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天,钱谦益同柳如是终于抵达南京。当他们行经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入口处的下马牌坊时,钱谦益特意命随从停下车子,摆下酒馔,然后自己肃整衣冠,向着郁然苍翠的独龙阜跪下来,含着眼泪,毕恭毕敬地遥祭了一番,这才怀着凄惶而又窃幸的心情,重新登车上路,一直赶进朝阳门来。
在丹阳停留期间,钱谦益从刘宗周、左懋第的口中得知,自从李自成所率领的大顺农民军被打垮之后,北京已经落到了关外清国的手中。到目前为止,清国不仅没有把旧京交还给明朝之意,反而派兵占据河北、山东的要冲地带。他们的目的到底何在,眼下还不大清楚。但事情决不会顺利了结,却是可以肯定的。正是这种不安的预感,使钱谦益的情绪多少受到了抑制,不再像刚出发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意气风发了。
现在,他们的车子正沿着朝阳门内那道高峻的红色宫墙往南走,打算先到东城的馆驿安顿下来,然后再就近上吏部衙门去报到。时隔三个月,并且是经历了绝境逢生的波折之后,重新来到这里,钱谦益的心中,自然兴发起许多感慨。不过,出于对自身今后从政前途的关切,此刻他更留心的,却是城里的情景和气氛。他发现,与四月底他离开时那种惊惶惨淡、大难临头的气氛相比,如今城里已经很大程度安定下来。而且,大约由于不久前又传来了“流贼”已经逃出北京的“喜讯”,街道上,无论是店铺还是行人,都显出一种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虽然这一带毗邻庄严肃穆的宫城,就热闹繁华而言无法与三山街那边相比,但自有一种不慌不忙、怡然自得的气派。如果说有什么使人感到不大协调的话,那就是一辆接一辆满载砖木沙石的大车,上面插着皇宫专用的黄色小旗,正大摇大摆地喝道而来,阵风吹过,扬起了漫天灰土。此外,街道上还多了不少服饰华丽、手摇大扇的外乡人,后面大都跟有挑着礼担的家丁,正三五成群地东张西望、招摇过市,或者操着乡音很重的“官话”,向路人大声打听某个官员的住宅,使市面上平添了一种乱糟糟的气氛。
来到馆驿,奉命提前赶到京里来安排一切的顾苓和孙永祚已经得到报告,预先在那里守候着了。他们把钱谦益和柳如是接进馆驿里,先到大厅上歇息,一边谈些京中近日的情形,一边等候家人往住所里卸运行李。顾、孙二人谈到,在北京殉国的崇祯皇帝和皇后的谥号已经正式颁布,分别谥作“思宗烈皇帝”和“孝节皇后”;又谈到自从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被迫双双去职之后,大约为着平息东林方面的不满,弘光皇帝决定让曾任北京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继任。现在徐已到京就职。但诚意伯刘孔昭、抚宁侯朱国弼紧接着就上条陈,竟要求今后吏部用人,必须同他们勋臣商量才能决定。顾、孙二人还谈到:根据从江北报来的消息,史可法自从出任淮扬总督以来,经过努力调解,总算促使四镇停止了捣乱,各自进入防区。如今史可法已经在扬州正式建立了督师机构,还创设了“礼贤馆”广招四方智谋之士,并上疏朝廷推行保举之法,准予破格擢用人才。看来,江北的局面算是基本稳定下来。不过,朝廷里最近又有人指责史可法用人太滥,像在北京沦陷时,曾经降“贼”、不久前才逃回南方来的庶吉士吴尔壎,竟然也被接纳进了“礼贤馆”。
听说对江南的安全至关重要的淮扬防区已经大体稳定下来,钱谦益倒是稍稍放了心。至于史可法怎么用人,他可不想多管。目前他更关心的是朝廷中对立两派的近况。因为前一次,他憋足了劲拥立潞王,结果吃了大亏。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重立朝班,他可不愿意再蹈覆辙。而想避免这一点,正确地决定今后的立场,便成了必须慎重考虑的问题。所以,等顾、孙二人的介绍告一段落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侧起耳朵问:
“闻得前一阵子因马瑶草疏荐阮圆海,朝端几成水火,不知近况如何?”
“这……”刚才一直充当主要汇报者的顾苓,望了望坐在旁边的孙永祚,看见后者不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就迟迟疑疑地回答:“弟子也曾问过几个人,都说是前一阵子马瑶草因大受攻讦,亦自气沮,近日更不闻他再提此事,想来已是知难而退了。”
钱谦益点点头,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最好。自从上一次吃了同盟者们的大亏,钱谦益已经心灰意冷,绝不愿意再为他们去挺身而出,冲锋陷阵。但是如果两派因为阮大铖的事而愈争愈烈,终至势不两立的话,自己也不免左右为难;即使决心保持中立,也会招致两边的猜疑和攻击,就更别说他还想设法同马士英他们和解了。现在这件事没有再提,正是钱谦益求之不得的。他不觉高兴起来,抬起头,正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瞥见李宝拿着一张拜帖,匆匆奔上台阶,弓着腰说:
“禀老爷,太宰徐老爷来拜!”
“太宰”,是吏部尚书的别称。钱谦益一听徐石麒到了,连忙顿住话头,一摆手:“快请!”
说完,他迅速站起来,走回自己下榻的屋子里,换过公服,匆匆迎出大门外。等徐石麒走出轿子,彼此行礼见过,他就做出相让的手势,把客人殷勤地迎进大堂。
徐石麒与钱谦益早在天启年间就已经认识,又同属东林一派。崇祯十五年底,当清兵再度入塞,北京形势紧张时,崇祯皇帝在便殿召见当时还是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出乎意料地问到了钱谦益的情况。事后,徐石麒曾派人专程赶到常熟,把消息密告给钱谦益,使钱谦益很兴奋了一阵,但后来这事便没有了下文。不久,徐石麒也被罢了官,两人也没有再通音问。如今重新见了面,钱谦益自然十分高兴。不过,徐石麒的心情似乎并不好,那张青灰色的方脸始终阴沉沉的,偶尔露出点笑容,也显得颇为勉强。看来,如果不是出于礼节的需要,他就未必会急着前来拜会。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钱谦益路上可还顺利,这次来京,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助解决,并说已经将钱谦益抵京的消息知会了礼部,一待那边把房子收拾停当,就可以搬过去住。把这些说完之后,徐石麒就拱着手,起身告辞。
“啊,宝老这就要走?”钱谦益有点意外。
“牧老远来劳顿,正宜歇息,且敝衙门公务冗繁,弟是以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门拜谒。”
钱谦益颇觉遗憾,因为他本来还想打听更多一些朝廷的情形,但他也知道馆驿里人多耳杂,不是谈话之所,于是便不再坚留,依旧殷勤地把对方送出大门外,等徐石麒上轿走了,他才转身走回来。
刚刚回到自己下榻的屋子,他就看见李宝手里又拿着一叠拜帖,站在那里等着。
“嗯,这是哪儿来的?”发现拜帖上都是些不认识的名字,钱谦益奇怪地问。
“哎,老师,”伺候在一旁的孙永祚急急忙忙接了上来,“这都是些来京候捐的士子,久仰老师盛德,特来叩见。”
钱谦益瞪了学生一眼,自己刚刚下车,连气还没有歇过来,孙永祚就把这一大堆不相干的名帖塞了来,使他颇为不快。不过他仍旧压住火气,冷冷地问:“我这不是才到吗,怎么他们就知道了?”
“这,他们从邸抄上得知老师起复的消息,便天天到馆驿来守候,所以……”
“哎,老师。”大约看见钱谦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不高兴,站在旁边的顾苓连忙插进来。他先请钱谦益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弯着腰,压低声音说:“老师想必还未知,只因南都原有的宫阙衙署,自成祖定鼎燕京之后,废置失修,已大半破败倾圮。眼下今上新立,百废待兴,其奈部库钱粮枯竭,迫不得已开此事例,准天下士子纳贡。其上者如府部首领、郎官之衔,须纳四五千金方准授给。次者如翰林待诏、府尹县令,亦二三千金始得授给。虽则如此,纳捐者仍如蚁附膻,蜂拥而至,各寻门径,争攘不已。以老师之盛名,今又出掌贡举,自然难怪彼辈引颈翘企,争欲一拜颜色了!”
这么解释完之后,他又凑近来,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自然不会空手而至,如老师肯见他们,其余弟子自会相机料理。”
钱谦益一直垂着眼皮,慢慢地捋着胡子。这会儿他的目光微微一闪。的确,这一次他凭借柳如是牵线,终于得到起用,然而却几乎把家中的底子都掏空了,确实急需填补。如今碰上这么一份差事,无疑是个大捞一把的绝好机会,不应放过。只是这些人如此迫不及待,竟把“生意”做到馆驿里来,却未免过于明目张胆。万一传扬出去,可是大大不妥。于是,他继续捋着胡子,不紧不慢地说:
“这阵子我哪有工夫见他们!要不,就让他们把帖子留下。至于其他事嘛——嗯,由你们瞧着办便了!”
说着,一阵疲乏之感袭上身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呵欠,随即想起柳如是,便按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