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郑二人的奸情,招来外间的议论纷纷是不假,但是,对这件丑事感到最难堪、最愤怒的,却要数钱府的家人们。
本来,早在四年前,当钱谦益决定以妻室之礼迎娶柳如是时,他们虽然不敢公开反对,背地里却极其反感,觉得以他们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家,竟被盛泽镇归家院的一个婊子硬挤进来,成为与正室陈夫人平起平坐的“柳夫人”,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更何况,这柳如是又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角色,进门之后,那种风尘荡妇的下作根性丝毫未变,以为当上了主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不仅对全家上下颐指气使,还常常公然欺压到陈夫人的头上来。如果不是老爷瞎了眼,把她当成宝贝一般,百般纵容,全力呵护,他们早就会联起手来,把她轰出府去了。到如今,憋了好几年的恶气还未出,冷不防又冒出来这么一件羞辱家门的丑事,又怎不让他们——特别是几位做主子的感到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好!好!好!这才叫老天有眼,原形毕露!我早就说过的,这只骚狐狸,放着风流浪荡的婊子不做,使尽奸计给老爷灌迷汤,无非是看中了我家的地位钱财,日子一长,绝不肯安分守己,迟早都会闹出丑事来!瞧,这不是十十足足地应了!”
说话的是姨太太朱氏。身板壮实,长着一张圆盘脸的这位女人,是钱家唯一少爷的生母。仗着这份功劳,四年前,她曾经同柳如是有过一场沸反盈天的争斗,结果终于敌不过有老爷撑腰的对手,败下阵来。这些年,她慑于柳如是的权势气焰,不敢再兴波作浪,有时还得忍气吞声地巴结奉承对方;不过说到内心深处,却始终怀着一份怎样也消除不掉的怨毒。如今碰上了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她自然不肯放过。因此,当今天,身为一家之主的陈夫人,对越传越难听的这件丑事再也无法装聋作哑,终于把平日关系密切的几位亲戚召来,打算商议对策时,朱氏就毫不犹豫地首先站出来发难了。
眼下,是在钱府正院的后堂。被陈夫人召来商议的,除了朱姨太和少爷钱孙爱之外,还有大丫环月容、侄孙少爷钱曾、心腹族人钱养先,以及陈夫人的亲弟弟陈在竹。这后三位当中,钱曾是作为家中的临时总管,一直住在府中的。其余两人则是因为常熟乡下兵荒马乱,无法安居,不久前一齐带着家人前来投靠,如今也住在府里。这些人都算得上近戚至亲,因此也用不着避嫌,此刻就分散地坐在后堂内的椅子上。已经是仲冬时节,加上从昨夜起,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天空阴沉沉的,彤云密布,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使座上更增添了一种低沉懊丧的气氛。
“谁说不是呢,”钱养先接了上来,与三年前相比,他显得更黑更瘦,那被积年的风湿症折磨的腰也弯得更加厉害,“我瞧这件事啊,也实在太出格儿了!牧斋这等尽心尽意地待她,可她到头来,好,竟做出这种事来报答牧斋!这、这这这……哎!”
“她不要脸也就罢了,”大丫环月容蹙起弯弯的眉毛,“可是我们呢,我们可是正经人家,何曾出过这种丑事!好,如今全叫她把名声都糟践完了。这些天,外间说的才难听呢,听说还把这事编成了歌儿,满街地唱!害得下人们连出门,也被人赶着脚后跟取笑!”
在月容说话的当儿,坐在旁边的陈在竹眯缝着眼睛,闪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那粉嫩的脸蛋和丰盈的身躯。这会儿,老头儿摇晃着圆中见方的大脑袋,一本正经地感叹说:“妖孽,这叫作妖孽!皆因遭逢大乱之世,故此便生出许多妖孽——李自成、张献忠是妖孽,马瑶草、阮圆海是妖孽,这个姓柳的贱人也是个十足的妖孽!”
“唉,家门不幸啊……”大约被弟弟的说法戳中了心病,愁眉苦脸的陈夫人呻吟起来。
“那、那该怎么办?”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那是钱孙爱。这位钱谦益家的唯一传人,如今已经长到十七岁,按照惯例,算得上是成人,然而遇到事情,却仍旧是一副毫无主见的模样。问了那一句之后,发现刚才还义愤填膺地指斥着这桩丑事的长辈们,不知为什么,全都变得一声不响,他就迟迟疑疑地把脑袋转向身旁的钱曾。
论辈分,钱曾比钱孙爱要低上一辈,但为人精明强干,敢作敢为。钱谦益临上京前,担心家中男丁太弱,一旦有事无法支持,因此特意把他从家乡请出来帮忙照应。不过此刻,连他也没有理会钱孙爱的目光,只顾面无表情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母亲,您瞧这事……”钱孙爱只好向陈夫人求援了。
“嗯,不要急,听大家说。”
老太太这话表面是安抚儿子,但显然也有催促众人的意思,不料,大家仍旧不作声。这么又等了一会,终于,钱孙爱再度忍不住,眨巴着眼睛,试探地问:“那么,不如、不如等父亲回来,向他禀告了再说?”
他这样建议,一方面固然是感到事关重大,担心贸然处置,会受到父亲的责怪;另一方面,还因为就在昨天,钱谦益从北京托人捎回来一封信,里面除了谈到一些近况,像已经被新朝授予礼部侍郎之职,以及身体尚好之外,还透露出无法适应北方的气候饮食,更兼挂念家人,有辞官不做、告老还乡的打算。因此,说等父亲回来,似乎也并非不切实际之想。
谁知,他的建议一说出口,立即就遭到长辈们七嘴八舌的反对。
“这如何使得!老爷远在北京,就算即时起程,也须一两个月。岂能任由那奸夫淫妇继续放荡胡为,败坏我家名声!”
“何况,牧老只不过流露南归之意而已,能否成行,尚不得而知呢!”
“这桩子臭事,外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再不当机立断,我钱家脸面何存!”
“即使老爷回来,这事也是一样的处置。莫非老爷还能放得过这对奸夫淫妇不成?”
被长辈们这么一起哄,钱孙爱只好再度闭上嘴巴。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旦不作声,屋子里也随之静下来。那些长辈像是已经尽到责任似的,纷纷管自喝茶的喝茶,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不再开口。就连对这事最着紧起劲的朱姨太,也只是偷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面对这种情形,坐在末位上的钱曾似乎看穿了什么,多骨的瘦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冷笑。但他也不去帮助迷惑不解的钱孙爱,只是片刻之后,突然站起身,管自向外走去。
“哎,阿曾,你上哪儿去?”陈夫人连忙追问。
钱曾转过身来:“孙儿杂务缠身。既然列位老辈尚需仔细参详,孙儿便去先行处置便了!”
“可是,你进来至今,尚未发一言,到底有何主意,也不妨说给我们听听嘛!”陈在竹狡狯地微笑说,目光再度朝月容一闪。
“舅老爷说得是,”月容立即卖乖地接上来,“平日就数你主意多,谁都知道的!”
钱曾瞥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既然列位老辈都不敢出主意,我阿曾就更加不敢有主意了!”
“哎,我们不是不敢出主意,”钱养先急急地分辩说,“我们是在想!”
“这种事儿,我们都没遇到过呢!刚才我想呀想呀,把头都想疼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妥当!”这么表示了难办之后,月容随即回过头,娇声问:“舅老爷,你也是挺有主意的,或者想出来了也未可知?”
“哪里,哪里!”陈在竹乐呵呵地,“这件事还真不那么好弄,得仔细想想才成!”
“嘿嘿嘿嘿……”钱曾忽然把头一仰,笑了起来。那是他特有的笑声,尖锐而刺耳,使听的人全都感到头皮发麻,不由得皱起眉毛。
幸而,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像通常那样,钱曾突然又收住笑声,“不要再遮掩了!”他把脸一沉,说,“我替列位说了吧,不错,列位都恨不得即时处置那一双败坏家声的狗男女,但是又顾忌着我叔公对那贱人的宠爱非同一般,担心若是先禀明叔公,这事说不定会拖下去,处置不成;但若是果真拿出个狠辣主意,把这双狗男女往死里办了,又怕过后我叔公得知,万一不买账,追究起来,就要担上干系,闹不好,还会招怨招灾。因此谁都不敢做出头鸟,只想等着做应声虫。哼,既然如此,那就不如趁早撒手,只当不知、不理,岂不更好!”
这一番不客气的指摘,无疑揭破了在座绝大多数人的心理。因此有片刻工夫,大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坐在那里发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看见这样子,钱曾冷笑一声,转身又要走。也就是到了这时,朱姨太才首先憋不住,叫了起来:
“我说,拿奸拿双!这两日,派人到东偏院暗地里伏着,等那对狗男女淫乱时,先把他们当场逮住再说!”
“对,先逮住再说!”月容表示附和。
“逮住之后怎么办?”钱孙爱问。
“把他们捆起来,再请出家法,审个水落石出!”钱养先似乎也来了劲。
朱姨太“哼”了一声:“还用得着审么?我看逮住了就先打一顿,要打得狠,打死了就算!”
“嗯,在家里打死可不好办,我看还是送官究治,该杀该剐,自有王法处置。这样,即使姐夫回来,也无话可说。”说话的是陈在竹。与其他人相比,他毕竟老练得多。
“那——也成!不过送官之前,还是得先打一顿,不将他们打死就是了!”朱姨太仍旧坚持着,看来这是最能使她感到解恨的做法。
在他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当儿,陈夫人一直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数着手中的一串念珠,没有插嘴。直到周围的话音低下去,她才睁开眼睛,望着钱曾,问:“阿曾,你瞧,这样成么?”
刚才那一阵子,钱曾也同样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会儿,他嘲讽地一笑,说:“诸位总算拿出主意来了——捉奸和送官,嗯,还有打上一顿,这自然都是例应如此。不过,列位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难道就真的不怕我钱家的名声当真被败个干净,也不怕我叔公回来,即使不怪罪你们,也要当场气死么?”
他刚刚还指摘大家不敢出主意,现在忽然又反过来这样说,倒把大家弄得莫名所以,不由得望着他发怔。只有钱孙爱连连点着头,大表赞成:
“对,对,若是这样子弄,父亲知道了,必定要大发雷霆的!”
“那么——”“可是——”好几个人忍不住叫起来。
钱曾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我这等说,并非存心戏耍列位,只是提醒一事:这可行之法,须是既要断然处置,不可手软,又要使我钱家的名声不致败个精光,叔公那张老脸,也得以尽量保存——嗯,最好还要让他感激领情。”
“既要尽快处置这事,还能保住名声,让牧斋感激领情——这敢情是好,可哪能有此三全其美之策?”钱养先表示怀疑。
钱曾淡淡一笑:“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有一样,我说出来之后,就得依我的去做,否则我就不说!”
“咦,既有良策,我们又岂有不依之理?”“是呀,阿曾,你就快说了吧!”“快说了吧,我们依你说的去做就是!”大家又一窝蜂地催促起来。
钱曾却不为所动,用那双能把人看得心里发毛的眼睛,挨个儿瞅着那些长辈,直到他们全都作出明确的允诺之后,他才点点头:“好,我就说——这计策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不把那双狗男女放在一锅来煮!”
“不把他们放在一锅来煮?”
“不错,这件丑事是他们两个人一齐做出来的。但是为今之计,只能先把那个姓郑的奸夫抓起来,送官治罪——自然,先打上一顿也无不可。不过,最要紧的是把一应罪责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说是他勾结妖人,暗设奸局,假托神鬼,迷惑官眷,致使无知愚妇,误为所诱,实非自愿,请官府严办姓郑等一干奸人。至于姓柳的贱人嘛,哼,不妨先放着,等叔公回来,再由他自行处置不迟。这么着,我家的门声不致败坏得太甚,叔公也会感激我们替他保存了面子——嗯,列位老辈以为如何?”
刚才大家急于听他的计策,只好表示服从,待到听他这么一说,座上倒有一半的人没有吱声。因为说到底,他们先前尽管不敢带头出主意,但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始终是柳如是。平日之所以一直拔她不动,就是由于有钱谦益护着;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如果不即时逮住送官,仍旧把她留给老头儿处置,那么到头来大家能否如愿以偿,可就有点拿不准……
“不过,如果那贱人对簿公堂时,不依我们吩咐的去说呢?”月容首先提出怀疑。
“这还不容易!”钱曾淡淡地说,“到时拼着花几个钱,打通官府的关节,让她压根儿不用上公堂,不就成了!”
“可是,”朱姨太愤愤地说,“不把那贱人一块儿办了,我总觉着……”
然而,不等她说完,陈夫人缓慢然而清晰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嗯,分开两头处置,阿曾这个办法好,很好!”
由于老太太作出了决断,其他的人自然不好再表示反对,就连朱姨太也只得闭上嘴巴。于是大家便顺着这个路子,商谈起具体的做法,无非是如何捉奸、派谁负责、什么时候动手,以及捉到之后立即送官,还是先关起来等等。谈着谈着,忽然,钱养先回过头来问:“只是,把姓郑的奸夫捉到后,该由谁出头向官府首告为好?”
“这还用问?”陈在竹笑眯眯地说,“罪关玷辱家声,败坏纲纪伦常的大事,自然该由本家的少主人出面首告!”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别的缘故,钱孙爱起初还呆呆地坐着。直到大家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才分明吃了一惊:“怎么?由我首告?”
“自然该是少爷。老爷不在,少爷就是一家之主了!”月容从旁帮腔。
“啊,不,不不,不成,这事我做不来!真的!”钱孙爱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推托。
这位少爷自幼秉性懦弱,未经世事,缺乏主见,大家是知道的,但是这件事又确实只有由他出头首告才成,别人都不合适。因此,看见他这样子,大家便一窝蜂地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劝说起来。可是钱孙爱固执得很,死活都不答应。结果,又招来大家更加热切的劝说……
这么闹哄哄地乱着,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孙爱!”尖锐而凌厉,犹如一记铙钹,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大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停止说话,循声望去,这一下,更是发了呆,因为发出那一声尖叫的不是别人,竟是一向脾气随和、说话从不高声的陈夫人。只见老太太的眉毛倒竖着,大睁着那双小圆眼睛,脸孔涨得通红,神情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她的嘴唇颤抖着,分明打算说上一通什么。然而,待到被这意外的情景吓住了的钱孙爱,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时,老太太张了几次嘴,却不知为什么,喉头像被哽住了似的,始终没有说出话来。片刻之后,她那双因为年老而显得松弛的眼眶开始发红,渐渐充满了泪水,接着,就顺着多皱的脸颊流了下来。
“少爷,你瞧老太太的样子!莫非还不肯答应么?”朱姨太带哭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看见陈夫人激动悲愤的模样,钱孙爱虽然很惶恐,但是内心分明还在矛盾着。有小半天,他紧抿着嘴唇,一只手神经质地揪扯着衣服的前襟。直到朱姨太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催促,他才低下头,闷闷不乐地说:“太太不要生气,孩儿答应出头首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