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在扬州总督行辕担任幕僚的张自烈,轻装简从,回到了南京。同他一起进城的还有黄宗羲的弟弟黄宗会。他们是在孝陵前停歇瞻拜时,碰巧遇上的。虽然黄宗会不是复社的成员,平时也很少到外面来走动,但过去上南京参加乡试期间,与张自烈有过交往,所以彼此一旦认出之后,就照例结伴同行。不过,说到此来的目的,两人却各不相同。张自烈是因为老母在江西家中病重,必须赶回去探视。这一次他绕道南京,是为着把史可法的一封信转交冒襄,同时也想同久别的社友们见上一见,事毕之后,便要继续南下。至于黄宗会,却同前一阵子冒襄一样,也得到了朝廷召贡生赴京候选的消息,打算前来再碰一下运气,看看能否获得一官半职;另外,也顺便探望一下离家又已经半年的兄长。
眼下,将近残腊年关,从这个月起,持续了半年多赤日当空热得反常的苦旱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半个月来,天空中变得彤云密布,朔风怒号,接着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这两天雪住了,那凛冽的寒气却更加逼人。张、黄二人裹着风衣,戴着风帽,各自骑着一头毛驴,从朝阳门进城,一路踏雪行来,直到近午时分,才来到三山街上。算起来,自七月底到扬州之后,张自烈就没再回来过;至于黄宗会,与南京更是暌违了已有两年多。不过,当他们怀着多少有点好奇的心情,打量着街道上的情景时,却发现眼前的南京,同他们原先的想象大不相同。它固然没有来自穷乡僻壤的黄宗会所设想的那种气派一新的崇高与庄严,但也没有张自烈在噩讯频传、一日数惊的淮扬前线时所估计的那种紧张和惶乱。与两人过去的印象相比,南京似乎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无疑,由于天气寒冷,地面上、瓦垄间都铺满了皑皑的积雪。路上的行人也因为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显得臃肿而迟钝。秦淮河上,那浮荡着脂香的碧波明显浅落了,来来往往的游艇,也骤然减少了许多,但是,随着持续一个月的灯节已经开始,如今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点缀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大小花灯,光从那如珠、如鸟、如兽、如台、如莲花、如宝树的奇巧形制来看,就不难想象一旦到了夜间,当它们全都大放光明时,那景象该是何等的美妙迷人。再加上眼下正纷纷进出于各式店铺商廊,为采办年货而奔忙的人们,使这个江南的最大都会,依然呈现出一派太平时世的节庆气氛。看来,南京确实就是南京。这块六朝金粉之地,似乎自有它任何意志都无法改变的格局,任何事变都难以惊醒的酣梦。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身穿各色官服,神气活现地招摇过市的文武官员,分明地增加了许多。以致张自烈和黄宗会被喝道而来的轿马仪仗,一次又一次迫得临时勒住驴子,避到一旁,待到这些红红紫紫的队伍过去之后,才能重新赶路。
如今,他们已经来到蔡益所书坊。因为张自烈同坊主蔡益所是老相识,而且在离开南京之前,一直同吴应箕住在这里,所以张自烈首先想到上这儿来,看看吴应箕还在不在,顺便打听一下其他社友的去向和住处有什么改变。
“啊,这莫不是张相公!请,快请进来!”当他们把驴子交给挑行李的长班,掀开门上那一块厚厚的布帘时,张自烈听见蔡益所惊喜的声音说。只是刚从亮处走进来,有片刻,他竟无法从室内那四五个坐着的身影中认出书坊老板。
“张相公几时回来的?哎,天寒地冻,快,进来暖和暖和!”蔡益所的声音继续说。随着话音,一个矮胖身影来到跟前,“那么,这位相公是……”
“这是黄太冲先生的介弟,泽望先生。”张自烈一边介绍说,一边接住对方递过来的一只手炉。这时,书坊老板那张笑口常开的圆脸,在他眼前变得清晰起来,接着他又看清了正迟疑地站起来的几位坐客的模样。
“哦,原来是泽望先生!幸会,幸会!”蔡益所连忙亲热地招呼。
也就是到了这时,张自烈才愈益分明地感到,前一阵子在室外有多么寒冷。所以,在随后行礼、就座的当儿,他都忘了对答,只管把冻得发硬的双手,轮番地放到手炉的铜网罩上,急切地感受着炉里散发出来的热气。随后,他把手炉转交给坐在旁边的黄宗会,又从小厮手中接过一杯热茶,呷了一口,这才点点头,说:
“小生和黄先生今日才到留都,路过宝坊,一则是来探望老爸,二则是想问一问,吴次尾相公是否仍寓于此?”
“哦,自相公去扬州后,吴相公在敝坊住了月余,其后便也搬走了,闻得现今同余淡心相公同住一处。”蔡益所回答。停了停,大约看见张自烈沉吟不语,他就殷勤邀请说:“敝坊的西厢,自吴相公搬去后,至今仍空着。二位如不嫌简陋,便请仍住敝坊,如何?”
张自烈摇摇头:“多感老爸盛情,再计议吧。只不知……”他本想问下去,忽然瞥见屋子里几位面生的客人,便临时住了口。
乖觉的蔡益所马上会意。他回过头去,对那几个人说:“列位,那个事,今日且商议到此,回头再谈,如何?”
那几个人互相望了望,大约也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无法再谈下去,待到为首的一位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应诺了之后,便一齐起身,道过扰,揭开帘子,鱼贯地走了出去。
“原来老爸有事商谈,小生不知,却是多有渎扰了!”等主人送完客,转过身来,张自烈照例表示歉意。
蔡益所摆一摆手:“不妨事。他也是走投无路,才来寻着小老帮手。其实那种事,小老又有何能耐!”
“哦,不知何事?”大约发现那个员外模样的中年人显得愁眉苦脸,心事重重,黄宗会在旁边忍不住问了一句。
蔡益所叹了一口气:“按说呢,这本该是件喜事,偏生又闹得家家担忧,户户害怕,这可真又教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到底何事?”
“还不是万岁爷要选娘娘妃嫔的事。这会子已经平静了许多。早些日子,满城中那些有点头脸的人家,大凡有女儿的,都像遭了疯魔,一齐赶着出嫁,生怕迟了,被内监一张黄纸抬了去。有的本未有人家,她父母也不经媒人,竟自行连夜说合,第二朝便吹吹打打送过门去。这还不过可笑而已。闻得方士营有个杨寡妇,她女儿因害怕入宫,竟自刎而死。做娘的亦同日自尽。此事传出,更是家家恐慌,至有派出家人,见有年轻男子,便当街拦住,扯入家中,拜堂成亲。适才那个李员外,膝下共有三个女儿,大姐二姐都已出阁,因这最小的一个品貌双全,平日最得父母爱惜,一心给她寻个好人家,故此不肯苟且。谁知数日前被内监得知,上门坐索,违抗不得,只有任他抬了去。这几日她娘因思女心切,终日痛哭,茶饭不进,把李员外急得没法儿,四出请托,意欲央人疏通,放回女儿。他也不知听谁说,小老因贩书之故,进过钱大宗伯府中,今日便来求小老。其实小老不过一市井小民,有几多斤两?哪里就帮得了他!”
张自烈点点头。还在扬州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邸报上得知皇上下旨,要在民间挑选淑女,以充实宫闱的消息。不过诏令规定在江南各府县挑选,扬州没有被波及,所以当时他看过也就算了。如今听蔡益所一口气说下来,才知道这件事还真把民间闹得乱成一团。不过,在以往历朝,类似的事多有发生,已不算稀奇。因为能够被选中,当上皇后贵妃的,固然是无上荣耀,但有这种幸运的毕竟只是两三家,更多的少女到时就会成为普通宫嫔,在与世隔绝的深宫中,寂寞凄凉地度过一生。正是这种命运,使许多为女儿着想的人家都不寒而栗,于是就演出了上述可笑亦复可怜的一幕。这件事毕竟是礼制所需要的,似乎很难加以太多的指责。张自烈听了之后,尽管心中也自叹息,嘴上倒不打算作什么表示。然而,坐在一旁的黄宗会却似乎忍不住了。
“小弟自杭州来时,”他说,“一路上风传汹汹,都在说的这事,并说那些内监到了地方,便作威作福,逼令官府挨户严访淑女。富室之家有隐匿者,邻人俱应连坐。有的府县竟因此闹到枷锁络绎于道,牢狱为之人满。那些内监乘机勒索钱财,任意指人隐匿,有女之家为着免祸,除却献女之外,更须输财,竟有因此倾家破产者。如此胡为,国法何在!”
他越说声音越高,白净的脸孔上现出了红晕。显然这件事对他刺激颇大,以至一旦提起,他就忍不住内心的愤懑。
张自烈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个黄老三,别看他平时文绉绉的,像个爱红脸的姑娘家,发起脾气来,同他的长兄可是一模一样!只是留都是天子脚下,不比他们在黄竹浦,可以由着性儿乱说,嗯,回头我可得提醒他!”这么想着,他就没有搭腔,却回过头去,开始向蔡益所询问起吴应箕、黄宗羲和其他一些社友的近况,以及周镳、雷祚的情形。然而,蔡益所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说出吴应箕等人都在南京,不过似乎都挺忙,只有黄宗羲还常常上书坊来打个转儿。至于周、雷二人,则听说还关在牢里,如此而已。张自烈见打听不到更多消息,便回过头去,望着黄宗会问:
“嗯,那么我们这就告辞吧?”
他说着就放下茶杯,站起来,对主人拱拱手,说:“多感老爸赐茶,时辰不早了,小生这就别过,改日再来奉扰!”
蔡益所连忙说:“张相公哪里话来,难得二位相公赐顾,何必急急就去?不如留下用过膳——或者,竟是先在敝坊住下,明日再去寻访令友不迟!”
张自烈摇摇头:“多谢盛情。这位黄相公为访兄长而来,小生须陪他尽快找到才成!”
他一边说,一边就同黄宗会各自披上风衣,系好风帽,然后转身走向门边。就在这时,街道上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仿佛有许多人在奔跑,好几个声音在喊:
“快去看,快去看,出人了,要出人了!”
所谓“出人”,就是对囚犯执行处决。张自烈吃了一惊,正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见门帘一掀,书坊的伙计——一个愣头愣脑的十七岁小伙子,裹着一团寒气跨了进来。他红着脸,大睁着闪闪发光的眼睛,兴奋地喊:
“老爸,快去看,要出人了,就在十字街口上!”
“嗯,出的什么人?”蔡益所皱着眉毛问。
“不晓得,闻得是个秀才,总之是犯了什么法吧!哎,要看可得快去,人犯押到了,围了好多人,迟了就进不去了!”那伙计急急地说。他大约很想去看,但得不到主人许可之前,又不敢擅自行动,所以只侧着身子,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如果是等闲犯人,张自烈也没有心思理会。听说是名秀才,他便不由得留了心,连忙追问:
“是个什么样的秀才,叫什么名字?”
停了停,看见无论是伙计还是蔡益所,都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就回过头,对黄宗会说:“那么,我们去瞧瞧,如何?”
“啊,兄是说,去瞧……瞧杀头?”黄宗会显然有点胆怯。
“他说是个秀才,那么总得瞧瞧去,只怕是……”张自烈本想说,“只怕是认得的也未可知。”但碍着蔡益所主仆在场,便没有说出口。
“可是,眼下时辰不早了。”黄宗会推搪说,“小弟之意,不如先寻着兄长,再作区处。”
刚才谈及选淑女时,他还表现得那样愤慨激烈,如今一下子又如此胆小怯懦。张自烈见了,不禁暗暗摇头:“还说要赴部候选呢!连杀个犯人都不敢看,到时让你真当上个县太爷什么的,可怎么断案!”不过,彼此算不上深交,也就不便勉强,于是只好说:
“既是这等,就请兄台在此小候,待弟出去看看便回。”
黄宗会没作声,又像是不情愿的样子,他见张自烈已经移动脚步,便才迟迟疑疑地相跟着。待到蔡益所指挥仆人关好店门,从后面赶上来,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十字街口了。
这时,离行刑的午时三刻大约还有一点时候。不过,十字街口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大多数是青衣小帽的市井平民,也有一些方巾袍服的缙绅儒士。他们的表情神态也各不相同,有的兴奋热烈,有的惊惶错愕,还有的似乎愤慨不平,不过更普遍的则是显得麻木而茫然。张自烈领着黄宗会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就发觉挤不动了。他只好停下来,但由于对即将问斩的那个秀才到底是什么人,所犯的是什么罪,仍旧一无所知,所以心中颇为焦灼。环顾一下,当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高身量的中年绅士,他就偏过身子,低声请教说:
“先生可知,今日这罪囚究系何人,因何要将他问斩?”
那绅士有着一张山羊样的狭脸,下巴上挂着一绺短而尖的胡子。他斜了张自烈一眼,用沙哑的嗓音说:“先生莫不见‘罪由牌’上写着么?这狂生好大的胆子,竟敢上书朝廷,百般毁骂马阁老和刘诚意二位大人。试想马、刘二大人忠心为国,今上倚之为干城,我江南亦全赖他们二位鼎力撑持,方得保全。可恨那狂生竟与反贼流寇同一腹心,妄图蚍蜉撼树。所以皇上震怒异常,下旨将他正法。可谓大快人心!”
“啊,那、那么不知他姓甚名谁?”由于弄清即将被杀的这位儒生,罪由是上书弹劾马士英和刘孔昭,张自烈立即联想到吴应箕、黄宗羲等社友,不由得猛然紧张起来。
“嗯,听说他叫什么何——何,对,叫何光显!”
何光显,这个名字张自烈倒没有听说过。“哎,那是什么人呢?”他疑惑地想。由于弄清并不是平素相熟的那些社友,他总算稍稍放下心来。然而,站在旁边的黄宗会却似乎吃了一惊。
“啊,是何、何光显?”他转过身来问。
张自烈未及回答,那个羊脸绅士却敏感起来:“不错,正是此人!”他肯定地说,同时尖利地瞥了黄宗会一眼:“先生莫非认得他?”
“不,不,小生不、不认得!”黄宗会结结巴巴地否定,并且脸红了。他随即低下头,转过身去,不再开口。然而,张自烈却感觉得出,对方紧挨着自己的那个肩膀,正在怕冷似的微微发抖。
“嗯,这么说,泽望是认得这何光显的?”张自烈暗自思忖,“只不知他们交情如何?回头我倒须仔细问他一问。这何光显以一介布衣,敢于挺身而出,上书痛劾马、刘二权奸,可知是位血性男儿!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悲可愤!看来,如今马、刘之辈在朝廷中擅作威福,已经到了顺昌逆亡的地步。那么,次尾、太冲他们这些日子在留都,只怕更加难处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周围的人“哄”的一声,骚动起来,纷纷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儿朝东边的十字街口张望。接着,一个又粗又响的嗓门远远传了过来:
“午时三刻到!”
这是开刀问斩的时辰。虽然张自烈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但此情此景,却使他止不住心头猛然一震,随即就紧缩起来。有片刻工夫,他仿佛喘不过气似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脑袋里也在嗡嗡作响。虽然由于前面还站着许多人,使他根本看不见刑场上发生的情景,但是,当案孔目高声宣读完罪由牌,掌刑官发出“斩讫报来”的命令,以及最后,那高高举起的“法刀”在半空中冷然一闪,他的心也随之陡然沉到了底,意识到一切就此完结了……
“哎,黄相公,黄相公!”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那是书坊老板蔡益所。
“什么黄相公?他明明姓何……”张自烈迷迷糊糊地想,整副心神还沉浸在强烈的震动里。蓦地,他清醒过来,连忙回过头去,这才吃惊地发现:黄宗会正失魂落魄地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不动,也不说话。那张清秀、敏感的脸孔,白得就像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