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可想而知,我们的面瓜哥哥不但没有改变自己偷眼看人的习惯,反倒愈演愈烈,渐渐就像某些人有爱眨巴眼的毛病一样,一分钟之内不偷眼看人和偷眼看世界一次,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时偷眼就转化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偷眼是日常和正常的,不偷眼倒是奇怪的。说假话也是这样,一开始是为了度过难关,渐渐就从中间找到了乐趣。还有稀粥──稀粥事件开了头,接着就会有接二连三的稀粥扣到你头上──这也成了习惯。一出事就扣稀粥,一喝稀粥就容易出事。最后弄得面瓜见了稀粥腿就打颤,见了稀粥就捂头。但是,稀粥不到头上事情就没完没了,稀粥到了头上事情起码有一个暂时的结果和结束,这时面瓜就盼着稀粥还是早一点来到吧。不来到提心吊胆,扣到头上心里反倒稳当和踏实了。这时心理的折磨就不是对稀粥的担心,而是对稀粥为什么还不早一点到来的等待过程的愤怒。遇到偷眼和稀粥,就赶紧说谎──这时心里还存在一种本能的侥幸,能不能用说谎跳过这次偷眼和稀粥呢?──本能上还是不想顶稀粥──有时能将这次障碍跳跃过去──这时心里是多么地窃喜呀,有时就跳跃不过去──这时也不感到损失什么,接着就安心地等待稀粥。这时说谎也演变成了生活的一个必需──不管遇到什么事,不说谎就感到缺些什么,说了谎心里才感到踏实。需要说谎的事情他会说谎,不需要说谎的事情出于习惯和心理需要也要补上一课。这时说谎就不是为了对付别人,而成了挽救自己的一种桥梁。当然往往会捉襟见肘的弄巧成拙,但是现在谎言成了一种信仰,为了信仰牺牲自己不也有些悲壮吗?这时他的一生都是为了谎言──就像我们为了真理──而奋斗。他日常的工作和思考,就是低着头在那里紧张编织连不断的谎言的主干和细节──动不动还会另辟蹊径和别有洞天呢──这也是一种创造呢。世上的一切动作和细节,我都要用谎言重新解释一遍。他突然感到自己通过谎言也达到了豁然开朗的大境界。要不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呢。谎言的基础和对象,这时仅仅成了他进行创造的无足轻重的依托。这个阶段他紧张编造和创造各种谎言的主导思想是:
他要将自己的一切真实都隐藏起来和隐瞒起来
他要将自己对世界的观点和观察切入点彻底抹掉
他要将自己努力拨向另一个频道
他要用这种新的观点和角度来审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要用这种新的观点和角度来审视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要用这种观点和角度考察目前的牵牛
他要用这种观点来堵住和打倒牵牛
他要用这种观点来创造牵牛
他要用牵牛来打倒牵牛
但是这个时候他所创造的牵牛往往又不是牵牛
于是这个时候世界就多了一个第三者和第三只眼──谎言就是世界的第三只眼──这是流氓们孜孜不倦的根本原因
但是,仅仅是有谎言是不够的,谎言如果不和老梁爷爷结合起来,谎言也就成了空中阁楼和雾中之花
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他还没有骑到谎言的身上奔跑
谎言还是没有长上翅膀
这是面瓜哥哥费尽心机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
……
但是,面瓜哥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一次次失败而停止自己的创造。这时创造就不是为了成功和结果,而是为了创造本身。结果是不重要的,过程是幸福的。本来只是为了度过眼前的稀粥,谁知一下就和大江大河挖通了呢?本来只是要暗渡陈仓,谁知马上就兵临城下了呢?──从面瓜结婚到他投黄河,中间经过了整整12年──12年的艰苦岁月是怎么度过的?过去我们不理解,现在我们就理解了:原来支撑他度过这12年漫长煎熬的,就是他空中阁楼和雾中之花的谎言的不断创造呀。他创造了一个脱离现实和牵牛的自己的世界。于是这个时候面瓜哥哥也不仅仅是面瓜哥哥了,在他身上也附着一个第三者。这时外在的痛苦,就转化为内心的一种幸福。没有外在的痛苦,就没有内在的幸福呢。这是痛苦的12年,也是激动人心的12年;这是创造的12年,也是不可多得的12年。这12年我们的面瓜哥哥没有虚度。──为了这个:
我们感谢牵牛
我们的遗憾仅仅是:
由于这兴奋和创造的不足与外人道,我们的面瓜只是述而不做或是做而不述,于是我们就难以考察他在这12年中头脑里细节的编织已经活跃和激荡到了什么程度和达到了什么高度──但我们能想象到这种创造给面瓜哥哥带来的心理效果,那真是: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如果说人类在历史的遗忘上还有什么可惜和遗憾之处的话,那么我们也就可惜了这12年面瓜哥哥小头梨中活跃的创造了。我们不知道他都创造出了什么弥天大谎和每一个细节和细部深入和程度──说不定这里的每一个谎言,都能撬动地球和改天换地呢,都能成为老梁爷爷或俺孬舅──可惜你述而不做,可惜你是思想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于是一切都陈封和永远埋葬在你面瓜的脑壳里了。──最后你就跳了黄河。
……
接着我们开始说他放的屁吧。这个时候面瓜已经没有放屁的自由了。国色天香,经不住一个屁;满肚的屁憋在那里,也让人思维降低。新婚头一天,面瓜自己将屁憋了一夜;清早起来发生了稀粥事件,面瓜哥哥就开始让客观逼得不敢放屁──当我们面临恐惧的时候,屁不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吗?从牵牛嫁过来到面瓜投了黄河,牵牛没有听到面瓜放过一个屁。──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听到过,也听到过一个,但也仅仅听到一半──那天面瓜正坐在那里创造,也是太沉浸和深入了,有些忘形和走神,有些忘记客观,于是一个屁趁机出溜和滑了出来;但是刚滑到一半,面瓜哥哥就突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采取措施憋着夹着把它堵在了半路。但就是因为这半个屁──老梁爷爷也放过屁,它的声音怎么就那么地清脆和潇洒呢?在他当教父的时候,往往一声屁出来,还会成为他和情人调笑的由头和资料,用手相互扇着,让屁扑向对方,对方就弯着身子在那里「咕咕」地笑;而你不经意的半个屁出来,怎么那么沉闷、萎琐和曲里拐弯呢,怎么那么让人起怒和恼火呢?──屁给人的印象不是这样──你他妈连个屁都不会放──于是牵牛像听到面瓜喝粥──不管是有声或是无声──一样杏眼圆睁,像端起粥碗一样端起了自己的身体和屁股,用手指着蹲在或缩在墙角已经知道自己的错误和错误的程度像一条狗夹着自己的尾巴一样夹着自己的屁股的面瓜──这个时候你没有缩到墙里、没有变成一条狗已经是你的万幸──声嘶力竭地喊──30年后我们会提出这样一个质疑:因为一个屁,至于这样吗?──但这样提问的本身,就是忽略了当时双方复杂的思考,不懂得屁是另外一个突破口──一个突破口之中,流出来的往往不单是一个渠道里的水呢──骂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屁!」
「操你娘的,连个屁都不会放!」
「你就是这么窝囊和夹生的屁!」
……
说得和骂得是多么地好啊。请同志们重新听一遍和看一遍这里的骂屁。它的特质和定性是:
你也是窝囊和夹生的
──这算不算也是急中生智呢?30年后我们是不是这样呢?──30年后我们想到这一点,也突然有些惶惑和诚惶诚恐呢。因为:
我们也是窝囊和夹生的
我们也是这样一个屁
它可以涵盖世上一切的生物、植物和事物及它们一切生长和运转的本质
……
为了这个,接着我们的牵牛兜头又扣了他一碗稀粥──为了稀粥可以扣稀粥,为了其它也可以扣稀粥──也就不奇怪了。面瓜顶着稀粥站在那里,创造倒是一下停止了。于是,从此面瓜不敢再放屁。久而久之,渐渐肚子里就自动没有了屁。牵牛在的时候没有,牵牛不在的时候,给他提供了一个产生屁和放屁的机会,但是屁还是产生不出来,倒是开始为没有产生的屁在积极和活跃地编造谎言。不创造不编造就不踏实。全不顾创造的基础是否存在。门窗马上打开,防止屁味残存;接着窗户也是问题,因为一个屁打开了窗户,如果她突然回来,屁味是走了,但你还没有来得及关上窗户又怎么解释呢?谎言还不能只编一个。编了屁之后,你马上还要紧张地抓紧一切时间抢到敌人面前接着编窗户。接着由窗户就想到了窗台上那只鸡窝。鸡窝又涉及到鸡窝里的那只鸡……但是窗户、鸡窝和鸡倒是又救了屁的命──可以把屁味怪到鸡窝头上。但是仅仅将谎言编到鸡窝还是不行的,仅仅对一个事物编出一条谎言还是令人不放心的──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起码要编三条。就可以做到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第一条不行,还有第二条和第三条在等着她,这才能够万无一失。同时,在紧张激烈的创造过程中,你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会突如其来检查这屁和打断你的创造,于是这创造的过程又人为地紧张起来。最令面瓜失望的是,当他一切都编好了,三条全都整装待发了,而牵牛还没有回来。这时我们的面瓜倒是敢偷偷在肚里骂上一句:
「他妈的,一切都编好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你不赶紧回来,我们就不能马上进入呢。」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等来等去,岂不等老了人?」
……
但在这种等待中,你还不敢过于焦急。如果你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焦急而把已经编好的理由和谎言给忘了,岂不又前功尽弃了?──回想和追回当初的创造,比当初创造或重新创造还要费劲呢。打捞和刍,像吃嚼过的馍一样困难和缺乏激情──而激情恰恰是创造的前提;如果你回忆不起来再重新创造一个,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不论你怎么努力,都觉得新编的没有失去的好,都觉得走了的马大和死了的妻贤,这时你对新创造的谎言倒是感到没底和不放心了。于是等一切编好开始等待害怕遗忘的过程,往往比紧张的创造还要折磨人呢。但是这还不是最令人沮丧的。最令人沮丧的是,你一切都编好了,你开始一句一句在那里紧张地重温和背诵等她终于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遗忘一切还都牢记在心中,但这时牵牛仅仅因为在外边的另一种兴奋和兴奋点的暂时转移,而把目前的世界和我们的面瓜和屋里特有的环境和气氛给忽略和忘记了。她似乎是已经回来了,但是情绪还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外面;看着她坐在了床边,其实她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地──看她还在那里眯眯地笑呢──把面瓜关到了世界之外。于是我们的面瓜刚才的一切创造和背诵──为了掩盖错误而编织的经天纬地的谎言──顷刻之间都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时我们的面瓜哥哥是多么地失望呀。倒是在这个时候,他又一次勇敢地在心里想:
「怎么家里还不起风波呢?」
「怎么她个王八蛋还不扣稀粥呢?」
「我刚才放了个屁,怎么就被世界给忽略了呢?」
接着就偷看牵牛一眼,无比愤怒地在心里骂:
「操你娘的!」
接着甚至悲哀地想:
「真是女人家没有什么正性呀。」
关于屁的经天纬地的编织到底是什么呢?既然牵牛当年给忽略了,30年后我们对屁的编织只能做一下猜想──令30年后的我们替面瓜哥哥感到悲哀的是:其实这个屁是不存在的呀,你肚子里已经没有屁了呀。──但是,创造和编织,对于人类总是一种精神财富吧?30年后我们能让它付之东流吗?面瓜哥哥,请你在天之灵早些安息。──同时,我们这样做既是为了面瓜哥哥,也是为了30年后的我们自己。
一.关于屁的本身:
结论:现有屋里有屁不假──我们不能用怀疑去牵她的牛鼻子,否则关于鼻子本身又会产生另外一场风波这种风波的骤起往往要比屁本身还要让人伤脑筋呢。屁味还是要承认的。我们只能承认屁为前提,来编造关于屁的谎言。但是结论又一定要归为:这屁不是我放的。那么屁味是怎么来的呢?──理由要多编几条:
1.窗外的鸡窝传过来的味道
或者:
2.屋里刚刚飞过一只臭大姐;
或者:
3.屋里刚刚爬进来一只臭虫子;
或者:
4.屋里刚刚跑进来一条小狗,说不定是它放了一个屁?
或者:
……
需要注意的是:
千万不能说刚刚进来一个人,要找一些不会说人话于是就死无对证的畜牲。
……
二.屁后为什么要打开窗户:
1.打开窗户是为了赶跑臭大姐或臭虫子。
2.打开窗户为了散发鸡、臭大姐、臭虫子或狗的骚味和臭味。──同时,为了强调这屁不是人屁而是虫屁或是狗屁,你还不妨用一下矫枉过正的战术呢──当她在那里吸着鼻子愤怒的时候,你要做出比她还愤怒的样子:「你只闻出了狗的屁味,你就没有闻出它的骚味吗?」
这种发挥,视情形而定。
3.除此之外,还要做出多手准备。因为情况是会突然发生变化的。假如她回来的时候屁味已经散尽她现在已经不说屁味开始单纯指责窗户打开怎么办呢?你就说:
「我看今天天儿好,我擦了一下窗户!」
当然,为了最后这段谎言的严丝合缝和滴水不露,你在编造完这段谎言之后,就要赶紧去真的擦一下窗户。当然这样也有一个坏处:当你正在抹窗的时候她突然回来而屁味又没有散尽,这时你的抹窗户就成了欲盖弥彰──这是它冒险的一面──但没有冒险哪里还有刺激呢?──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当你有惊无险度过难关后,才能长长地松一口气呢。
……
是为屁。这是30年前面瓜哥哥每天孜孜不倦地功课和他人生快乐的主要支撑点。本来已经没有屁了,但是他还是为了屁而在那里信心十足──同时这是不是他在潜意识中还想恢复屁的一种表现呢?屁的谎言成功之后──当然只是在他心里,从来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因为一直到他投了黄河,再没有产生过这种让人担心的屁──他接着又开始编织吃。本来吃是不用编织和偷吃的,但当时编织已经成为习惯而屁的编织又屡屡不能付诸实施的时候,他就把精力转化到日常动作最多的一个行为上:那就是吃。为了吃的编织的实施,他甚至还有一些挑衅。吃饭的时候,这时就更加没声:不但喝粥没声,夹菜和吃馍也没声──一顿饭吃下来,他那里是一片寂静──这也让人感到有些恐怖呢。终于,面瓜的这种挑衅达到了目的,牵牛终于怒不可遏地骂道:
「你他妈的,你怎么吃饭没一点声音!」
「我不要看到你吃饭!」
「看着你吃东西我就心烦!」
……
接着又将一碗粥扣到了面瓜头上。顶着这碗稀粥,当时面瓜心里是多么地兴奋啊。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从此正饭就吃得很少,开始躲着牵牛偷偷吃东西和为了这偷吃而编起了经天纬地的谎言。这时他身体的热量,主要靠偷吃来补充。一开始是在家里偷吃,眼见不错就塞到嘴里一个东西;也不见他嚼──嚼是已经来不及了──转眼之间就下了肚。后来发展得不但在家里偷吃,在外边背着我们也偷吃。面瓜哥哥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就是:似乎一天到晚,嘴里都在吞咽着什么东西。吞咽东西的时候,还看见他低着头在紧张地思考。
还有蹲的动作。对于面瓜哥哥来讲,他肢体的主要休息方法,就是蹲着。累了蹲蹲,乏了抽袋烟;现在面瓜哥哥是累了蹲蹲,乏了也蹲蹲──饭都不得温饱,哪里还有烟儿抽呢?──当1969年我们这群小捣子偷偷学会抽烟之日,正是面瓜哥哥没烟儿可抽之时,当他在太阳底下蹲着看到我们纯粹为了学坏而在那里抽烟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恓惶和迷惑的表情。我们觉得面瓜哥哥的断烟已经达到了习惯被剥夺的极限,谁知这对于他的形体动作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呢?接着就牵涉到他的蹲着。本来蹲着是没有什么的,喝粥已经无声,吃饭已经减食,吸烟已经断掉,过去的习惯还剩下什么呢?不就是累了和乏了的时候靠着墙根蹲一蹲吗?而在面瓜心中,前一些习惯和动作的被剥夺,正好可以掩盖剩下的蹲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就剩蹲着,还能不原谅?──但是我们的面瓜还是大意了──他以为一个倾向可以掩盖另一个倾向,恰恰忘掉了具体事物还可以具体分析,一个事物还可以引发另一个事物,一个事物就是另一个事物的导火索呢──在这以前的生活中教训还少吗?──于是有一天当他在那里又大胆地蹲着喝粥──无声地抿粥──因为节食,喝过一碗粥就放下了饭碗──的时候,牵牛竟因为他节食的表演而突然追究起他的蹲着了。本来节食是为了欺骗牵牛,但正因为这无声表演的天衣无缝,反倒让牵牛有些烦躁和厌恶了──世界的辩证法一次次打到我们身上,真是让我们预料不及和防不胜防呀──就像我们犯了脚气,本来坏的是第二和第三个脚趾,我们还为第四和第五个脚趾的相安无事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谁知道正因为这种相安无事,正因为第二和第三个脚趾已经蔓延得无可蔓延了,于是我们的第四和第五个脚趾就跟着出了问题和倒了霉呢?也许我们可以说,第四和第五个烂了也好,烂完了就无可再烂了,但接着还有你的右脚呢──如果你刚才烂的是左脚的话;接着还有你的裤裆和肚脐呢。喝粥无声,还有节食──一次次的欺骗和表演都这么天衣无缝,如果这个时候牵牛不无事生非另辟蹊径的挑剔一下,不由第二第三个脚趾蔓延到第四和第五个脚趾,不由左脚蔓延到右脚,不由双脚蔓延到裤裆和肚脐,不由节食蔓延到蹲下──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不就是借爆发增加一点生气吗?不就是借日常的爆发将两个人的脚气、毒气、瘴气和不共戴天水火不兼容的冲天愤怒和邪火──你以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冲突是因为两个人吗?那就太肤浅了──冲淡一些吗?否定冲淡两个人在这无声之中倒要突然爆炸了。过于的无声就要引起大的爆炸。而现在我们牵牛的不断爆炸引起的泄出和泄露,还是对他们两个人关系的一种挽救呢。她还是以大局为重呢。倒是自作聪明时刻打着自已小九九的是那个面瓜和我们自己──我们和面瓜不都在肚子里费尽心机地编造谎言吗?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一招一式,不都在和别人斤斤计较吗?我们的谎言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不都具有针对性和目的性吗?倒上我们的牵牛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没有算计的在那里说爆发就爆发了。一切的恶果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从床上最后到黄河。──这时我们也明白了,什么时候当脚气由第二第三蔓延到第四第五,从第四第五蔓延到右脚,再到脚裆和肚脐──什么时候蔓延到肚脐,我们的面瓜哥哥就该自食其果去跳黄河了。于是由于节食的恐惧引起了牵牛对蹲着的爆发──而且是在无声的稀粥中突然就爆发了:
「你他妈的,怎么蹲成这个样子?」
「你他妈的,单看你蹲着这窝囊的操性,我就不能跟你顶着一个屋顶生活!」
「我不要你在我眼前蹲着!」
「你再这么蹲,我可马上就要疯了!」
……
──亲爱的牵牛,虽然我们知道你一切的爆发都是为了我们,但是你这连珠炮式的突然轰鸣,还是让我们的面瓜大吃一惊和措手不及。他还沉浸在无声和节食的平和之中在那里幸福呢。他还自以为得计呢。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按住了炮药的捻子呢。他还以为自己蹲着是正常的和永远会平安无事呢。谁知道还是按住葫芦起了瓢呢?原来炸药包不是一个而是多个,原来无声和节食并不能代替蹲着,原来一个倾向并不能掩盖另一个倾向,原来她的态度永远不撤退和永远要爆炸──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才在稀粥、屁、偷眼和偷食之下觉得前边仍是任重而道远和永远没个完。
革命正未有穷期
本来这也是一个重新认识客观和重新提高自己的机会呀,但是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已经精疲力乏,已经力不从心,已经灯干油尽,已经槁木死灰,看到这任重道远,竟像看到永远割不到头的麦子一样,开始第一次在世界上失去割麦和蹲着──连同以前的稀屎和屁、偷眼和偷食──的所有信心。我不蹲着,我该怎么样呢?我该怎样摆正自己身体的位置呢?接着就有了:
站着也不是……
坐着也不是……
趴着也不是……
爬着也不是……
上来也不是……
下来也不是……
张口不是……
闭口也不是……
眉毛不是……
眼睛也不是……
裤裆不是……
肚脐也不是……
……
终于到了肚脐。信心一个个被彻底摧毁。──当一切都一无是处时,谎言也已经没有用了,谎言已经挽救不了已经处于灭顶之灾的面瓜哥哥了,偷和不偷成了一样──这时,我们的面瓜哥哥──牛根──也就理所当然地「扑通」一声──这时可是世界上第一次恢复声音──跳进了黄河。本来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我们的面瓜哥哥跳进黄河就洗清了。
当然,在我们的面瓜哥哥跳黄河──自杀──之前,他心里一定还有过他杀的念头呢。当外部已经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时,他所有的反抗和谎言,开始龟缩到内心。──这时我们就发现了牵牛的纰漏──你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牛根的什么「不是」你都说了,但你就是忘了说:
你的心也有不是……
你的匪夷所思也有不是……
……
最重要的你忘记了说。于是在外部谎言彻底破灭之后,就引起了面瓜哥哥在自杀之前激烈的内心反抗──你也是引火烧身。当两个人在世界上只能存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在自毁之前,一定要在那里幻想着毁人呢。他在那里痛快淋漓地想:我岂但毁的是我自己,我毁的是整个世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只是从事物的表面出发把面瓜仅仅看成是一个面瓜,我们就上了世界和面瓜的当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表面上仍是面瓜,仍是那个坐不敢坐立不敢立蹲更不敢蹲趴不敢趴的面瓜──我们在太阳底下再也见不到蹲着的带着一些恓惶和迷惑表情的可爱的面瓜哥哥了──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壮怀激烈的内心。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把1969年满墙的标语和口号和面瓜哥哥联系到一起的话,我们才知道为什么说1969年是一个壮怀激烈的年头──1969年的壮怀激烈,仅仅存在于面瓜哥哥一个人的内心──这个时期他也是彻夜不眠呀──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恶毒过──他壮怀激烈的主要想法有:
旦夕如坐针毡──(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坐也不行的地步,这又是牵牛的失误)──,似此为人,不如早亡。
反正早晚要亡,与其早亡,不如鱼死网破
(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已经通过曲折的个人的途径达到了一个大境界。他已经有些视死如归了。)
(当然,这一切念头也都是在漆黑的夜晚和牵牛的鼾声里翱翔。这时已经发展到出气也不是的地步──牵牛在白天骂:
「你他妈的,你出气怎么就那么粗呢?」
可见我们的面瓜离黄河只有咫尺之遥了,当然这也从反面更加证明牵牛是一步错百步于是就更加紧了面瓜在漆黑夜里壮怀激烈的程度。)
……
火烧了她!……
油炸了她!……
出门让车碰死她!……
将她活埋!……
将她闷死……
将她大卸八块,将她剔骨剥肉,将她不同的身体部件和动作的发出点装到不同的塑料编织袋里,然后用站台票将它们分别装在不同的列车上!……
放到硬坐车厢的行李架上!……
让她烟消云散!……
让她尸焚骨灭!……
……
最后,我们的面瓜哥哥就带着满意的笑容投入了黄河。
附录:
面瓜哥哥事后告诉我,关于他投黄河这一节,从大雪纷飞到黄河波涛,从蜜月之夜到12年之后,我们以上的种种分析和设想,不管是床上也好床下也好,不管是稀粥也好屁也好,不管是偷也好谎言也好,不管是身体的动作也好或是它的结构也好,还有最后内心的种种壮怀激烈,不能说我们揣想分析得没有道理,但不可否认的是:还是有挂一漏万的地方;挂一漏万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从根本上挂偏了方向。于是出来的谬误也就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全盘皆错和本来的事物风马牛不相及。你们写的是我面瓜吗?我的自杀不是这样的。你们把事物曲尽复杂但结果还是写得太简单一些了。由于方向的挂偏,越复杂倒是越偏离主题说不定简单起来还好一些。──如果你们简单起来,如果出现的错误不牵涉到本质而只局限一些枝节,我也不会以一个死鬼的身份再来辩解;但现在关于我的跳河出现了根本上的偏离,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上两句了。不然我的黄河不是白跳了?跳还不如不跳了?跳倒是不跳不跳倒是跳了?看来两个人相通是多么地不容易──不但指我和牵牛,也包括我和你们。这也从反面说明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一套,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套来衡量和猜度别人。岂不闻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吗?你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我跳进黄河一定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复仇呢?
我跳进黄河恰恰不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复仇
我跳进黄河主要是因为我妈和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
刚才你们对我的所有分析只是局限到我和牵牛之间,怎么就一点没有考虑历史和我妈呢?一头就扎到具体现实的事物里──虽然具体事物也要具体分析,但是怎么就没有考虑这具体事物形成时会有许多历史原因呢?而这里最重要的历史原因就是我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生前的刀光剑影和后来跳进黄河洗得清主要还不是因为我和牵牛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纯粹是因为我本人,而应脱离我们和我本人去找一找我妈。你们在深入分析现实的基础上忘掉了历史。你们在重视满墙的刀光剑影的标语和口号而忘记了在这些口号和标语旁边,还有这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你们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和方面叛变了我们。所以你们的分析和得出的结论就和事实本身相违背和南辕北辙。你们总说小刘儿患了才老年痴呆症,一阵清醒一阵胡涂,而我觉得如果这一章不是白石头仍让小刘儿来操作的话,他恰恰不至于忘记历史呢──他是以「史」著名的呀──这个时候我对他倒是有些怀念呢──在前三卷中他对我的描述是多么地准确呀──当时看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和白石头比较起来,那已经很接近历史了──他老人家倒是一个有历史眼光的人呢。──当这信息传到小刘儿耳朵里,正在粪堆旁蹲着──他倒仍蹲着──晒太阳的老年的小刘儿一下是多么地激动和醍醐灌顶呀,本来还是胡涂着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在那里摇着已经患了摆动症的头说:
「知我者,还是我的面瓜哥哥呀。」「知我者,还是我的牛根哥哥呀。」
「就这一个知音,你们还让他投了黄河──世上没了知音,我不胡涂还留着那清楚做什么使呢?」
「子玉已经投河了,伯牙还能不摔琴吗?」
接着又在那里嚎啕大哭,不但把面瓜牛根的历史责任,捎带把他的历史责任也一股脑地都推到了我们身上:
「我的胡涂,都是你们造成的呀!」
当然,这又有点违反面瓜理论的初衷了──这话的本身,也就没有历史感了。
面瓜接着说:
我的跳河,纯粹是因为俺娘。这里就是有牵牛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因素。俺娘是个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她也是一个像牵牛那样的人呀。俺爹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我的一生,就是俺爹的重复呀;俺爹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呀。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俺娘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我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
……
这还不说明俺爹的日常和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吗?而这个事实和历史你们却忽略了──而这个历史事实,恰恰比我日常的生活对于分析我还要重要呢──正因为我从小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我看到了俺爹的粥和俺爹的屁,俺爹的偷眼和偷吃,俺爹的身体姿式和结构的摆放,当这一切重新来到我身上时,我从小的耳濡目染就告诉我:
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生活
……
于是从我的床上,也就可以看出俺爹的床上了。我为什么在新婚之夜有那感动的世纪之哭呢?是因为我三岁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半夜爹娘屋里传出的吵骂声、俺爹的哀求声和俺爹的哭声。──而且这种历史的传染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娘,等我长大后,我就必然要找这样一个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不是这样,我也一定要把她改造成这样
不然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头
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换言之,牵牛本来不是这种样子,是我把她改变成这种样子的
换言之,如果俺爹俺娘不是这种样子,牵牛是这种样子,我也会将她改造成那种样子──那样蜜月的第二天起床,就不是牵牛把稀粥扣到我的头上,而是我把稀粥扣到她的头上了。当你们责怪我没有把稀粥扣到牵牛头上是性格问题的时候,你们可知道性格是需要历史做指导的呀
我没有这样的历史和罗盘
于是我就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将牵牛改造成了俺娘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成了俺爹
这时我终于满意了和放心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了
现在你们就知道当年牵牛不在我为什么比她在的时候还要恐怖的真正原因了
我们对习惯的恐怖就像我们小时候在牛屋听鬼故事一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呢
这才是事情的根本
但这还是历史原因的一半呢
还应该往上查一查俺爷和俺奶
俺奶进俺家第一天,就用尿盆将俺爷头上砸了一个血窟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爹也不是空穴来风
再往上查一查俺祖爷和祖奶奶
……
这才叫举一反三和知道历史呢
要知道今天,你就查一查昨天;要知道明天,你就查一查今天──就好象你要知道你明天的命运,你就看一看你单位退休的老头就行了一样
我说到这里,你们就明白我跳黄河的意义了吧?
我跳黄河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和牵牛制气,而是为了我家族的流传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我有儿子,儿子之后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仅仅是在这个意义上,用我跳黄河的举动和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
链条在这里有一个中断
我是在历史上第一个说「不」的人
就像屈原投江是为了爱国,我投河是为了子子孙孙
屈原投了汩罗江,我就投了黄河
这才是我投河的真正意义呢
小刘儿大伯,您说呢?
……
小刘儿当然在那里感激涕零地说:
「当然,如果当初让我来分析,如果起笔和落笔的权力还在咱们爷们手里──我是会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实看历史地这么认识的──牛根贤侄,我们也是透过历史的帷幕而心知呀──就好象我们相互扒着监狱的铁窗而对望一样。」
──这是30年后面瓜和小刘儿相互配合卷土重来重新翻案所上演的一幕丑剧。当年的历史是不是这样,30年后对当年历史是不是需要重新评说,虽然这也算一家之言我们可以姑妄听之,但今我们重新怀疑和需要重新提出的观点是:
既然是这样,当初你跳河之前和跳河不久为什么不这么说呢?翻案为什么要等到30年之后呢?
比这更让我们感觉他们不是为了历史而是为了现实的地方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卷土重来重新翻案的合作者──跳河者面瓜,已经退了休的小老头小刘儿──对这桩历史遗案卷土重来之后──一切还没有定案呢,就那么喜形于色,那么摩拳擦掌,那么急不可耐,那么对于历史沉不住气要钻出历史的窗户纸跳到现在,就知道他们从这个翻案本身,还是有现实利益可图的──他们并不是为了历史。──这时,在村西暮色的土岗上,突然传来一支优美悲怆的1996年的孩子歌唱──就像1969年的孩子声调一样。歌曰:
小车进村呗儿呗儿响
来了一车乡镇长
小的能喝一二斤
老的也喝七八两
……
但就是这样,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每当我们从电视上听到通俗歌手在歌唱黄河的时候,我们还是随着歌曲一下回到了30年前,还是由黄河想起了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的面瓜哥哥,倒是一声长叹突然说了一句历史的真话:
「其实我们最大的误会是:当时我跳的并不是黄河,而是村后的一眼土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