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圆老,大清早的,你坐在这儿,所为何来呀?”
这是在马士英去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早上起来,到园子里散步,看见阮大铖坐在栏杆上发呆,便走近来,好奇地问。
阮大铖阴沉着脸不作声。
这两天,杨文骢一直同他们泡在一起,自然清楚老朋友的烦恼。他那圆圆的脸上现出同情的微笑。也许是为着逗阮大铖喜欢,他用折扇指着四周,眯起小眼睛说:
“圆老,你瞧,马瑶草这园子修得着实不坏。小弟每次来此小住,总觉得身心俱泰,俗虑全消。你别说,刚刚我在双碧屿那边转了转,打回波桥上走过来,就这么几步光景,啊哈,居然又有诗了,正好向你老请教!”
说着,他仰起头来,打算高声吟哦一遍。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鸟儿在看不见的绿叶丛中鸣叫起来。那是一只怀春的画眉。它用小小的、年轻的喉咙不停地啼唱着,热情地呼唤着。那美妙悦耳的歌声时而显得佻挞急切,时而显得哀愁宛转,时而又深挚绵长,充满了柔情蜜意。接着,另一只在远处应和起来,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杨文骢不由自主顿住了。他侧起耳朵,现出凝神品味的样子。过了一会,鸟声消失了,他才叹了一口气,不胜倾倒地说:“好一个‘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晋人的境界,毕竟是高的!”说完,他斜眼瞅了瞅阮大铖,仿佛考虑他那首新作还念不念下去。不过,看见对方始终绷着脸,显得全无雅兴,他也就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彬彬有礼地拱一拱手,转过身,继续散他的步。阮大铖却一伸手,把他扯住了。
“坐!”阮大铖不客气地朝身边的栏杆一指。杨文骢不由自主坐下了。
“你说,”阮大铖恶狠狠地问,“老马这两天老跟我下‘闷棋’,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这、这小弟何从得知!”杨文骢连忙推搪。
“嗯,你是说不知道?”
“弟是真的不知道呀!”
“胡扯!”阮大铖发火了,“你是他的妹丈,他就相信你,私下里什么都跟你说,对我却守口如瓶。别以为我不知道!哼,你们瞒得过谁!”
“这……”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阮大铖干脆大嚷起来。
“哎,别嚷,别嚷嘛!”杨文骢慌忙制止说。他眨了一会小眼睛,看见抵赖不过,只好妥协了:“不错,马瑶草是对弟说过——其实他也不是不信你,就是怕老兄太爱嚷嚷,一点不合心意,马上又唠唠叨叨地埋怨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弄得他不知如何才好。”
阮大铖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我要不是这等提醒他,他能记得住吗——不过,你且说下去!”
“据弟所知,老马之意,是此番拥立,事关重大,若一子着错,就会满盘皆输,到时不只帮不了你圆老,闹不好连他也会倒大霉。这次他南来,不即过江回府,却来这里权且住下,也是想瞧瞧史道邻如何动作。不过,东林方面抬出潞藩,显见是意欲夺取拥戴的首功。就冲着这来头,老马也决不能轻易答应。可说到拥立福藩,因有郑贵妃那一层关系,东林方面只怕也未必肯让步。如今又闹出个‘七不可立’,就更加难办。所以瑶草想来想去,觉得事到如今,最合适的唯有广西的桂藩……”
“什么?”阮大铖猛地站起来,“桂藩!马瑶草想立桂藩!”他气急败坏地问,“可是桂藩与我老阮有何相干?立他有何好处?他与郑贵妃全无瓜葛,也不与先朝那些案子沾边,更没有被东林奸党排揎禁制的切肤之痛!他又怎晓得我老阮的苦处,怎会为我着想?起用我?倚重我?好啊,闹了半天,马瑶草要立的原来是桂藩!那么,我可要问一问他,他心中到底还有我没有?他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阮大铖咬牙切齿,怨气冲天地数落着,挥舞着胳臂。由于发现自己正在被马士英暗中叛卖,他简直气得发疯。如果不是想到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他很可能连再难听的丑话、脏话都一块儿给骂出来。
“瞧,瞧,你又来了!”杨文骢无可奈何地说,“其实老马也不是不为你着想,他是……”
“不!”阮大铖一挥手,横蛮地吼道,“他马瑶草真个够朋友,就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把福藩拥戴上去!东林那伙人不是下死劲儿排揎福藩吗?那正好,我们就偏要拼死拥戴福藩。一旦福藩正了大位,自必对我们心怀感激,言听计从,对东林那伙人心怀怨愤,疾若寇仇!到那时,举江南之朝野,又何愁不是我辈的天下!如今舍福而立桂,闹得咸不咸、淡不淡、冷不冷、热不热的,又成得了什么大事!”
停了停,他又猛地一跺脚,重复地说:“一定要立福藩!”
听了他这么一番连吵带嚷,杨文骢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他拈着胡子沉吟道:“按说呢,立‘福’也不是全无成算,其实拥戴的人也不少。别的不说,前两日我上司礼韩公那儿去,就听他说起,好些有力量的勋臣、科道,俱主此议……”于是,他扳着手指头,举出了现任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弘基、现任江防提督的诚意伯刘孔昭,以及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山东道御史陈良弼等一串名字,末了,又说:
“闻得卢九德也从凤阳来了信,亦主拥立福藩。”
他说的这个韩公,是指南京的守备太监韩赞周;至于卢九德,则是目前正与马士英在凤阳共事的一位守备太监。这两人都是极有权势的人物。阮大铖一听,眼睛顿时睁大了:
“你说什么,卢、卢九德也主立福藩?”
“是韩公这等告知弟的。他二人是极相知的朋友,自然不会有假。”
阮大铖不说话了。他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挽着那绺有名的大胡子,慢慢地揉搓着。从他那两道时而明亮、时而阴沉的目光中,不难揣测,他内心正进行着某种新的谋划。
终于,他抬起头来:
“嗯,如今,我有点紧迫之事,须得即刻过江,回留都一趟。烦兄在这儿替我留神着,瞧瞧老马与史道邻谈出个什么结果,从速着人过江去告知我。可办得到么?”
杨文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仍旧点点头,然后又问:“等老马他们谈完了,兄再去不行么?”
阮大铖把手一摆:“来不及了!就这么办。这可是大事,千万记紧了!”
说完,他就匆匆转过肥胖的身子,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转过长廊,很快消失在被早晨的阳光印上了许多树影的月洞门外。
杨文骢怔了半天,终于摇一摇头,慢慢地旋过脸,继续在翩飞着双双彩蝶的花木丛中悠然散起步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结束了会谈的马士英回到内宅来了。杨文骢一见,立即迎上去问:“姐夫,史公去了么?今日谈得如何?”
“唔,已经谈妥了。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马士英不无自傲地仰起尖下巴,山羊胡子下面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噢,那么——”
“定策迎立桂藩!”马士英口吻坚定地回答。停一停,像想起了什么,又偏过脸来问:“圆老呢?让他快来!”
“啊?——哦,圆老、圆老已经走了!”正在发呆的杨文骢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回答。
马士英皱起眉毛,疑惑地问:“怎么,走啦!他上哪儿去?什么时候?”
“走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他说有紧迫的事,要回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