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之后,经过了一番彻底的洗涤,并且换上了一身干净衣巾的方以智,终于来到了船舱。在此之前,一小桌临时备办的酒馔,已经摆开在舱中的矮方桌上。冒襄马上迎上前去,同朋友重新行礼相见,然后分宾主坐了下来。
“我兄万里生还,真乃可喜可贺!”他举起酒杯,亲切地望着朋友说,“只是途中草草,无法即时设宴,为兄洗尘压惊。这一壶村酿,几味野蔬,不过聊供谈助而已,尚祈我兄勿嫌简亵为幸!”
方以智却没有答话。虽然才只小半天工夫,还不可能把近两个多月来备受惊恐、艰险和饥饿折磨所留下的痕迹,从他的身上消除掉,但总算稍稍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与刚才那一阵子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了。只是,此刻他显然有点神思不属,只顾转着眼睛一个劲儿朝桌上的菜肴打量。冒襄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于是马上拿起筷子,邀请说:
“荒村野店,也弄不出什么菜色,无非卤鸡熟肉,唯有这鲥鱼,还算是应景的——请!”
“啊,请!”这一次,方以智应得很快。不过,他没有动鲥鱼,却瞅准了那盘熟牛肉,用筷子挑了一块最大的,迅速地塞进嘴里,三嚼两嚼,就一挺脖子,吞了下去;接着,又毫不停留地往嘴巴里送进两块,伸手抓过酒杯,一仰脸,喝了个光。这之后,他似乎暂时忘记了身边还坐着朋友,只管手不停、口不停地吃了又吃,喝了又喝。直到第三杯酒下肚之后,他才抹一抹嘴唇,喘上一口气。然而,待一声长长的酒嗝响过,他又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向了那碗卤鸡……
冒襄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他平日对于鸡鸭鱼肉之类,本来就兴趣不大,这会儿也只是赶时新地动了几箸鲥鱼,就把筷子放下了。他开始目不转睛地望着朋友。在此之前,他也估计到,方以智当了这么些天乞丐,一定饥饿得很。但是朋友这种疯狂的、近乎粗鄙的吃相,仍然使他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才更加深入而切近地意识到,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作为一个侥幸生还的逃亡者,方以智从精神到肉体遭受到怎样可怕的磨难和摧残。“啊,我只道自己这一次逃难,已是艰险万分,谁知比起他来,又不知幸运多少倍了!”他心悸地想,以至有好一阵子,他尽管很想打听一下对方是怎样逃出贼手的,结果只是满怀同情地呆望着,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咦,兄吃呀,兄怎么不饮酒?”方以智从狼藉的杯盘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脸孔也因为喝酒喝得太急而越来越红,“来,干一杯。哈哈哈哈!”他举起酒杯,快活地说。
冒襄勉强一笑,摇摇手:“兄知道弟是不能饮的。”停了停,又瞅住对方,“京师的情形——嗯,怎么样?”
方以智已经用筷子又夹起一大块酱肉,正打算送进嘴巴里,听了这句询问,像给刺了一下,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瞅了瞅停在嘴边的酱肉,似乎在考虑是否继续往里送,最后,还是慢慢地把它放回碗里。他撂下筷子,拿起酒杯,机械地举到唇边,但是也没有喝。在这当儿,他的表情变得迟钝起来,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前面某个无形的东西,半晌,才牵动嘴角,做出一个痛苦的冷笑,说:
“还能怎么样?完了,全玩完了!”
“可是……”
“一言难尽!况且,弟自三月二十三于东华门哭祭先帝之后,即被流贼逮系,陷于狱中十有九日,外间情状,所知亦不多。”
“那——先帝已经安葬入土了么?”
方以智点点头:“弟于狱中闻知,先帝及母后的灵柩是四月初三发引,送出德胜门外的。初四日即于西山皇陵下葬。只是抬柩者仅有二三十人。除贼兵数骑护送外,并无护灵官。文武百官,亦只准出拜,不令服丧。亦可谓极尽凄凉之况了!”
听说堂堂一代之君、大明王朝至高无上的象征、自己矢志效忠的圣明天子,竟受到卑贱的流贼如此凌辱和糟践,冒襄的心像受到猛烈的鞭笞似的,顿时剧痛起来。他圆睁着眼睛,又急又气地质问:
“为何不服丧?百官为何不敢服丧?流贼不准,不准就可以不服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不能杀身以殉,莫非连起码一点臣节也都不要了吗!”
这一指责,大有把方以智包括进去之嫌,因此后者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才低着头说:
“百官也未可一概深责,其实流贼准许出拜者,只是那等变节降贼之辈而已。多数人其时都被拘押在贼营中,拷掠追饷呢!”
“追饷?什么追饷?”
“无非是勒逼钱财罢了。贼自二十二日起,即满城搜捕士大夫,拘往营中,各令献金助饷。限内阁大臣各纳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及吏部郎官三万至五万,翰林一万,部曹小官亦各数千不等。至若勋臣贵戚,则无定数,务必穷其家财而后已……”
“啊,若然缴纳不出呢?”
“缴纳不出?”方以智惨苦地一笑,“贼为索饷,已预造夹棍无数。棍上俱有棱角,以铁钉相连。有支吾不应者,即刻施刑。凡被夹过,十之八九都胫折骨碎而死,即使侥幸不死,亦成一废人矣!其时上自贼之权将军刘宗敏,下至营弁狱卒,均可用刑。十余日间,咆哮惨号之声响彻街衢。据说受刑最重者,除英国公被夹死、周皇亲重伤之外,大臣如王都、李遇知、王正志,词臣则杨昌祚、林增志、卫胤文等,竟有被夹至三夹、四夹者,俱非死即残。弟因位卑官微,幸未被夹,但亦备受拷掠,其中苦况——”说到这里,他仿佛打了个寒噤,一下子咬紧了牙齿,不再往下说,却举起杯中的残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这一次,冒襄没有追问。由于朋友所披露的景况,是如此的阴惨可怖,而作为一名亡国之臣的屈辱遭遇,又是如此的超乎他的想象,冒襄的心也微微发起抖来。事实上,方以智所描述的北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南京的明天——要是江北守不住的话。那么,江南能够守得住吗?淮南能够守得住吗?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对这个问题还来不及仔细考虑的话,那么,此刻它却变得像一团迷雾似的,在他心中扩散开来。“啊,如果江南守不住,我这么匆匆赶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然,大丈夫以身许国,一死本不足惜,可是家里怎么办?父母都年迈了,妻儿又弱小,偏偏再没有别的兄弟可以代我承担照料他们的责任……”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像一只无情的利爪,把冒襄的喉头扼住了。他试图挣扎,却被扼得更紧。现在,他觉得,那只无情的利爪,正在使劲地把他往回扯,要把他重新拖回到两年前的那种被世人指责、讥笑的境地中去,而且,此后恐怕再也没有振作洗雪的机会……
“哎,算了,不再说了!”大约看见朋友发呆的样子,方以智嘴巴里吐出熏人的酒气,挥一挥手说。
“可是,”冒襄突然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朋友,“这都是你们自招的!要不是你们这些京官老爷,一味贪恋禄位,邀宠自固,不能为社稷之安谋一长策,国家又何至于此?京师又何至于亡?你们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我们又何至于——”
他本来还要狠狠地发泄下去,可是,当目光接触到方以智那张在这一刻里变得异样衰老的脸、那一部多时未经修剪的乱蓬蓬的胡子,以及那一双呆滞失神的眼睛时,他就不由得噎住了;随后,心有不甘地哼了一声,懊丧地低下头去。
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就连从船舷旁不断流过的河水,这会儿似乎也消失了汩汩的声响,只有那些还残留着剩酒剩菜的壶、盘、碗、盏,一动不动地在矮桌上发出冷冷的微光。几只觅食的苍蝇,嗡嗡嘤嘤地互相招呼着,忽而停下来,匆匆地舔取一点油腻,忽而又警觉地飞了开去,好歹给这沉滞僵冷的氛围增添了一点小小的生气。
“那么,兄下一步如何打算?”终于,冒襄皱着眉毛,低声问。
“上留都去,请求戴罪立功!”方以智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动弹身子。
“留都——哼,留都能守得住么!”
“守得住也罢,守不住也罢,都得守!”
“……”
“那么,兄有何打算?”方以智反问。这一次,他抬起了眼睛。
“弟么?弟——哼,自然也要上留都!”
“哦,既然如此,何不结伴同行?”
冒襄心动了一下,随却苦笑着摇摇头。看见朋友现出疑惑的样子,他便自嘲地说:“弟哪里比得了兄——兄无一丝羁绊,而弟背上还驮着一家子人呢!不过,兄先去一步也好,若见着定生、朝宗他们,就告知一声,说弟这半个月都在举家逃难,这会儿回如皋去了。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必定赶到!”
停了停,他又捏紧拳头,发誓似的重复说:“弟一定要去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