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着巴掌说:「看看,看看,我刚才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无名鼠辈之时,曾放我无票进场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诉你吧:正是因为这样,你这次恋爱是注定要失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瞎鹿歪着头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我解气地大声喊:「因为那天的事实说明,孬妗已经不是女的了,她是个同性关系者!」
瞎鹿浑身一抖,泪和眼珠都傻在那里。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打问。足足在那里傻了有10分钟。突然一声长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坟地的鬼嚎,把我吓得差一点从椅子后背翻下去。接着瞎鹿滚到地上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屎克螂,摘下脑门上的眼镜,开始在原地打转,像找不着粪蛋一样着急。我推来推去,怎么粪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为了什么呢?到头来怎么是这样一个结局?旷野,暮色,疙瘩一样的村庄,远去的牛车,找不到的纵横的道路,我是像过去一样大哭而返呢,还是就此从悬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烦恼呢?屎克螂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我拍了拍屎克螂的脑门,柔声地说:
「老屎,你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了绝路,还没有到了不能通融没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刘儿侄。一切都在你小刘儿侄身上。怎么样,这时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于怀和小肚鸡肠之人了吧?这时看出你小侄的素质了吧?过去你是怎样对待我的,现在解你于倒悬的又是谁?──不管你过去对我怎么样,我现在不能见死不救,不能眼看你变作屎克螂而无藏身之地──这就是我的为人。告诉你,这事情虽然复杂,虽然牵涉到方方面面,但我还是有办法挽回的。任凭天地翻转,我自有回天之力。老屎,你变回来吧。」
屎克螂见我这么说,,得到一些安慰,几声抽泣,几声凄厉,接着如青虫蠕动,如幼蝉脱壳,如蚕吐丝,如娥扑火,渐渐地将身子变了回来,又成了影帝瞎鹿。但已力气用尽,蜡泪流干,像一团泥一样歪在沙发上。嘴里一个劲地说:
「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你说她是同性关系者,你把她给我变回来。」
我安慰瞎鹿:「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个屎克螂变成人,我就能把一个同性关系者变回她的女儿身──那天在丽晶时代广场,我已经做了一些工作,把他们这帮非男非女的想法,彻底给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儿,快把那天的情况告诉我。只要你将事情处理得好,将来咱们这部片子,大头都是你的。我原来还想剥削你,除了主演,还想在策划、编剧上和你共同署名,现在我决定,我不再像对其他作者一样对待你,策划编剧这两块,都是你单独署名!你刚才说得都对,我与咱孬妗的关系,也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关系,我肯定会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来,肯定会有不少困难。但有困难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无希望的追求要强得多。如果她是个同性关系者,就等于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种荒谬。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会出现什么结果。我要万一为此自杀了,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我给你们在世上留下的空白,只有到那个时候你们才知道。那时你们哭天抹泪管什么用呢?人可以剥夺他的自由,可以剥夺他的财富,可以剥夺他的一切权力,但就是不要剥夺他的希望,因为这是人在世上艰难行走的风帆。我闹不明白的还有,孬妗好端端一个聪明怜俐的人,你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闹同性关系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爱够了吗?你对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吗?你跟瞎鹿深入接触过吗?贤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帮忙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你帮忙的本身。快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告诉我!」
看瞎鹿这么急,如果我再不说,就会把他逼疯、逼傻、由人再逼成屎克螂,我虽然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多么不善良的人。宁肯别人负我,我决不负别人。我正襟危坐,看着瞎鹿急切的眼睛,开始给他叙述那天丽晶时代广场的情况。一说起丽晶时代广场,我立即有了精神,来了兴奋,有了急切的叙述欲,甚至比瞎鹿还要急切。因为那毕竟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得意之作啊。正是因为它,改变了我人生和文学的命运,我的书才可以得以畅销,贵族圈子的门,开始向我打开,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这豪华的咖啡厅里高谈阔论,谈些平常人没有贵族才具备的烦恼和忧愁,谈起由于时代广场带来的时代广场的话题。啊,时代广场,我心中向往的地方。一切从哪里说起呢?由于过于兴奋,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兴奋的事情,便像嘴里吞着热薯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急得瞎转圈。但终于,像山洪憋久了一样,终于憋出一个小洞,接着顺流而下,来了一个大决堤。蝼蚁之穴,溃堤千里。我找到了叙述的突破口。我开始从头讲起,那天时代广场Party的规模和气氛,我与孬舅如何在那里谈天,广场上如何起的风云,同性关系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场,标语是什么,口号又是什么,溜溜的麦爹利,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们要一个活动的场所和空间,他们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他们要秘书长给他们批地皮,建特区,搞一个他们自己的家园;为此,他们要求与秘书长对话。听我叙述到这里,瞎鹿急忙插话道:
「不能与他们对话,不能答应他们,他们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园,他们就更加无无法无天了,他们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制度了,我们就更管不着他们了,孬妗冯·大美眼就更无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谁也知道不能答应他们,但怎样才能不答应他们,才是问题的关键。孬舅一到这时候,也像现在的你一样,露出了村里的本色,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也是个没事一大堆主张,遇事没一点主意的人!」
瞎鹿:「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答应他们吧?」
我说:不能,只要有我在,就不能答应他们。别看我平时不大爱说话──那是我不爱搭理你们,一到关键时候,我就站出来了。」
瞎鹿:「你怎么站出来?」
我就开始叙述我面对的险境、面对广场上千百万人、在孬舅发痴发傻眼看就要顶不住劲缴械投降的当儿,在历史马上就要向另一条歧路滑行的时候,我如何站了出来,改变了历史的写法──如果我当初不在丽晶时代广场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话,如果我在时代广场而不给孬舅出主意的话,历史完全可能堕向罪恶的深渊。人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几十年。同性关系者们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现在地球的东方之巅,就可能成为一个王国。他们恶性膨胀下去,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他们的臣民。同性关系的洪流,就会席卷我们的社会、国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们养的猫和狗、兔和鸡。上到国会、下到煎饼摊,大家都在搞同性关系,我们不就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彻底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社会了吗?孬妗冯·大美眼,不就更加没有希望了吗?我这么想,一种天降大任与斯人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战略性的主意,产生在我的脑际──由此挽救了国家、民族、鸡和狗、猫和兔,解你们危难于倒悬之际,救你们水深与火热之中。这还不是最妙的,即我在这种危难时候站出来解救你们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我这主意出的是多么地高明、巧妙、提纲挈领和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和潇洒飘逸,因为它仅仅用了四个字。瞎鹿听得聚精会神、心惊肉跳,这时急切地问:「四个字?四个什么字?」
我轻轻地答:「『研究研究』。」
瞎鹿一时还理解不了,仰脖子在那里想。终于想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说:「高,高,实在是高。」
接着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又连连检讨:「这么说来,我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在智能上低估了你。你就原谅我以前的肤浅和无知吧。」
我不在意地说:「这不算什么,『君子不为人知,不亦乐乎?』这时是谁可笑?不是不为人知的君子,而是有眼不识君子和与君子在那里花马掉嘴和耍贫嘴的人。」
瞎鹿说:「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将手反扣在后脑勺上,身子仰在沙发上,做出很累的样子,做出老一辈将事业交给下一代,道路已经开辟前景也很光明接着就看你们的了的样子说: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已经将孬妗和同性关系者们留在了同性关系的边缘,堵塞了他们席卷全球和恶性膨胀的道路,他们正处在茫然不知所措、犹豫彷徨和不知进退的地步。这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和机遇。如果你对孬妗有意,还要进一步追求她,接着就看你的本事了。拉一拉,也许就过来了;推一推,矛盾的性质一下就发生了变化。这是谈恋爱,不是干别的,我不能全过程地包办代替。接着我是有力使不出来,就是使出来,你也不一定高兴,我还是趁早退下来,由你接过去,你说呢老瞎?」
瞎鹿点头同意:「你事情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和很不简单了,我不是当面恭维你,并不是随便把谁放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干出这样的成绩的!」
我谦虚道:「也不能这么说,这也不能说明我本人怎么样,还是时代和机遇使之然。」
瞎鹿不同意:「你这么说也过于谦虚,当时丽晶广场上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他们拿出主张?还是需要智能、机敏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不好再谦虚了。我干笑两声,接着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瞎鹿已经很兴奋了,开始站起来在那里瞎转,接着捋胳膊卷袖,做出大干一番的样子,对我表决心似地说:
「你放心,既然你老弟为我把事情做到这一地步,我瞎鹿一定接着把事情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不蒸馒头蒸口气。你看着吧,我一定要把冯·大美眼从同性关系的人堆里拉出来,拉到我的怀抱里。既是拯救我,也是拯救她。现在我工作的动力,已经不是单单为了爱情这一条了,还得加上为你老弟争口气这一点。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汽车和飞机的发动机是双料的,就永远不会发生灭车和机毁人亡的事故。你老弟做得好,你拆毁了同性关系者的梦想和阻止了他们建立家园。只要把握住不让他们有家园,没有猖狂活动的场所和窝点,还让他们鬼鬼崇崇呆在大街上和厕所里,使他们的心情和操作仍有一种龌龊感、压抑感、偷偷摸摸感和犯罪感,我这里就好工作。我也想通了,以前她犯的错误和做过的动作,我都可以原谅;我这么想,就是她以前不跟同性关系者裹在一起,被她们拉下水,她就是黄花闺女了吗?在我之前,不是已经跟过杀猪的孬舅了吗?在孬舅之前,又跟过谁,明的暗的,恐怕孬舅也搞不清楚。西方人搞性自由,中学生就发避孕套,你怎么办?需要为此搞一个运动去清查她吗?不是我护着她,我看起码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才是一个影帝应有的风度。从世界电影史的角度看,大凡出名的大影帝或大影后,者是二婚头或三婚头。我不怕这个。至于说她那天在舞台上表演过一些动作,我也能够原谅。正是你们闹得他们没个家园,没个活动场所,整天在那里压抑和龌龊,才使他们走向了反面,干脆撕破面皮,到大众面前去表演。这责任在你们,而不在他们,更不在大美眼。谁要这时候说三道四,我倒要不答应了。我现在的任务是,你让他们没了家园,我就给她提供一个家园,从明天开始,我就放下一切事情,全副身心地、兢兢业业地去做工作,去接近她,跟她约会,请她吃饭,说服她,教育她,感动她,愚公移山,感动上帝,用暗的而不是明的,用软的而不是硬的,用曲折迂回而不是直奔主题,用潜移默化而不是生搬硬套等等办法,去跟她软磨硬泡,一手软一手硬,我就不信感动不了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拿不下的女人,只存在你方法对不对头的问题。这样叙述的一个前提是:女人一到这时候,心都是野的。我不是向你夸口,你丽晶广场的事情做得漂亮,我既然决定接着往下做,也一定让它有头有尾,鼠头豹尾不是狗尾续貂。我估计最多也就是半年时间,我不但让她脱离同性关系群体,也让她脱离孬舅的怀抱,跟我住在一幢房子里,睡在一张大床上。那时你想一想,啊,一个影帝,一个世界名模,真是珠联璧合,郁金生香,一块出去散步,一块出席宴会,手挽着手,口对着口,嫉妒死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说世上甘蔗没有两头甜,驴粪蛋不能两面光,人走了桃花运,就丢了命运,我这次就是要创造一个奇迹给你们看看──让它比翼双飞,中西合璧,在世界的东方,长出一棵水灵灵的并蒂莲!你就等着睢好吧!」
瞎鹿越说越兴奋,向上拔了拔裤腰。我看到他在那里雄心壮志,也跟着他兴奋起来;因为他的兴奋,毕竟是我带来的;假如没有我的努力,恐怕他还在黑暗中摸索,现在还是一只垂头丧气或痛不欲生的屎克螂──说不定连屎克螂都不是,甚至蜕化成了一只苍蝇。于是也站起来,做出后盾、领路人和一览全局的样子,指手划脚的,与他在那里说笑,共庆胜利。他打我一掌,我踢他一脚,不知谁突然想起孬妗过去的一个笑话,说出来,两人共同抱着肚子笑在一起。突然,我意识到什么,放下瞎鹿,将笑收回来,踽踽不乐地一个人坐回到沙发上。就像一个人正在喝汤,半盆汤已经进了肚,突然发现汤里漂着一只苍蝇一样,心里那个窝囊。瞎鹿意识到什么,忙也停止欢乐,伏下身子体贴地问:
「你怎么了?我有信心了,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是不是看我抓住孬妗没有问题,你心里突然又嫉妒了?这种情绪我完全理解,就像闺女出嫁,丈母娘虽然高兴,但看着好端端地自己养大的黄花闺女今天晚上就要被人糟蹋,心里总不是味道,要掉两眼浊泪一样。她对这女婿是既爱又恨。我理解这个。但任何人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自己的闺女出嫁。留在家里当一闺女种。我相信,时间一长就好了,你心胸也不能太狭隘。不然好事也做了,到头来又把我得罪了,你图个什么?」
我不高兴地说:「你别在那里瞎猜,我不是因为这个。」
瞎鹿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丈母娘,你是孬妗私下的另一个单恋者,对吧?这一点我早看出来了。现在看我有了门道,眼看要入了手,得了趣,你心里像七爪挠心,对不对?这种情绪我也理解,但我劝你在这个事情上也能想开些,你总不至于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站出来与我竞争,去充当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吧?你也知道,我现在需要对付的既有同性关系者,又有孬舅,已经够麻烦的了,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添乱!」
我仍不高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我在这点上与你的观点略有不同,虽然我也喜欢孬妗,但还不至于到你这种要死要活的地步,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都埋人,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没有必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庸俗。我现在不高兴,决不是为了这些琐碎的事情!」
瞎鹿不理解:「那你因为什么?」
我:「你刚才说,为了得到孬妗,你准备全副精力抽出半年时间,一点不干别的,对吗?」
瞎鹿点点头。
我:「那咱们刚才讨论的电影怎么办呢?不是又要泡汤了吗?说来说去,我不是又被你装到套子里了?我忙活半天,你说要跟我合作电影,现在到头来你一切合适了,该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于是就把我像嚼过的甘蔗一样又吐了出来,你这安的是什么心?你果真要涮我一道,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与我合作是为了爱情,我与你合作是为了公鸡和啃那看不见的硕大的果实,方向一致,目的不同,你就不能两相兼顾一下吗?我刚才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当领导能照顾你,换了你当领导就只顾自己,两相对照,你觉得公道吗?」
瞎鹿楞在那里。他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这时红着脸说:
「你不要生气,是我考虑不周,我刚才性急一些。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一个月谈恋爱,一个月谈电影,照你说的,两相兼顾,既不误孬妗,也不误你,这可以了吧?」
我胸中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还差不多。」
但又马上严肃地说:「你可不能骗我!」
瞎鹿指天划地地说:「哪能呢。如果是那样,让我的眼睛重新失明,重新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见瞎鹿赌咒牵涉到了眼睛,就好象刚才听到他要付咖啡帐单一样,我相信了他的真诚,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瞎鹿也吐出一口气,笑了。这时用指头点着我:「从潜意识上讲,你还是嫉妒。」
又说:「你也忒性急,急功近利,半年都等不得!」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掩盖我刚才的尴尬,我只好象有些小女子一样,这时用矫情的样子,来冲淡刚才的气氛,我噘着我的小嘴说:「我就是等不得,我就是等不得。」
又像小女子在另一种情形下的样子了。瞎鹿被我的样子逗笑了。于是我们又握手言和,开始共同讨论孬妗和电影、女人和艺术的双重大计和它们的发展前景。谈着谈着,双方又兴奋了。这时感到把两种事情掺和到一起讨论、两种肉食放到一个锅里来煮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和艺术在有些方面不但不冲突,甚至还有相互启发和共通的地方。与孬妗谈恋爱可以找到片子中新的艺术感觉,当作生活体验;而在片子中的影帝感觉带到孬妗面前,有助于瞎鹿增强他的自信。没有出现相互拆台和相互抵牾的局面,倒是出现了交相辉映和相得益彰的火锅效果。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最终走到了一起;火锅鼎沸了,我们最终尿到了一个壶里。我们哈哈大笑,对未来充满信心。但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敲咖啡厅的玻璃,我扭头一看,是我座下那头还没有归还孬舅的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小草驴,她在用她的一只前蹄向我打招呼。她来干什么?在下边等着就不行吗?没看我这里正在忙着吗?自从上次丽晶时代广场与孬舅分别,这头小毛驴我一直留着自用。孬舅看我在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有功,又觉得小毛驴反正是公家的,就没有跟我要。我个人装备不起毛驴,现在逮着了公家的,能骑一天是一天,抓紧骑,多骑,有时夜里没事也到街上溜达一圈,弄得小草驴倒是有些不高兴。但一个毛驴还不好对付?别看是恢委会的小毛驴,觉悟比我们民间平庸的成群的毛驴高不到哪里去,塞给她两把白糖,也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发给她两粒甜枣,也就把她给噎住了。不过骑着这种贵族的毛驴在平民中行走,感觉还是大不一样。它是我身份提高、混成大腕和进了贵族圈的标志。礼义廉耻的毛驴,在他的屁股下面──我马上就得到了贵族和平民阶层的双重承认。靠着它,我还忙里偷闲多拍了几个女苍蝇。总体上说,我与这头贵族的小毛驴处得还不错。我在饭店跟人谈话,她能在下边等着我,一般不要求跟上来。但她今天怎么上来了?我对瞎鹿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咖啡厅外。走路的时候,我一脸严肃;但一到玻璃外,我马上学着大人物对待自己下人那和蔼但不失威严的腔调问:「怎么回事?在下边寂寞了?还是少了你的误餐费?」
小毛驴见我这么说,倒是她有些不满意。她做出这些惯例她早已知道,用不着我瞎关心的样子,皱了皱眉说:
「我上来不是为了我的事情,是为了你。这里有你一份传真!」
我问:「传真?谁的传真?我以前很少收到传真!」
小毛驴看不起地瞪我一眼:「知道你很少收到传真,这次是秘书长打来的!」
说着,从屁股后的粪兜里掏出一卷传真纸,交给我,然后转过身,踏着高跟鞋,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尴尬地摇头一笑,拿着传真回了咖啡屋。不过一到咖啡屋,我摇身一变,又变成经常接收传真的样子,将身子仰在沙发上,对瞎鹿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一个人看传真。倒是瞎鹿有些沉不住气,问:「谁来的传真?」
我故作不在意地答:「秘书长。他也是人一老就啰嗦,开始磨人了;不管芝麻西瓜,遇事就和我商量;长此以住,我哪里受得了哟!一打还这么厚,谁耐烦看?」
瞎鹿被我的话震慑住,忙闭上嘴不说话,让我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传真。可等我把一卷传真看完,我马上傻在那里。这个传真不是一般的传真,它要了我的命。瞎鹿见我突然看了传真就变傻,非常奇怪,忙从我手中抢过传真看。可等他看完传真,他也傻在那里。这份传真也要了他的命。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传真呢?这是一份变卦的传真,这是一份否定的传真,这是一份风云突变和大雨将至的传真,而这一切都与我和瞎鹿有关系,可我和瞎鹿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出门时没有吩咐小孩他娘带雨伞,这时就突如其来地被浇了个落汤鸡。由于孬舅这份传真,我与影帝瞎鹿刚才所讨论的一切,顷刻间就化为大雨中的一个泡影。孬舅在这份传真中,重新回顾了历史,重新否定了过去,否定了我在丽晶时代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做法,他自己理出了一个新的思路。这个新的思路与我过去的思路背道而驰、风马牛不相及。他说,他不想用我与人针锋相对的老思路和老办法,他要出奇制胜,他要以毒攻毒,他夜里看书学习,找到了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好办法。这个办法的核心就是:解放同性关系者,给他们提供家园。这就使我与瞎鹿爱情和艺术的讨论,失去了伏码驮载和语言幻想的基础;基础都被大水冲走了,就剩下光秃秃的几根椽子;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们就成了这样被暴露的椽子。我们正在上一幢大楼,我们上了电梯,关了门,按了电钮;电梯上升了,我们非常高兴,马上就要见到我们的亲人或情人了,马上就有好吃的,好看的,好摸的和好玩的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时,停电了,电梯失去了动力,我们被卡在22层和23层之间。我们不但没见着情人,还在这里被关了一夜──一夜不回家,又被家人发现了。本来我们想一举两得一根甘蔗让它两头发甜,谁知到头来这根甘蔗的两头都发生了病变。同性关系者有了家园,就没有瞎鹿的戏唱;没有瞎鹿的戏唱,就没有我的戏唱。恋爱和艺术,如同剃头挑子两头的热水罐,一个从担子上被打破了,另一个也要从担子上滑落下来碎到地上。传真的口气都变了。我尴尬地一笑,瞎鹿也尴尬地一笑。这时瞎鹿说了一句绝的,直到几十年后,在瞎鹿决定自杀,我看着他在那里慌乱地有求于我时,又想起当年他在我们人生最尴尬的时候说的这句话。他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替你付咖啡账了,我们还是实行AA制,各人付各人的算了。」
那时我说:「你自杀也别用我的裤腰带,各人用各人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