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长生木然地点了点头。
张国安走了。
刚走到门口,侯长生连忙起身,说张叔叔你等等。
张国安站住了。侯长生进了里屋,揭开坛盖,取出了一块发出浓重盐味的腌肉。这村里谁都知道,张国安家很难得杀上过年猪。今年肯定就更杀不上了,他不把喂猪卖光,哪有钱去外地找儿子。
侯长生把肉用一张报纸裹了,提出来说,张叔叔,这块肉我送你了,你跟苟大娘尝尝。张国安一听,像那块肉烫手一样,急忙推辞,还趔着身子往门外退。但侯长生非要送他不可,他抓住张国安的手臂,叫张叔叔一定收下。张国安说什么也不要,两只手朝背后拐,侯长生就把腌肉塞到他衣服里去了。
张国安见推辞不掉,才禁不住老泪纵横,他说长生娃呀,你的心我领了,可是,我狗宝的死活我跟你苟大娘也不晓得,我们哪里吃得下肉啊……
侯长生慢慢把手松开了。
张国安把肉从衣服里取出来,放在桌上,走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雪原里。
侯长生的瞌睡更少了,即使困得眼皮打架,他也要等到深夜才上床。上了床也不能马上入睡,总要翻来覆去地折腾老半天。为了不打扰妻子,他常常去儿子的床上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再回来跟妻子躺在一起。他知道芦花睡觉是睡得很死的,如果不闹肚子,晚上也从不起夜,只要清早到她床上去,她就不会知道自己守了大半夜的空床。
可是芦花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她以前瞌睡多,睡得沉,是因为她除了隔些日子去县城进货,隔些日子去镇上与照管店铺的小妹交涉,家里就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操心。现在情况变了。她也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她明显感觉到,十余年来那种丢心落肠的安全感,不存在了。
有天夜里,芦花模模糊糊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想把手和腿搭在丈夫身上,想让脸贴住丈夫的脊背或胸膛,但她扑了个空,迎接她的不是热嘟嘟的起伏不平的身体,而是冰冷而平坦的床铺。她猛然间就清醒了,把放在床头的钟拿到近前,借助窗口照进来的曦微天光,看到已是凌晨三点钟。怎么还没睡?她小声说,哪有那么多活干呢?她很不情愿同时也是很艰难地下了床,轻轻拉开卧室的门,看到伙房里黑洞洞的。丈夫以前做零七碎八的杂活,都是在伙房里。
她害怕起来,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正要喊长生,突然听到儿子的房间里传出含混的声音。
那是侯长生的声音,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知道了丈夫睡在里面,却并没减轻心里的恐惧。自结婚以来,只要他们都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单独睡过,丈夫突然不跟她睡了,证明丈夫厌倦了。这些心思,很快从她心里划过,没作停留,因为丈夫发出的声音太奇怪了。那不是呼噜声。丈夫从来不打呼噜。芦花的父亲乔铁匠打呼噜是出名的,他躺下不到半分钟,呼噜声就起来了,他的嘴像干渴的土地一样大张着,扯出的声音像能把楼板震塌。为此,芦花深受其苦,她有时还心酸地跟侯长生开玩笑,说她父亲是不想用呼噜吵她才走得那么匆忙的……
丈夫发出的声音不是呼噜声,也不是干活的声音,而是沉闷的叹息,夹杂着短促的话语。
长生是在说梦话吧,芦花想。她没听到过丈夫说梦话,她总是比丈夫先睡,又总是比丈夫后醒,怎么会听到他说梦话呢?她也没听到过丈夫说酒话,丈夫从不喝醉,他又怎么会说酒话呢?有人说,梦话跟酒话一样,都是一个人灵魂里最真实的声音,可芦花没听见丈夫说过。此刻她就想听一听,于是踮着脚尖,慢慢朝儿子的房间靠近。
嗡嗡嗡的,根本听不清楚。看来他是手压住了胸口,被噩梦缠住了。
芦花正准备拉亮伙房的灯,再推门进屋把丈夫摇醒,却听到侯长生在摁打火机了。
细微的门缝里挤出一丝亮光,接着,香烟味就跟夜风一起跑了出来。
随着香烟味出来的,又是丈夫的声音:唉——
这是一声感叹,很饱满,很悠长。
感叹过后,是丈夫狠劲吸烟的声音。
吸了几口烟,又是那一声感叹:唉——
芦花在门外迷茫了老半天,心想是不是应该进去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去,就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明显,丈夫是有心事了。
他有什么不能向我明说的心事呢?芦花想不明白。
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从她脑子里闪现出来,可总也贯通不了,无法形成一个大致的概念……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春天结束。
春天里万物生长。而今兴浪村一带的清溪河,虽没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但沿河芳草萋萋,各色野花开
成了走廊。草长,河水也长,河水丰满而妖娆,碧绿地倒映着蓝天白云。
侯长生却瘦了下去。瘦得相当厉害,脸都成菜黄色了。
芦花终于禁不住问了,芦花说长生,你是不是病了?
她说得小心翼翼,因为现在的侯长生,再不像以前那样把她当成瓷娃娃,生怕话说重了也会伤害她,现在的侯长生动不动就发脾气,暴风骤雨似的,眼睛瞪得滚圆,还扔东西。只是每次风暴过去,他都后悔得要生要死,他把哭泣的芦花紧紧地搂在怀里,给她赔罪。他说芦花呀,我真不是人啦……他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就哽咽住了。芦花明白,他是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疼你。这一点芦花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了,芦花在闲散的白天和无梦的夜里,时时都沉浸在被丈夫疼爱的幸福之中。只是,侯长生之前的风暴和之后的赔罪,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加起来就是双重的折磨,她害怕。她害怕主要是因为她知道丈夫心里不好过。她也疼丈夫啊!
我没病,侯长生说,你看我会有什么病呢?
他这次没有发火,还朝芦花笑了一下。妻子的小心翼翼,让侯长生彻骨地痛了好一阵。
但芦花到底不放心。丈夫都瘦成那样子了。她想让侯长生去医院看看,又不敢说,更不敢把医生擅自带到家里来,于是悄悄去问刘海。她想刘海虽然现在没行医了,但毕竟有那么多年行医的经历,一般的症状是看得出来的。
刘海的看法让芦花大吃一惊。刘海说,前天我在大地湾看到长生,我跟他面对面走过,我喊他几声,他都不答应,我说这家伙是怎么了呢,未必是我把他得罪了?思来想去,我没有得罪过他呀!于是我站在他背后,又大喊了一声,他这才听见了,到处望。我说看后面。他转过身,把我相了老半天才说,悖时的,差点把我吓死!又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刘海说,这证明长生的身体没病,但是心病了。
芦花也猜想丈夫的心病了,只是不知道病根在何处,流着眼泪花子说,刘海哥,你们以前是朋友,你要帮助他……
刘海真诚地说,芦花妹子,你这话不对,我跟长生,不仅以前是朋友,现在也是朋友,可有些事你都看到了,不是我不认他这个朋友,是他不认我。他不认我,也不认大强。他好像觉得我跟大强坐过牢,就看不起我们一样,为这件事,大强向我说过好几次,很伤心。
芦花说,刘海哥,你们跟长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往了,他哪里是那样的人呢。他肯定是遇到另外的什么事了,又觉得别人帮不了他,就不给我说,也不给你们说。
刘海点了点头,偷偷地看了芦花好几眼,才说,芦花,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芦花说怎么不讲呢,我来找你,不就盼你给我拿主意的嘛。
刘海躬起身来望了望门外。他妻子伍小霞去河边淘干萝卜卷了,他想看看她回来没有。见延伸到河沿的土路上没一个人,他才小声说:我看长生是丢了魂儿了,芦花……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才丢魂吗?是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了。我跟钱玉好上之前,也是丢过魂的,虽说不像长生这样连熟人也认不出来,可那段时间,我也真是不醒天日。跟钱玉一搭上,我的病就好了。我坐牢回来,脚踏进村子都在想,跟钱玉一刀两断那是肯定的,而且还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我也寻她吵了一架,还扇了她耳光,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可你不知道的是,没过多久清静日子,我的病又犯了,魂又丢了,又去找钱玉了。我跟钱玉的关系恢复后,又是个正常人了。芦花呀,我自己是男人,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男人都是贱东西,男人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不是男人了,就狗屁不如了;除非那个女人也接受了他,他才会再次变成男人。你伍嫂现在分明知道我跟钱玉好,可她不开腔不出气,为啥?是她不想我病。你想想吧,她是宁愿要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病丈夫,还是要一个虽不完全属于她却能为她干活能为她挣钱的健康男人?当然是后面一种。芦花呀,有些事情,你跟你伍嫂学学,想开些……
芦花听得头晕脑胀,根本理解不了刘海话里的意义。
于是她起身告辞了。
芦花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悲伤的暗流。如果真像刘海所说,侯长生是喜欢上某个女人才变成这样了,她觉得事情会比较简单;尽管那会让她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可毕竟是单纯的。现在看来,侯长生的心病比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他的病情还在发展,人也变得越来越怪癖。
——村里谁也想不到,他会去帮张国安犁春水田!
清溪河流域由于受秦岭和大巴山特殊地形的影响,寒流进来得早,退得却晚,兴浪村所谓的犁春水田,事实上已经到了初夏。把田犁了,再将大块大块的泥耙细,才开始插秧。
狗宝在家的时候,这些能把腰杆累断的活都是他做的;别看狗宝打牌的时候一喊就到,但他分得出主次,如果因为打牌耽误了正事,他深更半夜都要去把正事做了,有月亮就在月亮下做,没月亮就打着松节油火把。现在狗宝不在家了,他那个嫁到外村去的姐姐,好几年前就随丈夫去新疆打工,丈夫下煤井,她帮人种地,季节到了就帮人摘棉花,现在,两口子把孩子接过去了,户口也迁过去了,张国安和苟兴菊就没有儿女在身边,再重的活,也只有靠他们自己。因为怄气,苟兴菊的眼睛出了毛病,虽没全瞎,可看什么都是重影,走路的时候,分明是一个很低的坎,她却看得很高,一脚踩下去,心肺都要抖落;分明很高,她又看得很矮,为此经常摔得眼泡皮肿的。(开始担心被抓的大强的母亲眼睛会怄瞎,没想到最终承受这种命运的,却是逃跑掉的狗宝的母亲)大概是由于寻找儿子风餐露宿的缘故,张国安腿上得了风湿,痛起来的时候,汗水顷刻间就把衣服湿透了,整个人都变得水淋淋的,有好些个鸡不叫狗不咬的夜晚,整个村落里都能听到他呜吼连天的惨叫,尽管侯长生的家与村落还隔着一带长着竹木的坡地,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有多艰难,张国安都必须下到水田里去。这时节是耽搁不起的,这时节一耽搁,全年就荒了。由于病痛,他的动作很慢,加上他做事特别认真,不把田里的每一寸土犁瓷实,就觉得没干这活一样(苟兴菊骂他,说他犁田比打扮媳妇还经心),因此他从早犁到黑,从黑犁到亮,也犁不下几分田。
虽然缺劳力,但张国安夫妇跟留守农村的许多家庭一样,包种了好几亩别人的田地,这些田地彼此相隔很远,照他这速度,要把几亩地犁完,别人家的秧苗都该抽穗了。
张国安急得饭也没时间吃,早上起来,就往怀里塞几个头天夜里在柴灰里烧好的红苕,既当早饭也当午饭,干活干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汤汤水水地再胡乱刨下两口,就死人一般睡去,次日很早又起来了……
这天早上,张国安拉着牛,扛着犁,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村里最远的桑树湾走去。张国安三分之二的稻田,都在桑树湾。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到了。
他站在田角,惊得目瞪口呆:那里所有的田,都被犁过了!
当时村里有个小媳妇在那边路旁一丛马桑树林里割牛草,看到张国安,就说,张叔叔,你这田犁过了,还犁?她并不吃惊,因为张国安做事认真得近乎古板的特性,村里人都知道。
张国安自己却茫然了,他说我犁过了吗?
小媳妇直起水蛇腰,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张叔叔你看,这田不是犁过了吗?
张国安说是犁过了,可今年开春以来,我还没打这一方走呢!
小媳妇说你不是请长生哥来犁的吗?前几天,我都在这边割草,我看见长生哥来犁了,犁了整整三天,未必你忘了?说到这里,小媳妇的眼里禁不住水汪汪的了。她同情张国安,她想张国安一定是思念儿子,担忧儿子的死活,才把这件事给忘了。
但张国安说,我没请长生来帮我犁呀,张国安说燕子呀,你来兴浪村不满一年,还不了解你张叔叔,你张叔叔还从没请人犁过田呢。
这一下小媳妇也糊涂了,她把包在眼里的泪水抹在手上,又不声不响地蹲下去割草。
张国安摸了摸翻过来的土块,又下水去踩了一下最容易被忽视的角落,发现都犁得非常仔细,百思不得其解地拉着牛回去了。他边往家走边想,真是长生犁的吗?长生是个好后生,不像大强和刘海,大强和刘海不讲情义,长生却是讲情义的。可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在主人家信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帮忙把田犁了吧?平时请人犁田,除了管饭,每天还要给二十元工钱!即便这样,如果关系不到位,还请不动呢!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传话的不是小媳妇,而是张国安。他回家后就去找侯长生证实,可侯长生不在家,只有芦花在家。芦花说我不知道哇。她是真不知道。那些天,侯长生每天都去犁田,都是早出晚归,
芦花以为他是犁自己的田,不知道他抢时间把张国安在桑树湾的田也犁了。
要是遇上别人,田犁了也就犁了,既然犁田的人不愿意现身,就算了,以后知道了内情,再慢慢感谢不迟,但张国安不行,他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心里才踏实。他离开芦花家,进村就挨家挨户问:是谁把田帮我犁了?
大家都跟小媳妇一样,觉得张国安是想儿子想得太厉害,都想成神经病了。
还有人说,说不定狗宝已死在外面了,那块田,是狗宝的魂回来帮他爸犁的。
这些说法,都没让张国安害怕,也没让他心动。因为他坚信自己没得神经病,也坚信儿子一定还活着。让他心动的是另一种说法:狗宝没跑远,狗宝就藏在这附近的大山里,以喝山泉吃野果为生,看他爸爸辛苦,就趁月黑风高的时候来把田犁了。这种说法有很多漏洞,因为狗宝不可能单靠自己犁田,他需要耕牛,需要犁铧——可这说法依然那么深深地打动了张国安的心……
中午过后,侯长生从坡上回来了。芦花去给他倒开水喝,提上水瓶的时候,她说,上午张叔叔来了,他说是你把桑树湾的田帮他犁了。
侯长生平淡地说,是我帮他犁了。
芦花手里的水瓶摇晃了几下,塞子自动冲开,一股豪豪的水流出来,差点烫了她的脚。
她说真是你帮他犁的?
侯长生还是那句话。
芦花把茶盅递给汗水巴拉的侯长生,立即出门去找张国安。
张国安不在家,芦花就把实情告诉了苟兴菊。
张国安是第三天深夜才回到家里的。他进山找儿子去了。他找遍了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山洞,除了找到十几条蛇,几窝拱猪,没有儿子的踪影。四周也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当苟兴菊说桑树湾的田不是儿子犁的,更不是儿子的魂犁的,正像那个名叫燕子的小媳妇所说,是侯长生犁的,张国安才嚎啕大哭起来……
为这件事,兴浪村议论了好些天。那些开始认为张国安得了神经病的人,现在倒过来说侯长生有神经病了。先前,包括刘海在内的部分人说侯长生不正常,村里多数人信一半不信一半,现在全都相信了。兴浪村从古至今,哪里出过像他这样的人?主人家都不知道,就帮人把田犁了,还三四亩呢!就说他跟狗宝的关系好,未必大强和刘海跟狗宝的关系不好?他们为什么不去做这好事?就说大强回村上的时间少,刘海却是一直住在村上的,可刘海不仅不帮张国安犁田,还为巴掌宽那么一点地界跟瞎了眼的苟兴菊吵架呢!
他们实在理解不了侯长生的行为,除了说他得了神经病,真没别的解释。
芦花却愿意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丈夫,她说长生,那件事你做得对。
侯长生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芦花说我真是这么想的。
侯长生出乎意料地抱着芦花,伤心欲绝地啜泣起来。
其实芦花并不是理解丈夫,她只是希望顺着丈夫的心意,让他情绪好转,并最终治愈他的“怪病”(“怪病”这个词是刘海提出来的,因为他通过观察,发现侯长生并没喜欢上哪个野女人,既然如此,却突然间变得神经兮兮的,只能是怪病)。正由于此,当芦花发现侯长生撕毁了张国安的欠账薄,她很想生气却没有生气,她依然对丈夫说,长生,你做得对。
侯长生久久地望着妻子,他说芦花呀,我这辈子咋就遇上你呀,我咋这么好的福分啦!我……
芦花猛然投进丈夫的怀里,痛哭流涕,她说长生,我遇到你不也是福分吗,兴浪村哪个女人有我在丈夫这里享的福分大呢,可是……可是……这大半年来,你到底遇到啥事了?你分明遇到了事,却为啥瞒着我呢?我不是你老婆吗,哪怕是天大的事,你也应该告诉我,你也要相信我会跟你一起承担的呀长生!
侯长生的目光像星子般亮了,亮得急切,亮得充满了渴望。
然而,只亮了一会儿,就黯淡下去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
想说却最终没说出来,这让侯长生更加痛苦。自那以后,他就常常深夜里去清溪河边独坐。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走到靠近水边的石梯上,坐在黑暗处抽烟。他用烟头点燃另一支烟,就这样一支接一支的,抽得嘴皮起壳。
芦花初次发现这事的时候,吓得冷汗直冒。她以为丈夫要跳水寻短见呢,就扑在卧室的窗口上,屏住呼吸,注视着丈夫的一举一动,她想如果丈夫跳水了,她也跑出去跳水。
可侯长生抽了个把时辰的烟,又垂着头走回来,依然是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去儿子的床上躺下了。
虽然侯长生每次都是去河边抽个把时辰的烟就回来,但芦花到底不敢大意,只要丈夫没去儿子的床上躺下,她也就不敢往床上躺。那扇面河而开的窗口,不再是窗口了,它成了芦花的眼睛,成了芦花的心。每天夜里,芦花都把窗台偎得热乎乎的,偎出汗水。
有一天,月亮很大,外面亮得就像白日,连清溪河翻滚出的浪条,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时芦花就更好观察她的丈夫了。她看见丈夫左手夹着烟,右手伸出三根指头,他把这三根指头拿到眼前晃动一下,又迅速拿开了。可过不了几分钟,他又把三根指头拿到眼前来晃动。有时候,他也会摸到三颗石子或土块,放在脚下,之后又一脚把它们踢飞。
月亮跟太阳最大的不同,是太阳带着响声,月亮却很安静。在安安静静披着轻纱的月光里,侯长生踢出去的土块或石子,响亮得像把天地都砸出窟窿来。
他为什么如此看重“三”这个数字?在他那里,“三”难道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吗?
说不定它代表了一段沉重的生命。
但芦花理解不过来。
更让芦花吃惊的是,有天侯长生提了满满一瓶白酒去河边,没拿任何下酒菜,过一会儿灌一口,再过一会儿又灌一口,等他从河边回来的时候,酒瓶里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可他一点也没醉,连走路也不打晃。这说明他的酒量是很大的,只是他从来就不显山露水。他到底在回避什么又在惧怕什么呢?芦花同样理解不过来。
她就这样憔悴下去了,河边女子的健康气息,已被失眠和焦虑没收。只是她自己感觉不到,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丈夫身上。她觉得,丈夫的心里一定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毒蛇早就潜伏在那里了,只是大强他们出事之前,那条蛇冬眠着,大强们出了事,它仿佛受到了刺激,猛然间苏醒了;等大强们从监狱出来,那条蛇就成了一条饥饿的蛇,并因饥饿而发怒,白天黑夜地啃啮着丈夫的心。
转眼间大宝就放了暑假。大宝回来的时候,侯长生很高兴,这段时间他从没笑过,可那天他笑了,清早起来就乐呵呵的。儿子在期末考试中得了全年级第五名,芦花头天去店铺的时候就知道了。芦花刚走拢店铺,就看到了大宝的班主任老师,老师正挽着她丈夫转街,她丈夫在外地当军官,前几天才回来探亲的,因此不上三十岁的老师显得特别幸福,把丈夫也挽得特别紧,像是从丈夫身上长出来的。芦花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听说明天就放假,自然而然想到了问大宝的成绩,老师说,年级第五;老师又说,那娃娃,要是多用一丁点儿心思,没人赶得上他,不过没关系,读书就像长跑,会跑的人都知道先省点力气。老师离去后,芦花对儿子的成绩还不甚满意,回来对丈夫说了,侯长生却完全赞同老师的意见,说大宝将来只会越来越出色。
放假那天大宝是坐船回来的。侯长生知道儿子要回来,连坡也不上了,坐在老房的门口等,每一趟船过,他都直起腰望,一直望到上午十点过,才把儿子望回来了。他拉着儿子的手走进屋。大宝下学期就上初二了,嘴唇上都有浅浅的胡须了,是青春期的孩子了,被父亲这么亲昵地拉着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进屋后,侯长生又立即给儿子倒水洗脸。大宝说,爸,我自己来,芦花也说让他自己来,但侯长生不依,不仅把水倒上,还把帕子给儿子拧出来。大宝洗了脸,侯长生就在靠门的地方坐下,说大宝,把考试卷子拿来我看看。
大宝不声不响地去背包里把各科卷子全都取出来,递给父亲。
侯长生并不懂那些题目,他只是想看看儿子的分数。
要是子女的成绩好,当父母的就想看试卷上的分数。那分数就是儿女的脸,百看不厌的。
谁知侯长生把卷子一页页地翻过去,神色却越来越阴沉了。
大宝和他母亲都看到了这一点,芦花很犯糊涂,他不是知道大宝的排名了吗?大宝也以为父亲要责怪他考得不好,连忙解释,说爸,你看第七道英语题,有8分老师给我加漏了,如果加上,我英语成绩就不是91而是99了,总分算起来,我就不是第五,是第二了。
侯长生根本没听清大宝的话,他手指一戳,指着试卷上的名字,虚着眼问,大宝,你姓啥?
大宝笑了,露出满口白牙。他没回答父亲的话。
侯长生又说,大宝,我问你呢。
大宝依然笑着,爸,你是考我脑筋急转弯啦?
侯长生说不是,我是问真话。
大宝就不笑了,说爸你咋个的哟,我姓侯哇。
侯长生把一大摞卷子掼在地上,陡然起身,脸红脖子粗地说,放屁!
对父亲的古怪,大宝并没有见识过。他简直莫名其妙。他的泪水下来了,冲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闭了门。
侯长生茫然地站在那里,足足两分钟过去,他才像从梦中醒来,蹲下身捡儿子的卷子。
这时候,芦花才抽身去扭开了儿子的门。可她能对儿子说啥呢?她又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侯长生的行为去安慰儿子呢?她只是坐在儿子的床边,陪着他一起流泪……
由于儿子回了家,晚上侯长生就只能上妻子的床了。在儿子的整个假期,他都没在晚上去河边,都跟妻子同时上床。由于侯长生经常发呆,疏于家务,加上芦花要等到一直闷闷不乐的儿子熄灯就寝之后才睡,他们上床也至少在十一点过了。侯长生没有哪一天不后悔,上床就对妻子说他不该对儿子发那次火。芦花说,谁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我都给儿子解释过了,他没什么了。侯长生说,可是他不高兴呢,他以前回来,天天都唱歌,这次回来没唱过歌了。芦花说,他大了,人一大就没那份心了。侯长生不语,心里默默地痛着儿子。
他虽然没用言语给儿子道过歉,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儿子表白:儿呀,我有多爱你!
大宝上学的那天,一直拒绝去镇上的侯长生非要亲自去送他,大宝说又没什么重东西带,别送了,但侯长生偏要送。芦花给大宝使眼色,大宝就依从了。刚走到学校大门口,就遇到大宝的一拨同学,是一拨女同学,女同学们以她们那个年纪特有的好听嗓音,雀跃地喊,侯大宝!侯大宝!大宝红着脸,回头对走在后面的父亲说,爸,你回去吧。侯长生站在原地,看着儿子融入那群女同学中间,听着女同学们甜甜蜜蜜地叫着侯大宝的名字,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在大人听来无关紧要、而在他们看来却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侯大宝——这名字太刺耳了!
就跟侯长生几年前在窗外听到数学老师抽儿子起来回答问题一样,侯大宝这个名字,刺得他心里滴血。
回家后,侯长生把女同学对儿子的好讲了,芦花说,你儿子长得帅,逗女同学喜欢,你不高兴?
侯长生说我当然高兴。
可是他突然又说,芦花,你丈夫姓啥?
芦花盯着他发红的眼睛,过了一阵才说,你姓啥我丈夫就姓啥。
那一刻,芦花差点就爆炸了,她恨不得抓住丈夫的脖子,让他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芦花越来越发现,丈夫的神经并没有错乱,只是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太重,压得他直不起腰,透不过气。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为什么不让我与你共同分享那个秘密呢!
侯长生并没在那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只是把眼皮翻上去,自顾自地算一笔账。他说,大宝现在读初中二年级,再等三年,就是高中一年级了;到他高中一年级再等三年呢,他就该上大学了!然后,侯长生又叽里咕噜地计算着,都与“三”有关。这么算了一阵,他就摇头叹息。
芦花终于爆炸了,她一把拎住丈夫的领口,歇斯底里地狂吼:侯长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权利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自己疯疯癫癫的还不算,你把我也要逼疯吗?把我儿子也要逼疯吗?啊!
侯长生一膝盖给芦花跪下了。
芦花丢下他,痛不欲生地说,你到这个家来的时候,给我爸下跪,那时候我能够理解;现在你又给你老婆下跪,我就不理解了,你究竟算什么男人!
侯长生深深地弯着腰,头伏在地上,字字清晰地说,芦花,我连一个真实的名字也没给妻子,一个真实的姓也没给儿子,我实在算不上男人……
两个人整个下午都没上坡干活,在家里也没干什么,只是枯坐。
侯长生把什么都说了。
他不是重庆合川人,他的家在开江县。开江与宣汉同属四川省达州市管辖,且是邻县。
当然,他老家也没遭遇水灾,亲人更没有在水灾中集体丧身。
他是监狱里的逃犯!
在侯长生十四岁的时候,就不再念书,也没回过家,而是在达州城里混。他生于乡下,在乡中学念书,是篮球场上结识的几个朋友把他带到达州城去的。那几个朋友最小的也比他年长五岁,早就没念书,早就在乡场上混,周末就戴着墨镜来学校打篮球。只要他们来了,在校学生就没人敢去跟他们争地盘。但他们对侯长生很好,因为侯长生小小年纪,就把篮球玩得很熟,他不仅能背后和胯下运球,还能像泥鳅一样带着球从人群中穿过,那几个人佩服侯长生,每次到学校来打球,都把侯长生喊上,于是他们就成朋友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几个人来打了球,对侯长生说,明天我们去达州城玩玩吧。侯长生连县城也没去过,更不要说达州城,他当然想去,可他家里穷,没有闲钱。那几个人说,要不了多少钱的,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帮你给了就是了。
侯长生以为去市中心所在地是逛大世界,心中充满了向往,去了他才知道,他被几个年纪大的朋友控制起来了,他回不了家了,成天所为,就是去汽车站摸人家的包,他不干,嚷着要回去,朋友们就狠狠地揍他,还把他关进黑屋子,不给他饭吃。好几天过去,他都快饿死了,才放他出来,让他再次去偷,说偷得回来就给你饭吃,偷不回来就饿死你龟儿子!他摇摇晃晃地去了汽车站,但他没有偷,而是悄悄上了开往开江的车。他不知道后面跟着人的。见他上去了,而且躲到后排去坐下了,那人(他朋友中的一个)也跟上去,抓住他的头发就往车下拖。当时车里坐了二十多个乘客,他大声呼救,说抓他的这个人是坏蛋,这个人跟另外几个人逼他出来偷钱,他不听话就挨饿,挨打,他说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你们救救我!但二十多个人纹丝不动,也没一个人开腔。他就这样被抓住头发,穿过几条热闹的大街,回到了位于城郊的住地。
那次他被打得半死。为了让他永远记住“背叛朋友”的教训,朋友们在他的脑门心上剥下了一块头皮。朋友们说,本来该剁根指头或者下只耳朵的,但缺根指头不好办事,缺只耳朵又不好看,他们不能那样做,他们说如果那样做就太不够朋友了。剥块头皮是无所谓的,反正还要长,长出来有块疤也没关系,头发遮住就是了。
自那以后,侯长生心一横,完全融入了那个团体。
到他十七岁的时候,这群人觉得偷起来没劲,于是开始抢劫。
他十八岁多被捕,十九岁被判刑入狱。在他那个团伙中,最高的被判了无期,最低的就是他,判了五年,被押解回开江县一个名叫绍柱监狱的地方服刑。
两年后,他越狱逃跑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翻墙出来,幸运地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身破烂的衣裤,于是他扔掉囚服,把那身破衣烂衫穿在身上,迅速逃离开江地界到了宣汉境内,一路躲避警察的视线,穿过清溪河岸茂盛的芦苇地上行,七八天后就到了兴浪村。
从他出生到他越狱逃跑之前,他都不叫侯长生,而叫肖正兵。
……
芦花听完他的叙述,心如死灰。
到了晚上,芦花没去弄饭,过去的侯长生现在的肖正兵,也没去弄饭。他自己一点也没食欲,但他怕妻子饿着,就去柜台里取出一袋方便面,给妻子泡上。
芦花没吃。
那碗热腾腾的方便面慢慢变冷,最后成一团面泥。
夜走向深处。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只有清溪河前浪推着后浪,发出啵啵啵的声响。
芦花听着这神秘的声音,仿佛那股强大的水流,从脚开始,一直漫过她的头顶……
她起身去了卧室。
肖正兵不敢动,依然坐在伙房里。
进来吧,芦花说。这是她自下午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
肖正兵进去了。他进去后没往床上躺,而是搭张凳子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妻子。白炽灯的光晕在芦花的脸上摇晃着,她内心的悲伤被光晕扩大了,让肖正兵揪心。他说芦花……我刚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心想享受一段时间的自由,死了也就算了……我被爸爸在芦苇丛里救出来了,那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了自由。我想我跑了这么远,又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警察是抓不住我的,我多么希望重新开始生活,像个真正的人那样生活……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没有自由,我比坐在监狱里还不自由……我还有三年刑期呢,那是我必须要走的路,只有把那段路走了,我才算自由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跟儿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你们连我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我……
芦花冷静地打断他:不要说了,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肖正兵惊得差点滑到地上,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刘海出狱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是从他的光头看出来的。他的光头跟你来我们家时的光头太相像了。只是当时我还没想那么远,没想那么清楚,过后我回想你的前前后后,比如你不愿意看电视(是怕电视上通缉你吧),你总是比我晚睡比我先起来(是怕说梦话吧),你不愿意去镇上和县城(是怕警察认出你吧),你不愿意多喝酒(我那天晚上看见你喝了大半瓶,一点没事,你不愿意多喝是怕酒后吐真言吧)……我就猜出个大概了。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鸡鸣声起来了。这已经是第二遍鸡叫。这遍鸡鸣声刚一过去,芦花猛然起身,像发怒的母狮,揪住肖正兵又掐又咬,又哭又骂,你这个不要天良的,我前世到底跟你结下了啥冤仇,你要跑这么远来骗我!……你为啥要骗我呀,为啥呀!天理不公啊!
肖正兵木桩一样坐着。
芦花的哭叫声像冰冷的蛇,在清溪河上游动,直到曙色降临。
天大亮时,他们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们都没睡,紧紧地搂抱着。
两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彼此依恋得这么深。
从县城上来的第一批客运船在码头上鸣响汽笛了,芦花和肖正兵才起床。起床后他们就手脚不停地忙碌,先做好饭,端着酒肉去父亲乔铁匠的坟头上烧了纸磕了头,回来后两人吃过了,就换上新衣,乘第二批客运船一起去镇上。他们不是去过问店铺,也不是去看望儿子,而是搭车回肖正兵的老家去。
大宝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已商定,等芦花从开江回来后,再慢慢给儿子解释。
肖正兵只是随身带了一张儿子的照片。
转了两趟汽车,又坐了近三个小时牛车,还步行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肖正兵的老家。
其贫瘠和萧条,让芦花不敢相信。
肖正兵的父母都还活着,但他父亲变成了一个木讷的人,见到儿子和他从未谋面的儿媳,他除了眼睛下的肉瘤跳动了几下,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母亲跟狗宝的母亲一样,眼睛都怄瞎了。是全瞎,瞎得白天和黑夜是一样的。
肖正兵越狱逃跑后,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是怎样在熬日子,他还不知道,芦花更不知道,然而,他们已从家徒四壁的景况,从父亲的木讷和母亲的瞎眼,把什么都看透了。
听说儿子回来了,母亲两只手张开,四处乱抓。肖正兵跪到她面前去,母亲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那双黑迹斑斑筋骨累累的手,在儿子脸上缓缓地移动着……
虽然旅途劳顿,但肖正兵和芦花跟父母一起,通夜都没有睡觉。母亲摸了肖正兵,又摸芦花,随后又摸孙子大宝的照片。
只是父亲一直那样木讷着……
次日一早,肖正兵就在芦花的陪伴下朝绍柱监狱走去。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到监狱门口,芦花说,好好表现,我等你。
肖正兵点了点头。
芦花又说,我回去后,给儿子说了,就立马领他去派出所改姓。
肖正兵又点了点头,就进去了。
绍柱监狱的狱警已换了几茬,没有人认识肖正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