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辟疆,你可来了!累得我满场子地好找!”
冒襄刚刚走进贡院的辕门,余怀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哦,什么事?”冒襄边问,边打量着四周。他发现,尚未进场的举子还很不少,栅栏内外,依旧挤得满满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们的仆从,人数就更多了。一部分举子正拥挤在贡院的大门前听候点名,其余的则东一堆西一群地随意站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书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考篮和行李丢得满场子都是,耳畔回响着一片接连不断的、嗡嗡的说话声响。
“嗯,什么事?”冒襄把目光收回来,瞧着余怀,又问了一句。
余怀却不立即回答,他拉着冒襄离开人来人往的辕门,才神秘地低声说:“告诉兄,兄可不要心慌哟!——嗯?”
“到底什么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个人来了。”
“谁?”
余怀挤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没工夫猜!”
“那——”余怀无可奈何了,他瞅着冒襄,犹疑了一下,“好,告诉你吧,董双成——的仙驾到啦!”
冒襄吃了一惊:“什么?小宛她来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谁叫她来的?她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对老兄可是体贴得很,怕扰乱你首场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门外的船上,没有进城哩!”
“那,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啰!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得好好的,要到姑苏去接她来南京就试,怎么到时又不去了!嗯,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怀嬉皮笑脸地说。
“这你不用管!”冒襄一挥手,烦恼地走开去,忽然又走回来,“你可知道,她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问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烛耍子来啦!”余怀摊开双手,依旧笑嘻嘻地说,随即又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快事,真是几生修得!辟疆兄,小弟这厢恭喜了!”说着,他拱手当胸,深深地作下揖去。
冒襄面孔一红:“休要胡说!”
“什么?胡说?”余怀惊讶地说,“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我好心好意来告诉兄,你不谢我倒也罢了,还……”说到这里,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瞧了瞧辕门旁那杆号旗,立刻叫起来,“不好,点到我们了!”说着,他就慌里慌张地丢下冒襄,一溜烟地跑了。
“这么说,她到底追到南京来了!我本来就担心她会这样,果不其然!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当只剩下冒襄一个人时,他烦躁不安地想,并且背着手,徘徊起来。
说实在的,他没有依约到苏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虑的。虽然几个月前,在镇江金山脚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缠着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怀等一班社友帮着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勉强同意考虑娶董小宛,但是内心深处,却并不当真就这样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后,冷静一想,就更加觉得别扭。在他看来,董小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圆圆。仪容、风度姑且不论,光拿性格脾气来说,董小宛就远远缺乏陈圆圆那种魅力。陈圆圆,即使他们已经有了迎娶之约之后,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种担心,生怕她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弃他而去。虽然,正因为这缘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里却在于更紧地维系住她!可是对董小宛,他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太驯顺、太死心塌地了!诚然,她很爱慕他,这点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腻味……如果说,陈圆圆像一匹美丽的、不羁的小马的话,那么董小宛就像一只羔羊。羔羊只会使人可怜,而美丽不羁的马却会挑动人征服她驾驭她的欲望。“我失去了圆圆,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无能!”于是冒襄便决定违背成约,不到苏州去接董小宛。因为他想到乡试期间,四面八方的社友都会聚集到南京来,如果董小宛在场,他们难免又会一窝蜂地起哄,把自己闹得更加无法下台……
“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来了!哎,真是岂有此理!”冒襄又生气,又着急地想。不过,也只一会儿,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一群同县的举子发现了他,都纷纷围上来向他招呼、问候,冒襄只好暂时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来。
一直到傍晚,才轮到点扬州府的举子进场。大家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骄阳下足足候了三个时辰,虽然打着伞,也已经一个个汗流浃背、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谁都懒得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叨念着快点进场。
自从冒襄来到之后,考场内已经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件是贡院二门内搜检时,查出了两名夹带作弊的举子。其中一个事先请人写好了几百篇文章,各种题目都有,然后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的金箔纸上,卷折成很小的纸头,有的塞在笔管里,有的藏在镂空的砚台底下,显然打算到时拿出来照抄;另一个更巧妙,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用药汁写在青布衣袄上,外面抹上一层青泥,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迹就立即显现出来。这两人的手段都不可谓不高,不知怎地,竟然给发现了,结果被剥掉衣帽,戴枷示众。这一下,可把场外的举子轰动了。那些身上不干净的害怕起来,登时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气太热,有五六个举子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考场的军役抬出去救治了。还有一件,是不知哪来的一个狂士,喝得醉醺醺,跑进辕门来捣乱,又嚷又叫,还念着一支曲文:
读书人,最不济,
滥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
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卖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他一边念,一边嘻嘻地笑,羞得那班举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大家心头火起,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交给巡绰官拘押起来……
现在,冒襄终于听见站立在东门的提调官点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答应一声,回头从冒成手里接过考篮和铺卷,走进如皋县的行列里,直到点齐后,才在手执高脚点名牌的县差引导下,登上台阶,走进大门。这时,天已昏黑,大门内的院子两边,堆起了两垛芦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同其他举子一样,照例解开衣服,脱下鞋袜,用手提着,然后到二门的栅栏领取试卷。
“嗯,刚才搜出了两个身藏夹带的,这一回只怕连累我们都得受罪了。”他一边想,一边走进二门。果然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同往常,四个搜检官每人负责一个角落,正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见冒襄走进,就有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解衣剥裤,翻笼倒箧地大搜特搜,不但文具全都经过敲打查验,夹被夹衣要拆开,就连糕饼饽饽也用刀切开来瞧一瞧。冒襄给折腾得满肚子火,但又不能发作,好不容易检毕放行,走进龙门。他看看试卷上的座位编号,正巧,就编在“地”字第一号。他知道那是龙门东侧第一个门,又名“东龙腮”的,也就不去看墙上所悬的“席舍图”,径直出了龙门,向右一拐,进了“地”字号门,在第一间号舍安顿下来。
原来这号舍宽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个举子住一间。为了便于监视,故意建成有顶无门,也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两边墙上各有两行突出的砖托。至于桌子和床,其实只是两块可以合并的木板。要答卷时,把两板分开,在上下两层砖托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觉时,两块并排放在下面那两道砖托上,就成了床。因为地方很狭小,举子只好曲膝而卧,加上没有门,只能临时挂一张油帘,碰上刮风下雨,景况就十分狼狈了。就算不下雨,像现在这样炎天酷暑,也简直同坐在蒸笼里差不多。不过冒襄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知道马上就要鸣炮封门,留给他作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到过道里向“号军”——一个负责料理举子起居饮食的老兵讨了一点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咽地塞了两件点心,就动手磨墨。这时候,号栅已经关上,四下里变得静悄悄的,再也看不见有举子在走动,就连监考人员那威严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也暂时听不见了,整个考场呈现出一派严肃的、不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马上就要展开生死搏杀的战场。不过,冒襄却相当镇定,他依旧动作轻快地磨着墨。已经是第四次参加乡试,对于这种气氛,他可以说是相当熟悉。诚然,前三次都是铩羽而归,但这一次毕竟不同,他经过近一个月的苦心钻研,自觉对于八股文的写作,已经取得了飞跃突破,眼界和手笔,都远非昔日可比。何况史可法又事先替他通了关节。除非老天爷故意捣蛋,否则断无不中之理。事实上,老天爷看来也是肯帮忙的,他不是已经在卦象里显示吉光了么……
“轰!轰!轰!”封门的号炮响了起来。冒襄的思绪跳动了一下,断了。他本能地把墨条放下,向外张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发试题。可是,那轻快的思绪,仍然在他脑子里跃动。
“……如果这一次中了的话,那么明年就该到北京去参加会试。哼,我倒不怕会试!虽说会试中式要比乡试难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学识眼光也会高得多,相信他们更能识得我的文章!……若是会试、殿试也都中了,最好能争取进翰林院,像方密之那样,当个编修之类,干好了,就有机会入阁当值,参与机务,将来路子就会顺当得多。要不然,给外放到穷乡僻壤去,当个劳什子县太爷,那就毫无意思了!对,到时我一定要设法入翰林院!……”这样暗自决定了之后,他就开始想象自己一旦跻身于权力中心,将如何施展才干,取得皇上的信赖,然后大力整顿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换那些昏庸无能之辈,把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来,安插到各个重要部门。然后通过他们,坚决贯彻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张。这样,不出数年,就一定能把国家的局面彻底改变过来。到那时,流寇荡平,建虏扫灭,大明中兴,自己也将作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冒襄就这样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悬想里,脸上带着微笑。他想得那样兴奋,那样入迷,以至巡绰官把试题发到他手中时,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试题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书》出三题,《五经》每经出四题。按照规定,除了《四书》那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举子只需做自己所报考的那一经的四题便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做成七篇文章,而且要做得好,还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桩极紧张极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举子无法终篇,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乱想,他拿着题纸,首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他知道,由于《四书》《五经》这几部古书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来做题目,时间一长,就难免重复。所以如今的试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每章每节内择取数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使人无从预测。不过,举子也有相应的对付办法,那就是把习作的数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几部经典割裂又割裂、拼凑又拼凑,预先做它几十题,乃至上百题文章,记牢、背熟。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或三四题给碰中。为了应付这次考试,冒襄事先也准备了一批文章。现在,他希望能在这二十三道试题里,发现有他做过的题目……然而,没有。甚至连最易碰巧的《五经》题目,也全是他未曾做过的。看来,他想的题太偏、太巧,而这一次,主考官却仿佛有意同举子们捉迷藏,出的题目偏偏全是比较普通的。
终于,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于因此就做不出文章来,但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反复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连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说,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构思、写作、修改、誊正。这样一来,能否真正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点难说了。“哦,我何以没想到这一层?何以一个劲儿去钻那些怪题、僻题?我本该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题、僻题之后,也许会倒过来一下,可是我竟失算了!”他懊悔地想,又看了一遍试题,不知是着急还是心慌,他忽然觉得:这些题目无疑都很平常,唯其如此,要翻出新意、显出本领,却又非常之难。这一次,他似乎注定是无法把它写好的了……
“嘿,我还满心想夺它个头名,谁知还没下笔就先栽了个跟头!这一个月来,我没日没夜,把心血全泡在这上面,若还只考得个四五十名以后,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他在心里恼火地叫,一阵烦躁,猛地抬起头。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双眼睛。这是一双年老的、混浊的、丑陋的眼睛。它在一动不动地、怀疑地瞅着自己。冒襄不由得一惊!
瞅着冒襄的是个年老的号军。他之所以这样,大约是冒襄的举止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号军发现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头,向遥远而神秘的子夜星空望了一眼,走开去了。
“啊,他为什么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天幕。蓦地,他脑际灵光一闪,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又何须自寻烦恼?”这声音是如此威严,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变得平静了。在他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股无比伟大的、支配一切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兴衰、因果都早已由它作出了最合理最严格的安排,一个尘世的人,是无法加以窥度的。那么,又怎知这种安排就一定对自己不利呢……
他不再烦躁,轻轻拈起笔,饱蘸了墨,伏下身去,开始在试卷上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