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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08披头士时代.1

刘震云Ctrl+D 收藏本站

故乡到了披头士时代。一群故乡的披头士,一人抱着一头自己心爱的宠物,站在村西粪堆上,整齐地跺着自己右脚的脚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引颈高歌,就像巴黎、伦敦或是柏林街头的土耳其艺人,旁若无人地站成一排,分别拿着横笛、排箫、小鼓,摇头晃脑地演奏一样──队伍的面前,摆着一顶土耳其礼帽,让围观的路人往里扔钱;我们这一排披头士倒是没在我们面前放礼帽,没让我们往里扔我们用自己血汗挣来的钱,但他们的歌唱和音乐对我们的要求,比让我们扔钱还可怕呢,因为他们在自己的乐队面前,放了一个驴皮口袋和支起一个捕鸟的箩筐,要捕捉我们的灵魂──这箩筐以前在打麦场放着,现在怎么到了他们面前?这不是随便挪动公物和破坏公物吗?这不是无法无天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还有没有王法和同性关系的纪律了?牛蝇·随人一定是搞同性关系搞昏了头。他既然是村里的村长,怎么一场同性关系搞下来,就不见他的作用和他的影响呢?这一届政权真的是影子内阁吗?纳税人的钱,就让他们白拿了吗?如果不是牛蝇·随人和箩筐,披头士们的阴谋说不定还不能这么顺利地实现呢。当我们正在家里摆弄牛套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村西的土岗上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和歌声──不管怎么说,这歌声和音乐的初起,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心灵的震颤和神经的兴奋。故乡不闻音乐、韶乐、歌声和歌唱久矣。故乡已经被一个个发展阶段:门环、夜壶、盒饭、包子……一直到走不出死胡同的谜语搞得死气沉沉。我们如同被圈在一个黑羊圈里,这是多么地憋屈和沉闷呀。也不是没有音乐,但那是文雅时代的室内乐,我们就像身处巴黎、伦敦、柏林听交响乐一样,个个打着黑色的领结和穿著拖地长裙,但我们听着这一切的时候,哪里还有故乡的夜风下和在打麦场和粪堆旁引吭高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的过去的无拘无束的农业社区时光的舒畅呢?当我们随着孬舅变成文雅人的时候,我们就如同雄鹰被剪掉翅膀变成土鸡一样,虽然整天有人文雅地喂养,但是我们向往的还是故乡的田野和瓦蓝深邃的天空呀。我们呆在鸡窝里可真不是滋味。我们眼看就要被憋死了。是该散戏了。是该散场了。但是这戏和这场为什么还不散呢?不散绝不是我们观众不想让他们散,在他们一次次程序化的下场和下台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死乞白赖地给他们鼓掌和让他们再回来演唱,我们倒是一个个在那里打着哈欠和拉起了鼾声。但是他们在台后扭了扭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和理由就又上来了。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只要一下场,他们就像老孬一样出局和像灯光下的落叶一样没个牵连和归宿了。他们无枝可依。他们面临的就是失业和在家中闲呆着。说不定他们的生活都成问题呢。他们纯粹是出于自私而不是考虑我们的需要,这文雅的领结和晚礼服,我们就日复一日地穿戴下去了。戏永远没有结束。我们身在故乡,但我们似乎生活在巴黎、伦敦和柏林。巴黎、伦敦和柏林和我们的故乡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时我们的脑子里还有这样胡涂的想法呢。可见我们也是昏了头和习了惯这习惯都已经成自然了。鸡和鹰在窝里和笼里呆久了,渐渐地就呆出味道来了。它们已经不思山野和天空了。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我们不是没有被饿死吗?我们不是还有肉吃和有水喝吗?这时我们就记着一个物质文明而不闻精神文明了。就好象一个奏乐的人三月不闻肉味是一回事。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正在家里收拾着牛套,我们突然听到村西的土岗上和粪堆旁,传来一阵我们久违的故乡的往日的歌曲。我们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我们一边在那里收拾着套,一边把它当作旁边的一个收音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歌唱,但是我们听着听着,我们的心怎么就一下一下被提起来了呢?我们的心怎么就慢慢离开手中的套到了田野上呢?我们怎么一下就忘掉了眼前而回到了过去呢?歌声怎么一下一下像鼓槌一样敲在我们心头越来越响呢?我们怎么突然就想起什么和记起什么了呢?就好象我们梦到一个老地方这个老地方怎么好象我们上一辈子在这里生活过呢?一开始只是挑出一点和扯出一个线头,怎么接着这个线头就把我们的记忆越扯越多呢?一开始只是一个碎片,怎么这碎片越积越多最后就连成一片天空了呢?当我们只顾眼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过去──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当过去的汪洋大海越过现在汹涌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面对这大水,怎么一下就被没顶和哭起来了呢?过去还有那么多浪花,过去还有那么多花样,天上飞的还有鸥鸟,水上跑的还有帆船,接着岸的两边就长出了稻米和高梁呢。风一吹稻花就香了两岸呢。过去的日子并不是像老孬这样的统治者所说的那样暗无天日。过去也有过去的欢乐和活法呢。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新的开始。如果说我们还有什么悲哀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们悲哀和让我们放心不下的了。操你们个妈的!当我们看到过去的汪洋和帆船的时候,我们就丢下了眼前的套──哪怕正做到一半呢。──我们就是对目前没有怀疑,也得允许我们偶尔回忆一下过去和往事吧?隔山隔水,隔不断我们的心。我的好人儿,你现在在哪里呢?──我们像炸了窝的牲口和烧了蜂房的马蜂一样,万众一心和齐心协力地向召唤我们的村西土岗上和粪堆旁蜂拥着奔跑过去。这是我们的声音,这是我们的过去,这是我们永不再来的青春甚至是童年。这才是我而现在的我才是扯淡呢。当我们对歌声抱着这样的期望跑到村西土岗上和粪堆旁的时候,我们一下又惊呆在那里和感到大失所望了。原来就是他们呀。原来他们怀里一人抱着一头宠物和生灵呀。原来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顾他们自己不过是借我们的过去来打扮他们的现在呀。原来他们并不是要用他们的歌声之舟,共同地把我们渡过条往昔之河,而是他们就在河的这边用我们对河的那边的向往建筑他们在河这边的物质和精神的堡垒呀。原来他们是用拆我们鸡窝和我们笼子的材料,来构造和建筑他们的窝和笼子呀。他们是用打麦场上的箩筐,来扣住我们这些怀揣着理想和过去的人的灵魂呀。他们的箩筐上明确地贴着这样一张纸条:交出你们血淋淋的心。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们在那里鼓着腮帮子起劲地吹奏和在那里一蹿一蹿地跺着右脚尖歌唱。连他们怀里的生灵们也和他们一起向我们招摇呢。当我们一时冲动就和他们同流合污把我们的心真的放到他们的驴皮口袋和捕鸟的箩筐里时,我们的身子也和着他们的音乐在那里一蹦一跳呢。在驴皮口袋和在箩筐里跟着跳动的,还有我们的不死的新鲜带血的心。我们的肉体在跟着他们的歌声跳,我们的精神和心也在跟着他们的歌声跳,在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成人的折腾和挫磨之后,现在我们一下子就身心分离地回到了我们轻松的童年和玩尿泥的时代。我们一下子就成了一群没有负担和童言无忌的孩子。这个时候不管我们搞什么都无所顾忌了。这个时候我们搞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当然在我们清醒之后,我们才发现正是这帮过去看着还很憨厚现在看来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狡猾的我们看着我们回到了童年其实也就是我们自己回到了童年他们并没有回去的真正的罪恶的目的。你们和别人同流合污了。是你们指示我们心甘情愿地把我们的心放到了别人的驴皮口袋里──这只驴皮也是你们的共谋吧?──和别人的箩筐里了──这只箩筐也是我们的公物吧?但在当时回到过去的我们并没有认识仍在现在的我们呢,我们还在那里感到披头士时代的到来真是及时呀,又是一个新天地。一开始我们可能还不习惯,但是当我们听到披头士的歌声都是我们过去童年时所熟悉的,我们就全民兴奋和随着披头士们载歌载舞了。连八九十岁的俺姥娘都上了当,也扭着自己的小脚跟着我们和夹在我们中间像当年我五岁的时候带我一块看飞机一样一扭一扭地来了──为了向我们证明她老人家并没有落伍和守旧──其实老人家也是大可不必,您本来已经是那么地德高望重了,这个时候您就是不合潮流和保守一点谁还能说出什么来呢?但是俺的姥娘还是一扭一扭地来了,这时我们就不能把她老人家看成是一种对时代风尚的屈就和讨好为了表示一颗年轻的心而不是跟不上潮流,而一切都是出自她内心的真情老人家确实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当年做小闺女时代在这种故乡悲凉抒情的歌声中如何一个早晨爬了八颗大榆树捋了一篮子榆钱挎回去让她娘做饭。那是80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怎么是一瞬呢?本来故乡已经是一盘散沙和各自为政了,现在一场披头士革命,又把大家万众一心地集合到了一起。这种万众一心把自己的心交给驴皮、箩筐和别人的时代已经是久违了。这个集合和让大家一起行动的本身,也使我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呢。我们也抄起了自己的乐器。笙、鼓、钹、和唢吶都上来了。这真是一个少数民族、南极和南非的节日。虽然我们在以后清醒的日子里,我们捂着没有心的空空如也的胸膛,我们感到无比的痛苦,但是就是那个时候想起来,我们在受蒙骗的日子里,我们的欢乐也是真实的呀。就好象我们在同性关系抑或是异性关系之中,我们不爱人或人不爱并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就是当我们不爱别人的时候这个人还爱你或别人已不爱你了你却还在爱着别人。算了。过去的事不再说了。历史的进程不再提了。平常不见牛蝇·随人,现在不是连他都来了吗?也像俺姥娘一样在人群中攒头攒脑晃着身子在跳的士高,哪里还有一个村长的样子呢?这时他的小头的出没和晃动,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他也已经溶化到我们之中。甚至他看到这群骗子在用公物──打麦场的箩筐收着我们的心都无动于衷──你怎么就忘记了当年的箩筐和打麦场的用途了呢?接着和我们一样把自己的心一把挖出非常利索地一下就扔到了箩筐里。刚刚我们对这个时代还不习惯和不承认,现在我们就承认、认同和觉得它是一个客观存在和我们相依为命的东西了。这些新时候的倡导者、一人怀里抱着一头心爱的生灵、右脚打着拍子、脖子上暴着青筋在那里引颈高歌的披头士们都是谁呢?原来他们都是我们过去的老朋友,现在摇身一变粉墨登了场。当我们看到他们历史的时候,我们不相信他们的现在;当我们看到他们现在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佩服他们一下就割断了历史。在我们所有的朋友中,自始至终不变的是谁呢?也就是我们的小刘儿了。别看这孩子表面看起来狡猾,爱耍不聪明,把自己不断变化的主张时时刻刻挂在自己嘴上,但是自始至终不管灭亡变化都对我们历史和故乡负责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了。不论他是被别人变成了狗还是驴,但是他的本性和禀性并没有变呀。有时候他会犯一下驴脾气,但是他生气的样子和程序也是不变的于是就显得更加可爱了,对它一哄也就过来了就像驴走错了道一扯笼头也就回头了一样。别的人全都割断了。有的人是被动地被别人给割断了就像莫勒丽的丈夫当年被莫勒丽割断一样,有的是为了哗众取宠把自己吊到了悬崖上然后自己把绳子割断的。我们已经看不到故乡的模样不但看不到故乡的自然景观,连我们的人文景观也被我们一下割断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就不是我们昨天所看到和怀念的了。故乡和娘家的路早已经是陌生的了。故乡的人你见到也不认识了。是老孬没有变?还是冯·大美眼没有变?白蚂蚁没有变,还是瞎鹿没有变?是咱爹没有变,还是咱妈没有变?……连咱姥娘都变了,唯一留下的通向过去和将来的风标和路标,也就是一个小刘儿了。当我们看着披头士们在粪堆前鼓着腮帮子鼓吹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再想当场认出他们是谁都已经是非常困难了。我们只能根据我们对历史和对他们的大体记忆和模糊认识,相对于小刘儿来说,他们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谁。别说是他们,你现在随便再在村里找一个人,也不能说是找谁,只能说是大体找谁。当然一开始这样真假难辨你会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一长当你认识和习惯了这一切,你看着不断演变和不能判断的现实也就自然了。甚至你开始觉得它是必然的这时你看着小刘儿这样一块在历史上一成不变的老化石倒是觉得他有些讨嫌因为这个不变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谁不是历史的一个匆匆的过客呢?这是我们不能自信和不能不变化的根本原因。这些一闪一动的披头士们,我们知道你们已经不是我们过去的老朋友了,但是我们还是愿意指出在历史上曾经和你们相像的几个人物。虽然我们只能蒙眼摸人──就像我们儿时在月光下做游戏一样,我们根据你们和以前人物在外形和面部特征上的相似来识别和归属,我们忘记了你们现在并不存在的过去的血淋淋的心,我们说出来你们就不是你们,但是我们为了一种情感的寄托不让它无枝可依,我们还是用搜索镜头把你们固定为:

小蛤蟆

郭老三

曹小娥

女兔唇

……

当我们每喊到一个名字的时候,这个时候的灯光就打在了粪堆上正在唱歌或吹奏的某个人身上。这个人当然也知道是和我们做游戏了,他们也知道这个过去的名字肯定不是现在的他,但也心领神会和大度地像摇滚乐的乐手和领唱一样,像在足球场上比赛之前被介绍的球星一样,当听到自己似是而非的名字时,就在锥形的光柱里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其它几个同伴还显得格外有职业道德,这个时候都停止了自己的演奏,留下被介绍的一位在那里高声歌唱或演奏一番──于是他或她就被格外地突出出来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观众和乡亲也变得富有教养。这种教养和在室内音乐会上的教养又不相同。那个时候就是戴着白手套轻轻地和有节奏地鼓掌,现在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野外,这个时候光是轻轻地拍巴掌就不够了。就和现在的环境和氛围不协调了──也许你是一片好心,你还想保持你的文雅,但是文雅时代不是已经过去了么?这个时候你在野外的粪堆旁轻轻地鼓掌就不是一种尊敬和鼓励只能被看作是一种反讽和无精打采了──我们当然一方面也是出于内心的激动,另一方面也是想和环境协调,当一人披头士被介绍出来时,我们就响起一阵「嗷嗷」的吼叫和一阵波浪似的欢呼。一下就让我们回到了熟悉的过去的年代。这个时候不但是我们,就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演员和乐手,也不好意思不承认他们的历史了。这个时候粪堆上和粪堆下的气氛是多么地融洽和融会贯通呀。我们上下打成了一片,我们一下就走到了我们共同熟悉的老路上。巴黎在哪里呢?伦敦又在哪里呢?柏林在哪里纽约又在哪里?就在我们的眼前和我们粪堆上。

「键盘手小蛤蟆!」

「鼓手郭老三!」

「吉它曹小娥!」

「领唱女兔唇!」

……

一阵一阵的欢呼,一阵一阵的波浪,一阵一阵的接二连三的心又往筐里扔。连刚才来这里只是为了观望一阵再说的人,我先看看你们,我先不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呢──那些阶级异己分子和隔岸观火的人,现在都受到了波浪和气氛感染,一时激动,也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气氛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呀。你要把我放到床上,你就要注意环境和气氛。一个人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但这样的结果是给你带来了创痛和挫折。小蛤蟆和女兔唇还戴着黑墨镜,在那里一跳一跳地拖着麦克架子唱评剧呢。介绍完人,接着就开始介绍他们怀中的生灵。这时生灵也从他们怀中钻出自己的脑袋亮相了。假如我们在以前的时代还把它们关到和拴到暗无天日的圈厩和红薯窖里的话,现在它们可就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们的演唱会上。不管这种出现看起来多么牵强、肤浅、不能排除他们中间个别人和它们中间个别生灵有哗众取宠的成份,但是当我们看到同性关系运动因此又往前发展一步时,我们的眼前还是一亮。刚刚趟过一条河,接着就是一重山,看不完的风景呢;刚刚看过一朵花,转眼就是一山坡,让你应接不暇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生灵开始堂堂正正地和人一起登场了。历史的舞台,也有它们的一席之地于是它们也微笑着向我们招手了。当我们感到人之间的交流是面和心不和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和已经到了挖心和拋心的地步,生灵的引入和上场是多么地及时和果断呀──你让我们感到新鲜、刺激和在缺心的时候又有了一颗新心。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为了这个,我们还得感谢我们的同类──把你们引到这里的两男两女和非男非女呢。你们当初是怎么想到的呢?你们当初是怎么背叛的呢?你们当初是怎么转变怎么就和我们想不到一起了呢──和我们想到一起是容易的你们就和我们一起走入岐路和岔路和我们想不到一起是困难的这种意外的出格就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是历史的继承还是现实的发展呢?也许一开始我们对你们还有些误会,以为你们是一帮男光棍和一帮女光棍在这里胡闹,是因为过不上像我们一样的正常生活才以这样的标新立异来突出和显示自己,就好象某些先锋画家和像小刘儿这样的文人一样,正经的东西他搞不来,于是就开始搞邪的和歪的;正经的调子还不会唱,于是就开始唱花腔;正经的临摹还不会,就开始身子躺在画布上拉死猪,出来就是一个现代派;正经的身子还没有发育好呢,就开始一头跳到污泥坑里装荷花了;以为你们还是和前一辈子一样,正经连一个老婆找不到,于是就开始找生灵凑合着偷偷摸摸地泄一下火罢了;但是到头来我们才知道这种认识是多么地肤浅和不合时宜呀。当你们在上一辈子真是找不到老婆和人的时候,我们这样说你们你们就做出一种现代派的样子说跟我们急就跟我们急了,当你们现在真是现代派而不是到了穷途末路和哗众取宠的时候,我们一时胡涂你们反倒显得稳重大方和不温不火。当我们没有误会你们的时候,你们拼命在说我们的误会;当我们真的对你们误会的时候,你们倒是对我们耐心、微笑起来不跟我们计较了。这时我们就看出了大方和大度的前提。我们就看出真和假的区别。我们就看出我们和你们的差别和时代不同之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必要。时代的变化对于人的升降起落是多么地重要呀。你们微笑着说,我们现在可不是哗众取宠。如果说我们在上一辈子也就是异性关系时代一人怀里抱一头生灵是因为找不到老婆的万般无奈,现在到了同性关系的时代我们就是一种先锋和提倡了。这里一个重要的前提是,在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存在光棍了。光棍已经是一个过去时代的名词了。现在再重提这个名词的本身就是居心不良和污蔑时代。光棍放到过去找不到媳妇是一种耻辱,但是光棍放到现在它本身不就是一种财富吗?现在搞的不是同性关系吗?过去我郭老三和小蛤蟆一人要找一个媳妇才算是正常当然把这样的问题放到我们面前就是一个难题,但是现在时兴的不就是拋弃媳妇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别人我们两个相互找一下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么?我们不相互就有了老婆和丈夫了吗?过去的劣势不都化成优势了吗?过去两个人是单方面的,现在两个人不就成相互的吗?同性关系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这些前辈子的没落光棍们来说,那就是我们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地不愁媳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始终不渝地在寻找生灵还这么大张旗鼓地在这里和我们心爱的生灵一起给你们开演唱会,本身就说明现在我们不是为了生存生计的需要而是一种超时代的追求和我们一贯的理想了。我们这种理想不但能说明现在,我们就是把我们的过去和过去在异性关系时代的动机也找回来,也看成是一种追求和理想,也追认成一种追求和理想,也是毫不过分的。起码说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是为了今天的一种准备和积累──不管从实践上还是从理论上都是说得通的。要说我们今天这种行动有什么现实意义和历史渊源的话,这也就是它们的全部意蕴了。他们这么一说,我们还真是频频点头呢。连我们的村长牛蝇·随人也揪着自己因为同性关系已经退化和揪不出的小胡须连连点头说:

「他们说的还真有些道理哩!这可不能算是牛蝇·随人。」

我们都为我们村长的这点幽默,在那里哈哈大笑和认同了。这时我们不但对这帮怀抱生灵给我们带来新生活的表演者十分赞赏,我们对我们的村长能出口成章也感到口服心服了。爱乌及屋。看看我们的村长,一个欧洲人,在我们故乡呆得时间一长,连他的高鼻子和蓝眼睛都同化得变低、变黄和变得模糊不清和一片浑浊了。在时代的新浪潮面前,我们一归堆也承认他了。但这时又有人提出疑问,郭老三和小蛤蟆我们可以承认,但是在表演队伍中,除了他们俩,还有两个女的,曹小娥和女兔唇,她们两个我们也要承认吗?是一种捎带的呢还是一种本来呢?这一点恐怕要搞清楚;郭老三和小蛤蟆现在这么搞固然是对历史的继承,因为他们在历史上就这么搞过──看看,过去这点历史的弱点和污点,现在不就转化成论据和优势了吗?而曹小娥和女兔唇就不同了。她们两个过去在历史上没这么搞过,她们本来和生灵没什么联系她们充其量只是一对混在人群里的骚货,现在她们也跟着别人这么进入生灵关系,看别人怎么搞她们就怎么搞,这是不是一种哗众取宠和我们新时代所不允许的一种投机甚至是割断历史呢?──一部分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这样的疑问一下也把牛蝇·随人给难住了。说起来他老人家村长当的时间并不长,当村长这一段,也只顾自己跟白石头搞同性关系了,并没有替大家考虑什么,现在遇到问题,怎么会不犹疑和没有主张呢?真是领导是群众决定的呀,刚才郭老三和小蛤蟆争气,我们的村长就跟着沾光;现在有了曹小娥和女兔唇,村长就跟着吃了挂落。你给我们一个解释,这时听众中就起了一阵骚动和兴奋。看到好事和新事来了我们高兴和兴奋,看到坏事和历史旧账来了和要重算,我们就不高兴和兴奋了吗?但我们并没有高兴和兴奋多长时间,牛蝇·随人也没有尴尬多长时间,因为曹小娥和女兔唇已经自己站出来给自己作了解答和自己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当然也就捎带着解决了牛蝇·随人的后顾之忧。当一切都解决了你再问村长我们这个演唱会和这个标新立异的披头士是不是可以肯定和可以搞下去呢?这时我们的村长何不顺坡下驴和送个顺水人情呢?他擦着刚才惊出又落下的干汗说:

「当然是可以搞下去了──一切都可以实验嘛。当事情久而久之已经搞到平庸的程度我们搞同性关系已经像以前搞异性关系一样搞得平淡无奇和懒慵不动就像下午两三点钟我们对着太阳打哈欠一样的时候,突然来了一股清风和一阵清凉的雨点,对我们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精神能不为之一振吗?这对人对庄稼连对环绕着地球旋转的卫星说不定都有益处呢。在阴阳失调的情况下,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和一阵强刺激呢。狂风暴雨过后,就另是一番天地。天新地新人也新。这个行动我是支持的。我是不赞成平庸的,我是赞成改变哪怕是捣乱的,这和我过去的历史也是有联系在而不是一种割断吧?」

牛蝇·随人的回答,又赢得大家一阵欢笑和又让大家闻到了一股清风。烈日炎炎之下,突然吹来了一股带着湿味和雨味的清风。本来我们对曹小娥和女兔唇是有怀疑的,但是她们自己站出来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我原来看她们──包括我在以前的书里写她们──就是两个头脑简单的泼妇,现在看来简单的还是我了,她们对我在历史上的不良表现和歪曲真相倒是没有计较──当然这种大度和没有计较就是更大的计较,她们的微笑使我感到更加惭愧和缩水。我认错了她们她们倒在那里毫不在乎地看着我。现在看来她们对一切都是有准备和有考虑的,事先一步一步都考虑到了,知道群众会在什么地方跟她们捣乱,于是早就准备好屯这股水的土了。看群众对她们的表演和加入提出了疑问,她们还在台上不慌不忙地打鼓呢。倒是郭老三和小蛤蟆看到事情并不涉及他们他们倒在旁边有些幸灾乐祸──两个走在历史前面的男人,这时倒是在风度上落到了历史上两个后来者的后面。她们对我们的疑问没有作任何语言上的解释,她们只是用行动说明了她们历史的真相和回答了大家的疑问──她们搞这个也不是一种盲从、赶时髦和胡搞,她们搞这个也是有道理和历史根据的。当她们用行动表现出这一切的时候,当我们在她们的预料之中释然和在「轰」地一阵议论中卸下自己负担的时候,她们在那里相互一看地笑了──可见对我们积累了多么长时间的阴谋啊。她们用的是一个什么出我们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不出我们意料也没有这个效果呀──的动作和行动呢?她们倒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举动,她们该在那里跳舞,还在那里跳舞,就在跳舞之中,突然一下掀开了她们怀中生灵头上的盖头面和披头士。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纯粹是一种游戏和一种魔术呢,现在看这一切还是有深刻的政治含义和良苦用心的。头布还有转变历史和证明自身的作用呢。我们以为生活都是不经意的随意,原来生活非经过精心安排和化妆才能出来必然的结果呢。当然只有这样我们也才能放心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倒是像刚才一样提出疑问了。当她们掀开怀中动物头布的时候,郭老三和小蛤蟆把自己怀中的头布也掀开了──他们这一点同道配合的觉悟还是有的──当他们把怀中动物的头布一下都掀开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恍然大悟和彻底明白了。我们知道在这场披头士运动中曹小娥和女兔唇的加入也是理所应当和毫不牵强的。郭老三和小蛤蟆和历史有联系,曹不娥和女兔唇和历史也有联系,只不过我们在历史上只注意到前两位而遗漏下后两位也就是了──错误并不在她们头上到头来还在我们身上。我们再一次自我解嘲地傻笑了。

「傻冒!」

我们说。当他们全部把生灵的盖头和披头士掀开的时候,这些生灵也因为一下露出了真相使我们知道了它们是谁而开始兴奋和跳得更加卖劲。个个头上冒着大汗像孩子终于到了大集上一样不是我们看着它们而是它们看着我们觉得眼睛不够用。我们当然也和它们一起又一次开始兴奋气氛又一次达到了高潮。这些怀中的动物和它们归属分别是:

小蛤蟆────披头紫花公羊

郭老三────一头小公驴

曹小娥────一头小母猪

女兔唇────一头小母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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