来落后于时代喽。人老了讲起话来就不那么中听了。”,哪理哪理,您刚才饭桌说的那翻话,我听着特受触动,您没发现我眼儿都直了么?出来的路上我一直思讨,挺一般的话到你嘴里怎么就那么好听,全变了味儿了,这本事我得学。“”这你就不知道了,马老原来是八哥协会的主席,那鸟都能让它说出人话吕,就甭说马老自个了。“”怪不得,我就猜到了。那吃五谷杂粮,想学也学不出这么好的口活儿。“你们这不要给我灌米汤了。我虽上点年纪,可脑子并不糊涂,好话歹话还是听得出的。我不怕你们说我思想僵化,我还是要到处去说,逢人就说,我不反对你们学美国,但要学到点儿上,美国那个社会也是讲道德观的,他们的文艺作品也不是一味地反传统反主流文化。你比如好莱坞的影片,说教比我们还厉害,但有一条,说得高明,叫你不反感。我们学就应该学人家这点,不知不觉就让你受了教育。反当局反传统就一定是创新是进步?我不这样认为。恐怕更难我更考验一个作家的才华和重新能力的公理是如何不令人反感地为当局为传统唱赞歌。”钢琴声止,小绅士小淑女们纷纷鼓起掌,刘顺明、唐元豹和这位小绅士也停止交谈,彬彬有礼地向演奏的小姐鼓掌。

两个男孩自告奋勇上去替下演奏小姐,挤坐在一张钢琴上开始四手联弹《打虎上山》。

“眼睛都盯着美国,月亮都是美国的圆,其实有几个了解美国的?美国有媳皮士我们也搞姻皮士?那又不是原分弹人家有我们也要有,搞得不伦不类。”

一群男孩子叫刘顺明。刘顺明离开:“总部了。”

唐元豹刚要扭头看,刘小绅士伸手牵到一边,继续背对着全体来宾窍窍私语:“这次我去美国,碰到一些事情很令我感慨。人家的坏人抢银行都规规矩矩排队,轮到他再动手决不加塞儿,这才叫文明呐,我们文化大革命破坏得最彻底的就是这些,好人都不排队了,和人家怎么比?还有这个人种问题,人家美国不是五族共和啦,那是全世界各种族走到一起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集体大杂交。

没法比,我们中国和人家没法比,这两条不解决,赶上世界先进水平那就是句空话。“”你老跟他说什么呀?“那群男孩一个个手插在西服背心里,端着酒,不消地瞅着远处那位喋喋不休的不绅土,对刘顺明,”他不会别的,到哪儿都是他的美国梦寻,我怀疑他已经改换门庭,入美国共产党。“

“把你们哥们儿也叫过来,甭理他,让他一个人对着墙说去,他那毛病都是你们惯出来的。”

“那好吗?”刘顺明为难地说,“刚讲过要积阴德。”

‘你不好意思,我们叫。“

男孩子招呼元豹,元豹转过身,男孩们冲他打手势,元豹向小绅士致歉,走了过来。

“累不累?累不累?”男孩子撇着嘴问元豹:“发扬革命人道主义也得分场合。”

“是是,我心里那个焦急哟,就盼着你们叫我呢。”

“这是我的最新作品,”刘顺明拍着元豹对男孩们说,“提提意见,哪儿咸了哪淡了?”

“脸有点愤怒青年。”“不对,倒不如说是垮掉的一代。”

“腿长得有点结构现实主义。”

“衣裳穿的挺后现代的。”

男孩们莫衷一是,各执一词。

“这孩子有点象李承晚,不过没那么漂亮。”

“仔细看还是象阿里斯顿,只不过阿里期顿是对眼,这孩子一个眼儿东一个眼儿西。”

“肤浅、做作、油滑。”有的勇孩批评元豹。“比我们孩子差远了。有的男孩护着元豹,同批评者激烈争吵:”噢,你们家孩子是人,我们家孩子就是王八蛋?“

“不要吵不要吵。”刘顺明拍手嚷嚷,“我们下面做个游戏好不好?这游戏的规则很筒单,每人针对元豹说一句说。但不许说别人的说过的话,只许用自己的话说。”

男孩们静了下来,片刻,一个个开口。

“愤怒青年。”“垮掉一代。”“结构……结构……结构现实主义。”

“后现代主义。”小绅土寂寞地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窗前,逗挂在窗上笼子里的八哥。“八哥八哥,叫×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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