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
这一年,中国加入了世贸组织。
这一年,电脑千年虫没有任何破坏力。
这一年,有个叫大勇的中国人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
一九九九年的春节,我过得很不好,二〇〇〇年春节,我照旧很糟糕。这两个春节在我人生经历中相当痛苦,属于记忆中的硬伤,时间再久也抹杀不去,像顽固的电脑病毒。
出租房里除我之外的人都回家过年了,而我连一顿像样点儿的晚饭都没有准备。房东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年,我没有说原因。我什么也不想说,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横躺在床上发呆。
这一天是大年三十。
这一天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欢快的节日当中,无人知晓有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在义乌农村的一个出租房里偷偷哭泣。当年夜饭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时,我仿佛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过程,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无以言表,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鞭炮声把我从一个梦中彻底震醒了,一个太虚幻的梦,我曾经为这个梦忘记了自己背井离乡的目的。现在,梦醒了,而我已经很痛很痛,痛得连给父母打个电话问声新年好的勇气都没有。
我没有吃年夜饭,想吃也没有,所有的快餐店都关门了。
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苦苦追问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明天?!一年过去了,我依旧是个不成器的王小二。我想了很多很多,想父母、想金子、想妹妹,当然最想我的女儿霜儿,现在她又长了一岁,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过年了,别人的爸爸都在女儿身边,而她的爸爸却不见踪影,她在想我吗?在想她的爸爸吗?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知道这一年,他们都过得不错,平安顺利。
我知道这一年,我心中满是自找的伤痕,得到了应得的沮丧。
我甚至无端痛恨起网吧来,总觉得是网吧害了我。此时的我并不知道,网吧将是改变我这一生的重要因素。应了那句古语,“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在我的人生中如果去掉这段经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今天。
我毕竟是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人,这个年龄群接触网吧并不是普遍的现象。我的高中同学中,还有一半基本上没摸过电脑,初中同学就更不用说了,七成以上没摸过电脑。因为网吧,我消耗掉了一些青春年华,虽然泡网吧之后,是无尽的颓废与钱财的消耗。
二〇〇〇年春节有太多的感伤、太多的无奈,也有太多的反思……
人家过正月走亲访友,我是在孤独的睡眠中度过的。我有意像戒毒瘾一样地减少去网吧的次数,由一天一次变为两天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最后是每周一次。我知道网络对我的诱惑太大了,就像香烟对我的诱惑一样,我没办法戒掉。
草草而乱乱地过完正月,我口袋中虽然还有两千块钱,但我已经不舍得再乱花了。人们都喜欢在新年拟订个新年计划,这一年要如何如何地去干。我拟不了,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方向,没有水彩工笔,只有水墨写意山水,而且还是一幅远景画。
我无可奈何地陷入新一轮的烦躁中,我明白一件事情,二〇〇〇年如果我还是照旧一事无成地混一年,金子肯定不再属于我。我很少给金子打电话,我无法编织一个美丽的梦给金子。我怕自己打去的电话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加快金子寻找新的幸福。少有的几次电话,我还是因为太想女儿了,忍不住打的。
正月之后,大量的民工又从四面八方涌到了义乌。看着他们风风火火的劲头,我在暗地里讨厌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一样,甚至跟从前的我一样,安安稳稳地打工,静心地生活?时过境迁,我真的做不到,我的心已经在盲目地一次次地扩张,就像日本侵略者一般,狂妄而不着边际地野心勃勃。日本佬曾想“大东亚共荣”,而我想“全家共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者的本质是一样的。我知道这个比喻不很恰当,但野心是事实,必须得承认的。
经过整整一个正月的内心落寞与反思,我决定不能再等机遇了,要主动出击去寻找机遇。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永康,因为那里是我拿工资最高的地方。虽然现在不能确定永康会给我带来什么机遇,但我还是想去那里走走,我想找一下老五,打听一下老五的近况。典当行的钱我是不会再去挣了,毕竟风险太大,万一折进去了,这辈子翻不了身是小,连老家都没脸回去了,回去还不让村民们看扁,把我看成狗屎?更重要的是,金子和女儿会怎么看我?
守株待兔比不想吃肉具有可塑性,而主动出击又比守株待兔更具攻击力与杀伤力,即使这种出击有时带着盲目性。机遇总是被主动出击者一次次捕捉到,他们N次地吃到了肉,让待在原地者流着口水、发着牢骚。
想好了,我就动身去永康,只是去看看,并没有带任何行李。
这里要顺带提一下永康。有点儿社会常识的人可能都知道,永康是“五金之都”。在永康市区有座“中国科技五金城”,创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二〇〇〇年时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据我所知,二〇〇〇年中国科技五金城的市场成交额达八十多亿,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的。
到了永康之后,我就直奔原先那个典当行。公司还在,主人也还是李总,但员工已经全换了,一个都不认识,我不由得感叹这世界变化太大了。同时也佩服李总这个人,都出了“让员工跑路”的事,公司还安然无恙地存在,不是件简单的事,要很强的社会背景才可以。
李总正好在办公室。
对我的到来李总颇感意外。他问我这些日子在哪儿上班,我告诉他说在义乌一家工厂里做生产主管。李总连说了几声不错不错。瞎扯了几句后,我就问起老五来,我说我想找他玩玩,但是联系不上他。
李总说他也不知道,自从上次走后就一直没有联系,手机也停机了。我“哦”了一声说:“我联系过老五,手机也是停机的,我以为他会主动打电话给您。”
“没有,他可能要等风声完全过了才会给我电话吧。”李总说,“对了,你的手机怎么也停机了?”
我说:“这不是让李总你更放心些嘛,所以我就把卡扔了。”
李总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后李总又说:“你脑子就是好用,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儿,我也不舍得你走。你看,那件事儿也没完全过去,我这里暂时还是不能用你。”
我连忙说:“李总,你误会了,我这次来只是找老五玩玩的,真的没别的意思。我在义乌上班挺好的,就是工资比这儿低些。”
李总说:“有件事我还想再提一下。”
我说:“什么事?”
李总说:“我没想到你上次还偷偷演了一出戏给我看,看不出来你文文弱弱的,胆子还真不小。”
我一听坏了,上次那件事肯定是彻底败露了,顿时有些心慌。我很清楚李总对付背叛他的手下有的是非常手段,心想这次真不该来,这不是上门来送死吗?我赶紧说:“对不起,李总,这事是我错了,请李总原谅我年轻不懂事。”
李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摇头,这个动作让人匪夷所思。当时,我很担心李总摇头是有更深的含义,比如“可惜了……”之类,那我就吃不了真得兜着走了。
我没想到李总说:“你这事是违反了公司的规定,但你的行为对公司没有产生负面影响,反而起到了一定的积极效果,所以我就不怪罪你了。不过有句话我要同你说说清楚,年轻人出来做事,有点儿聪明劲儿是好事,但聪明劲儿要看怎么用,比如那次,你是为自己的后路着想,但这样可能会给公司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干过这行你也知道,有些人不吃苦头是不会使上十二分的力气来还钱的,对我们的资金流动很不利,这就是我们经常要采取特殊手段来对付他们的原因,也是种无奈的下下策。”
我赶紧说:“李总批评教导得是,我一定牢记在心。”
李总递了一根烟给我,说:“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还有一件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现在想想还是告诉你吧。”
我心头一惊,生怕李总又说出什么对我不利的话来。我很后悔自己这么草率地来到永康,来到典当行。我不敢抬头,惧怕李总脸上的横肉,更惧怕他如秃鹰般的眼神。
我再次解释说:“李总,上次那事其实我心里是有把握的,因为我知道老五看过陈老板的订货合同以及出货合同,钱肯定是还得上的,只是客户的钱没有及时到他账上……”
我还想继续往下说,李总打了个手势制止了我的话。他说:“这事就不提了,我想说的是那个陈老板。他曾经在酒桌上向我打听过你,我说你不在公司干了,已经辞职了。姓陈的当场就恳请我联系一下你试试,我就打了你手机,结果是停机的。”
我问:“他打听我干吗?不会是想报复我给他的那一铁棍吧?”
李总说:“那倒不会,打狗还要看主人,虽然你不在我公司干了,但你打他是为公司的利益,他没这胆子敢报复你。再说了,你那么干也是为他好,他心里能不明白?”
我又问:“那会是为什么事打听我?”
李总说:“可能是想当面感谢你一下吧。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找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那个感谢也没什么用。”
我说:“李总说得对,我这就回义乌去,以后不来永康了。”
李总又哈哈笑了起来:“永康是好地方,怎么不来呢?以后有机会我还要请你为公司出力呢。”
我也跟着憨憨地笑,我都不知道自己笑什么,有什么好乐的,可能就是赔笑吧,笑得有点儿贱,但也得笑。笑完我就起身向李总告别,李总随手扔给了一包中华烟让我拿去抽。我愣了一下,接过来放在了口袋中,口中说了几声谢谢。
李总的脾气我很清楚,打赏手下基本上都是随心所欲的,很少按常规出牌,小恩小惠更是层出不穷。我现在虽说不是他手下了,但曾经是,今天既然又上门来看他了,怎么说也得小小意思一下。
爱面子的李总,我理解你,同时对你也很服气。你是草莽出身,但你干的是“商界精英”的活,你是榜样。
出了公司的门,来到大街上,我回头望了一眼公司的窗户,仍心有余悸。
我在永康大街上晃了好长时间,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见陈老板,也就是说我要不要去亲耳听听那声谢谢。如果去的话,我的目的当然不只是想听声谢谢,我想要什么呢?
钱吗?那不可能。我不是那样的人。
考虑来考虑去,就是在考虑我去了之后会怎么样。我没有明确的目标,心里是模模糊糊的,总想去,感觉不去一趟这辈子注定要后悔似的。这感觉就像我在义乌想来永康看看一样。
我逛了永康好几条长街,想去的欲望像大街一样在拉长拉长再拉长。我并没有考虑李总说的让我不要去的话。
我从口袋中摸出一枚硬币,想让老天爷来决定我去还是不去,就在我抬手准备扔硬币时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我决定不让老天爷来决定了,还是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更靠谱些。于是我坐上了去前仓的中巴车。
到了前仓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傻得可爱,我连人家工厂在哪都不知道就来找人家,真是鬼迷了心窍。
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上次那个村口,天渐渐黑了下来。义乌是回不去了,我只好选择在前仓住上一晚。
我随便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满身尘尘,满脸戚戚,人生地不熟的,洗了脸,早早脱了衣上床看电视。看着电视抽着烟,也没注意烟盒里还剩多少,抽着抽着再伸手去,没了,这下麻烦了,还得起身去买烟。于是,我又穿上衣服走出旅馆上街找超市买烟。女人可以缺,烟不能少,这就是我三百六十五天过的真实日子。
从超市里买烟出来,我看见一个似曾熟悉的面孔,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见鬼了真是,在这儿还能遇上熟人不成?
我还在苦苦想着时,那人也朝我盯着看,我们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彼此友好地脱口而出:“你好!”
我不说你们已经看出来了,这人正是陈老板,世间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事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话谁都会说,但真正有此经历的人还是不多的,我就那么幸运了一回。
“是陈老板啊,你好,陈老板。”我语调有点儿小乱。
“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真是意外,”陈老板说着,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装模作样地说:“来看个老乡,没想到他不住这儿了。”
“哦,听说你早不在某某典当行干了,是吧?”
“嗯,去义乌了,典当这行太得罪人,不好干。”
“走,走,到我厂里去坐坐。”陈老板边说边来拉我。我虽然很想去,但我还要继续装做不一定想去的样子。
“天这么晚了,我看不方便,明天吧,明早我一定去您厂里拜访您。”我装做很诚实的样子说。
“那行,这是我的名片,明早你打我电话,我等你。”说完,陈老板递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接过名片心花怒放,那时那刻我的心情才叫应了春天的景。
陈老板走了,我站在超市门口目送他离去。超市里音响播放着周华健的《朋友》,我心头突然蹦出了一句杜诗圣的诗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诗句在心头来得莫名其妙,根本不搭界,也不知是不是糟蹋了杜诗圣的美句。可能我心情真是棒极了吧,乐由心生,看啥听啥都是美。
重新回到床上,再好看的电视我也看不下去了,我在大脑中勾画着明天见过陈老板后的种种可能,如果是个机遇我一定要紧紧抓住。我慢慢整理出自己想要的机遇是什么,它就是“创业”,这也是我从义乌到永康来转转的原因。如何开始创业一直是个大问题,我需要一个前辈来指导,不光指导还要真心帮助我。
明天有希望。
到底有几分希望,我没底,可能就三成样子吧。因为我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框架,到底做哪行,如何做,我一无所知。我知道自己身边没钱,但我绝不会朝陈老板开口借钱,这会让他太看不起我了。钱我可以找家里人商量,从小做起,点点滴滴,“涓涓细水汇流成海”的道理我懂。
义乌办厂的人,绝大多数是农村人,他们开始也很盲目,不知干哪行,一般都是看身边的亲戚、朋友、同村人干什么,然后跟着学着干。大多数人还能得到亲友的技术、资金、市场等等的支持,所以一下子就起步了。我那时就是这种心情,就想有这么一个“贵人”来点拨我,要是能支持我就更好了。我不清楚陈老板能不能支持我,但是点拨我是肯定会的。
有很多看起来不是机会的机会,只要你把握住了,它就是机会,这就如看玉石的眼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