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22日
“五·七指示”放光芒时,学校里搞起教改。我们高一连段是历年“六好”连段,挖防空壕备战、开展大批判、上北峰分校劳动、到校办厂学工等等,样样打先锋。这次搞教改,也不例外。没几天,连段便组织学生走出校门,到北郊畜牧场参观。
大家很兴奋,把这看做郊游。我们四个要好的同学,聚着研究要带的食物。华福说:“带糕饼。”依俤说:“糕饼干吃要水配,再带个水壶。”华福说:“配牛奶。”亚民问:“哪来牛奶?”华福说:“畜牧场牛奶随便喝。”我们惊喜,深感华福英明,并约定各带不同品种的糕饼,互相换吃。
第二天早晨。我们没有到校集合,等在环城路口。不久,耳闻歌声渐响。全连四路纵队开来。我们一个个钻进队伍,见人人背着行军壶,互视偷笑。夏老师狠瞪着我们。我们急忙敛笑,跟着大家边走边吼:“穿林海--跨雪原--”夏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丰满而俏丽。她才从师院毕业,年纪轻,却十分严厉。好在她漂亮,大家一般都能接受,尤其男生。
赶到畜牧场,天已大亮。赵连长叫队伍原地休息,便进场找人。大家涌向道旁的矮墙小厕所。由于人多,又挤,厕所不胜负担,似要崩裂。
辽天极蓝,蓝得叫人惊爽。我正傻想着,华福伏到我的肩上:“累死了,昨晚‘打草鞋’。”
我看了看他的鞋,“打什么草鞋?”
亚民哈哈乱笑。
华福推开我:“‘打草鞋’都不懂。”
我正惭愧,哨声骤响。各排老师召唤集合,大家按排列队。几位在厕所外急等的同学,顾全大局,忍着跑回队伍。这时,赵连长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来,边走边举手拍掌。大家也跟着拍掌,“啪、啪、啪……”一拍一顿,极有节奏。赵连长高声说:“这位是畜牧场革领组杨副组长。”大家啧嘴惊叹:“这么年轻就当革领组组长。”使持续拍掌,接着又纷纷议论。亚民推测是造反有功当组长的。华福分析是老中青“三结合”凑数的。两人互相不服,又低声争辩。我们幸灾乐祸,看着他们吵,以至杨副组长介绍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队伍右转,开进畜牧场,来到一座牛房参观。牛房长约百米,红砖灰瓦,房内水泥铺地,两边石条间隔成栏。队伍从中间过道缓缓而过。五六头黄牛,或卧或立,散居各个栏内,无动于衷。杨副组长在队首指指点点地介绍着。我们四排按次落在队尾,距离太远,无法听见,大家感到冷落,不时地抱怨。夏老师也似有不悦,白嫩的脸阵阵发红,又见大家吵嚷,不由冒火:“吵什么?吵什么?听不见你们不能自己感受啊?”大家顿时肃静,沉重地低下头,竭力感受。
队伍走出牛房,来到一片草场上。草场有十几个篮球场大,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北峰脚下,绿草茂盛,随风轻摇,远远望见十几头黄牛,悠然食草。大家一阵兴奋。依俤说:“这真是大草原,内蒙古大草原也不过如此。”那个跟华福有点意思的白雪,噘着粉嘴,唱起“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骚劲十足。我听了真想叫酸,不过,看在华福的份上,只好默忍。
太阳移到斜顶,光芒劲射。人被晒得浑身燥热,两眼闪花。幸好赵连长宣布参观暂告一个段落,休息半小时。大家四散。坚忍的几位同学,杀向厕所。我们寻到一处树荫,席地而坐。华福往草地上一躺,闭起眼睛,连声叫舒服。我见其它同学倒举着行军壶,仰着脖子灌水,顿生渴望,便问华福:“哪有牛奶喝?”亚民和依俤也嚷着要喝牛奶。华福赖在草地上说:“牛奶会有的。”我们不依,拖起华福,拥着他去找牛奶。满场找遍,不见点滴牛奶。依俤问一个铲牛粪的人:“同志,我们嘴巴干,有没有牛奶喝?”那人一愣:“牛奶?没有。”又笑问:“牛尿有,喝不喝?”我们羞怒而溜,大骂那人,说他肯定是“地富反坏右”,对我们红色接班人有阶级仇恨,接着我们又围攻华福,把他按倒在地,踩上三只脚。华福高呼:“罪该万死!”连连求饶。
回到树荫处,我们勾肩搭背,走到排长淑琴面前。华福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畜牧场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说着,他指指淑琴腰上的行军壶。淑琴满脸涨红,解下行军壶,递给华福,忍痛看着我们轮喝,眼眶渐潮。我们边喝边夸排长是爱兵模范,跟门合差不多。淑琴直揉眼睛,说:“风怎么这么大?”白雪站在一旁,粉嘴紧抿着,斜瞪着华福。
“四排集合!”猛听到一声叫唤,我循声望去,见夏老师站在草场上,一手直举,一手横伸,便跟着大家跑到夏老师面前,迅速列队。
夏老师两眼扫视着队伍,说:“下面参观……大家看,不准讲话,不准议论,不准交头接耳。男同学站一边,女同学站一边,不准走动。全排要继续发扬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说着,她瞟了我们一眼:“刚才,有个别同学,毫无组织性纪律性,到处乱跑。希望他们回校后,要斗私批修。我们四排再也不允许无政府主义的现象继续泛滥下去。”
夏老师说完,便领着全排,跑到一座砖房前。各排也陆续到达。随着赵连长的口令,全连男女各列一队,女队原地不动,男队向前走十步,又向后转。男女生突然鲜明对立,彼此格外规矩,不敢对视。惟有依俤睁着眼睛,逐个检阅女生。华福难忍,按了按依俤的头。
这时,就见一个中年人牵着两头黄牛走来。黄牛们突着眼珠,瞪着夹道的人们,略显惊恐。中年人轻抖牛绳,把一头黄牛引进一个长方形木柱框架里,牛绳紧繋在横柱上,又把另一头黄牛繋在旁边的一根立柱上。然后,他拍拍手,看了看两边队伍,高声说:“等等做的事,叫人工授精。就是,取出公牛的精子,优选一下,再放进母牛体内,叫它生出优良种牛,很简单。木架里这头是母牛,外面那头是公牛。”说完,他走进砖房里。
队伍一阵混乱,大家低声议论。依俤面露疑色,转身问夏老师:“老师,精子是什么?”
夏老师满脸通红:“回去问你爸爸。”
大家窃笑。夏老师斥道:“笑什么?不要笑!”大家立刻肃静。
华福指着依俤:“这家伙,精子都不懂,你有没有‘打过草鞋?就是那个……”我们拢向华福,正要听他深入介绍,猛听到夏老师一声喝:“华福!你还不注意?”华福急忙住嘴,扭头望山。
夏老师的话,深有意味。一次,在上课时,华福抱着《赤脚医生教材》,正盯着女性生殖系统图,被夏老师当场抓获。那本教材,作为“黄色书籍”,被没收上交。校革领组高度重视此事,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召开大会,进行大批判。如今夏老师一唬,立刻镇住华福。
这时,又见中年人走出砖房,手握一节嵌有玻璃片的竹筒物。他走到公牛前,解开繋在立柱上的牛绳,牵着公牛,绕着母牛慢慢地走着。母牛温顺地静立着,深怀期待。公牛绕了几圈,渐渐亢奋起来,四蹄蹬地,频频靠向母牛。中年人依然紧抓着牛绳,牵着公牛继续绕圈。公牛越走越急,四蹄乱跳,不停地甩头,欲挣脱牛绳。突然,中年人把牛绳往牛背上一扔,闪向一边。公牛一个急返,冲到母牛身后,急促跳腾一阵,牛头一昂,前身凌空跃起,将两个前蹄搭在母牛背上。
全场静极。男生们瞪圆两眼,直刺刺地看。女生们纷纷低头,悄悄地看。白雪两手捂着脸,偶尔松开指缝,窥视一下。华福盯着白雪,低声骂着:“他妈的,他妈的……”我怕夏老师听见,回头看了看夏老师。夏老师站在一块砖头上,微微抬头,正愣愣看着。
突然,母牛后身一摆,只听“扑通”一声,公牛滑落下来。大家纷纷吐气摇头,甚感遗憾。但公牛毫不气馁,甩头打了一个响嚏,稳稳竖起两个前蹄,又搭在母牛背上。大家又振作,聚神再看。依梯紧握着拳头,为公牛使劲。公牛颤动着,下身渐渐突起。
“不好看,不好看……”白雪连连跺脚,背过身子。
“这有什么?我就看。”淑琴瞟了白雪一眼,又昂头看牛。
这时,中年人走到公牛身旁,一手抓住公牛下身,一手将竹筒物套入。公牛“哼哼”欢吟一阵。中年人抽出竹筒物,举起看了看,便走进砖房。公牛从母牛背上跳下来,围着母牛,悠然踱步。
队伍已乱。大家涌进砖房,看着中年人在试验桌上操作。中年人全神注视着试管里的液体。大家争着要看,便互相推挤。我体弱,几下便被挤出人群,只好走出砖房,心里非常沮丧。忽见窗口处人少,便跑去看,因为近,看得更真切。我正细细琢磨试管里的液体,就听见旁边夏老师柔声问二排的宋老师:“人的是不是这样?”宋老师捏着辫梢说:“不知道。嘘,学生。”夏老师侧头看了我一眼。我装着没听见,转身离去。
一会儿,就见大家拥着中年人,涌出砖房。中年人抓着一个针筒样的东西,走到母牛身后,极小心地将那东西伸进母牛的后体内,一阵后,抽出那东西,看了看大家,说:“完了。很简单。”大家纷纷点头,显得极其庄重。
参观结束。赵连长召集好失散的队伍,宣布休息午餐。大家终于盼到此刻,十分激动,相约要好的同学,欲找地方共进午餐。猛听到夏老师叫声:“四排原地不动!”大家扫兴地原地站着,忍着食欲,睁眼望着别排的同学美餐。
夏老师背着手,厉声说:“不要看!现在布置作业,是做作文。根据今天参观的所见所闻,每个同学写一篇记叙文。明天是礼拜天,大家在家里写,礼拜一交给各班的班长。注意,作文要中心思想集中,段落层次清楚,语言生动活泼。大家要先打草稿,然后抄在作文簿上,抄写要工整,潦草的全部退回去重抄。每篇作文不得少于九百字……”
大家纷纷叫苦。华福说:“一天怎么也不够,起码要三天。”依俤说:“写死了也写不到九百字啊。”我虽好作文,也只擅长驳论文,什么“阶级斗争熄灭论”、“读书做官论”等等,可以批四五次不重复。记叙文就写不顺,常劳父亲替笔。此时见大家叫苦,心中暗喜,也跟着鼓噪。
夏老师跨前一步:“吵什么?吵什么?”大家立刻肃静。夏老师嘶声叫道:“没见过你们这样子!过去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一布置作文,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构思,列大纲,找词汇,一晚上就写出来了。有的同学放学后,就在课堂里写,一个多钟头,一挥而就。哪像你们这样,一天时间还叫少……”
大家听后,个个汗颜,不敢再闹。散后午餐时,大家只是默默地吃,毫无野餐情趣,返校路上,更是垂头丧气。
当晚,我便伏案作文。面对白纸,却无从下笔,几次想求父亲,因涉及“人工授精”问题,又不敢开口,只是苦想。到夜深,终于拟好题目:《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到北郊畜牧场去参观》,大为得意,又写开篇,便翻“红宝书”,找一条语录镇头,翻来复去找了半天,不是用过,就是不贴切,不禁泄气。偶抬头,猛见墙上毛主席像两旁的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惊喜万分,当即抄下。接着,写了一段国内外大好形势,想想不妥,又涂去。人又疲又困,便爬上床睡去。
次日醒来,已经九点多,我急忙起床,草草喝了一碗粥,伏案又写。涂涂改改,历尽艰辛,写了两节,便再也写不下去,我索性弃笔,起身遛到华福家。敲了一阵门,华福才来开门,身子堵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见房间里有一条身影,顿时大悟,便拍拍他的肩,说:“你们忙。”抽身遛到亚民家。见亚民也在苦写,夺纸便看,一看开头,我就责问亚民:“你怎么学我?‘春风杨柳万千条,我已经用了,你不能再用。”亚民反问:“怎么是我学你?我今天一早就写了。”我说:“我昨天晚上就写了。”亚民又说:“我昨天晚上也想好了。”我们互相不服,便猜指。结果,亚民出食指,我出拇指。亚民见输了,心疼地抓起笔,删去开头两句。我见他难受,便讲了刚才在华福家碰到的事。亚民听罢大乐,拖住我就跑。我们跑到华福家对面楼房,远远望着华福家。大约半小时后,便见华福家门慢慢拉开,华福伸出头,左右探望一阵,往里一招手,就见白雪冲出门,急走一程,又若无其事地缓步而去。
我们哈哈乱笑。亚民推了我一把,说:“比《海岸风雷》还他妈的精彩。”
次日上学,一进教室,班长们便向大家催讨作文簿。到放学时,全排五十多人,只交了十几本。夏老师大怒,把十几本作文簿往教桌上一摔:“没交的全部留下来,不写完,不准回去!”
十几个同学昂头走出教室。留下的同学,趴在课桌上,赶写作文。夏老师背着手,在黑板前来回踱着,不时抬腕看表。突然,她慢慢踱出教室,又急步冲向学校食堂。
教室里大乱。大家七嘴八舌吵嚷。亚民挥着手说:“这是管卡压!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我们应当高举革命的旗帜,进行大批判!大斗争!”依俤也拍案而起:“她知道肚子饿,难道我们就不知道肚子饿吗?我们也回去吃饭!”大家拍桌响应,可没人敢出教室。
一会儿,就见夏老师捧着一个小饭盒,远远跑来。大家如惊弓之鸟,飞回各自的座位。夏老师走进教室,把饭盒放在教桌上,拍拍饭盒,说:“我陪着你们。”依俤挥挥手,说:“老师,饭会凉的,你先吃吧。我们保证不看你吃。”大家也纷纷保证不看。
夏老师说:“不要你们关心。你们赶快给我写。”说完,她沿着过道,逐个巡视,走到依俤身旁时,依俤用手捂住作文簿,笑嘻嘻抬起头,指着教桌上的饭盒,问:“老师,你饭就吃这么一点点啊?太少了,老师要保重身体。”大家哄笑。夏老师大叫一声:“依俤,你给我站起来!”依俤扭着身子,慢慢站起来,歪立着。
夏老师点着依俤的脑门:“就你话多,你说吧!让你站着说个痛快。作文写不出来,乱七八糟话倒不少。怎么不说啦?你说,你作文为什么没写完?是不是昨天去玩啦?”
依俤说:“我没有玩,是我不会写。我去问我爸爸,他、他、他打了我一巴掌,说学校搞封资修,叫学生看流氓事情。他还说、还说……”
夏老师急问:“还说什么?”
依俤抬眼看了看夏老师:“还说、说,看了还不够,还要写出来。他准备向学校工宣队汇报。他说,工宣队齐队长他认识,是他一个厂的。”
夏老师一阵惊慌,大步冲到教桌前,抓出一本作文簿,说:“谁叫你们写那个啦?我根本没叫你们写那个嘛。你们看看白雪写的。”她翻开作文簿,比划着说:“白雪,大部分都是写参观牛房和草场的经过,参观那个,只是略写,就那么一句,你们听,‘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是不是?科学实验嘛,我什么时候叫你们写那个啦?”
我如获至宝,急忙抓起笔,仿照夏老师所念,写下:“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写完,我抓起书包,走到教桌前,把作文簿交给夏老师。
夏老师两眼发呆,愣坐着。
我刚走出教室,依俤也嘻嘻哈哈跑出来,又有一些同学陆续跟出来。
1988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