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正说得高兴,忽然门外响起“橐橐”的官靴声,接着走进来两位客人。长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职方郎中刘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无须,名叫杨士聪。这两人都是马士英的心腹,经常在府中出入。大约他们打听清楚主人没有别的事,便不用通传,径自进来。
“老师相,刘、杨二位想是有事而来,卑职不如暂且告退,改日再来陪老师相说话!”看见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会,而刘泌却显得有点急于开口的样子,阮大铖就拱着手,故作姿态地说。
“哦,不必!”对刚才的谈话显然意犹未尽的马士英摆摆手,然后转向刘泌,皱着眉毛问:“嗯,可有事吗?”
“启禀老师相,是史道邻自江北加急递到的塘报。卑职刚刚录到一份,先来报与老师相知道。”刘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
马士英依旧沉着脸,没有说看,也没有说不看。这样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地说:“那么,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须全念,挑要紧的说说就成了。”
刘泌答应一声:“是!”便展开手折,飞快地溜了几眼,然后说:“史道邻在塘报里称,据高杰自徐州飞报,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谓开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看来,建虏之欲进窥我江南,已势无可疑。史道邻又谓:十四日于鹤镇得谍报,宿迁已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李栖凤驰援宿迁。十八日黎明,我师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战而退,我军遂收复宿迁。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复围邳州,顿军于城之北。刘、李二部再往援之,顿军于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见无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围……”
塘报中提到的宿迁和邳州,是位于徐州以东、黄河北岸两个极其重要的军事重镇,扼守着南下淮扬地区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门户便为之洞开,清兵便可沿运河南下,直趋扬州,严重威胁南京的安全。所以就连阮大铖听了,也不禁紧张起来。其余的人像马锡、王重,以及显然事先并未知情的那位杨士聪,脸上都变了颜色,一齐把目光投向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老头儿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啊,老师相,”显然被当朝首辅的举动弄糊涂了的杨士聪,拱着手,小心地问,“北兵南犯,邳、宿失陷,虽则幸而复完,毕竟干系非小。不知老师相何故哂笑?”
这时,马士英已经不笑了。“足下莫非以为,真有这等事么?”他淡淡地问。
“这……”杨士聪迟疑地说,“若然无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马士英冷笑一声,鄙夷地说:“无病便不会呻吟?你可知道,这恰是史道邻精明狡狯之处!眼下年关到了,他手下那群将校属吏,照例须得叙功行赏;今年被他耗费的钱粮,也照例应该向工部销算,若不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这两笔数目他可怎么打发?”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北兵虽然顿兵河北,唯是流贼余众尚在陕豫一带蠢蠢思动。肘腋之患未清,他又岂敢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兵力百倍于前,北兵又何足惧哉!如今只怕有人谎报军情,摇动人心,唯恐天下不乱而已!”
在座的几个人,起初还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分明落了地,于是重新显出轻松的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史可法虚张声势和称赞马士英料事如神。唯独阮大铖坐在一旁,却没有作声。无疑,对于史可法,他绝无好感。但他同样很了解,像史可法这种呆气十足的东林头儿,把虚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谎的。所以,阮大铖毋宁相信清兵压境的报告会有几分属实。不过,眼下他一心盘算的,却不是江南将来的命运如何,而是担心万一清兵来得太快,南京一旦乱起来,把东林、复社那帮人全吓跑了,他可就再也报不成仇。须知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经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会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气在,他还是要大报特报!“嗯,瞧眼下这情势,还真得赶快动手才成!”他想。于是,也不待座上的话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来,义形于色地大声说:
“史道邻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叙功销饷!依卑职之见,他竟是倚敌自重,危耸人心,其志难测!老师相正应奏明圣上,将其逮问,一如先朝袁崇焕之例,庶几可以弥大患于先机。否则,江南安危,实在未知之数!”
在座的客人刚才同声指责史可法,无非是为的讨好马士英,冷不防听阮大铖说出如此激烈的主张,倒大吃一惊,一时目瞪口呆地望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倒是马士英显得比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词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虽然也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后就镇静下来,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地说:
“少司马此议,又未免过虑了。老史对学生回朝秉政,始终未尽心服,遂至辅督之间,难以推心置腹,以谋国是。此点学生亦所素知,并常以为憾。不过,说他已萌异志,则起码至今尚无形迹。何况有江北四镇在,他又安能有所作为!”
“可是,”阮大铖争辩说,“四镇中之高杰,已是反戈相向,甘为老史卖命,前些日子还公然上疏,对老师相出言不逊。他一介武人,若非老史背后唆使。又岂敢如此猖狂!”
的确,自从高杰明显地改变了原先的态度,成为了史可法在军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后,确实使马士英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何。他沉默了一阵之后,仍旧摇摇头,故作大度地说:
“高英吾想参倒我,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只要他——还有老史,尚能为我把守门户?我倒也不同他们多所计较!”
看见马士英这副样子,阮大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无非是做个由头,本来就没打算真能办到。所以,这会儿他立即见风转舵,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老师相既然自有明断,卑职亦不敢复有异言。唯是不防外,却须防内。日前在水西门外拿到的那个妖僧大悲,经下有司勘问,已供出是潞王之弟。此番来留都,是意欲前往钱谦益、申绍芳家联络;并狂言潞王贤明,应立为天子,欲逼今上让位,实属谋逆无疑!又从该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参预此奸谋之人。卑职已抄录一纸在此,请老师相过目!”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份手折,双手呈了过去。
这一着,应当说才是阮大铖今天到这里来,所要达到的目的。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个冒称是定王——崇祯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后,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党张孙振密谋,要借这件事兴起大狱,把凡是与他们作对过的那些人一网打尽。为此,他们连夜开列出一批名单,买通看守大悲的狱卒,要他在提审之前暗中塞进大悲的袖子里,以便作为“罪证”。在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长长名单中,从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张慎言、徐石麒、吕大器、刘宗周起,一直到周镳、雷祚、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顾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内。现在,只等马士英一点头,阮大铖就会毫不手软地大干起来。所以,他一边紧盯着马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开老头儿的嘴巴,即时从里面挖出一个“好”字来。
终于,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单重新叠好,在手掌中轻轻敲击着,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据有司报称:会讯时那大悲状类疯癫,先言是定王,又自称齐王;再讯,则说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后又供言是齐之庶子诈冒者。昨日又说实是僧大悲之行童,曾从其师往来于钱谦益、申绍芳之家。语言反复,全无伦次,俱难置信……”
阮大铖本来满怀希望,一听对方的口气,不由着急起来,插嘴说:“这——”
“嗯,你听我说!”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变得坚决起来,“据此名单,牵涉者竟至一百数十人之多,况且俱系海内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亦不相宜。这事还是先放着,看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