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砍了王宇的当天晚上,躺在家里就被人黑了。究竟是谁黑的他,到现在还是个悬案,虽然当地的江湖中人甚至市民都知道是谁干的。
当然这怪事是有原因的:二虎被吓破胆了,清醒以后警察无论如何问,他都不说,坚决不说。
据说,二虎是在当地那个最著名的垃圾场被一个拾荒的老太婆发现的。那垃圾场就是九宝莲灯家旁边的那个。
那天清晨,这老太婆在垃圾场中发现了一个东北常用的能装200斤大米的黄色大麻袋。大麻袋不但轻轻地蠕动,而且还带着血,老太婆就报了案。
麻袋里装的人是二虎。据说二虎从麻袋里被拉出来时,就是个血葫芦,身上没一处完好,全是紫红色的血痂。他浑身几十处刀伤,但普遍不深。他身上还有无数处被钝器击伤的痕迹,而且,被钝器击中的部位也全都不致命。其中,膝盖被钝器砸得粉碎。据说,那是被貌似锤子的东西砸了无数下的结果。
警察往外拉二虎的时候,拽的是胳膊。结果警察一拽,发现跟拽着根面条似的,绵软无力。原来他胳膊粉碎性骨折了好几处——二虎算是废了。
这悬案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其中有个情节连二虎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儿。后来,这情节就越传越玄。
据说当夜,二虎在赵红兵的公司“嚣张”了一圈以后,和同伙们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粥城简单地吃了点儿消夜。他的同伙都怕他出事儿,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他家在五楼。大家都亲眼看见二虎进了家门,而且还把防盗门给反锁了。
问题出来了,门都反锁了,人是怎么进去的?
公安局的人说:就二虎家这反锁的防盗门,全市历史上能把它无痕迹打开的只有二东子,连当年的大民二民都没那能耐。但是人家二东子早就“洗手”了,而且二东子是李老棍子的手下,怎么可能帮李四干活呢?
难道是从窗户飞进来的?二虎家小区的房子在东北也得算是最土的了——外立面贴了光溜溜白晃晃的锃亮的瓷砖,就这光溜溜的瓷砖墙,有人能从窗户外爬进去?
所以有人开玩笑说:二虎是被蜘蛛侠给黑了。
这笑话以讹传讹,最后传得好像二虎真的是被蜘蛛侠给黑了一样。
据说,多年以后,只能以轮椅代步的二虎曾在一次酒后跟别人说:“你们谁死过?哥们儿我就死过一次。就我腿断的那次,锤子砸完就是一刀,一刀完了再一锤子,真想自己快点死了。我以为咬断舌头就能死了,结果咬舌根本没法死,操!”
“你是怎么被人绑出去的?”
“不知道……”二虎一脸茫然。
“怎么可能?”
“真不知道!”
没人敢再问了,再问二虎该恼了。大家也看出来了,二虎是真不知道。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就在王宇被砍、二虎被黑的第二天早上,赵红兵带着先儿哥见到了李四。
据先儿哥说,那天,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句话乍一听有点儿像小学生作文,但从先儿哥这样一个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男人口中说出,却一点儿也不像小学生作文。
据说,赵红兵见李四的地方,是在医学院后面的一家歌厅。那家歌厅又破又小还有些脏,就是个小妓院,只有两三个包房,基本没人去那儿唱歌。去那里的人,应该都是去嫖娼的。但李四居然一大早在那儿一个人弄了个包间唱歌。
歌厅包间的门一打开,烟把人的眼睛呛得睁不开。李四一个人抽了多少烟?
整个包间一片漆黑,又重又厚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所有光线都来自于包房里的那个不大的电视。桌子上是数不清的啤酒瓶子,“菜”是一盘瓜子,但这盘瓜子,显然没被动过。
李四对进了包房的赵红兵和先儿哥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坐在破沙发上自己唱自己的,他唱的是《灰色轨迹》:
〖酒一再沉溺
何时麻醉我郁抑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
冲不破墙壁
前路没法看得清
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
踏着灰色的轨迹
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欷歔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不想你别去……〗
李四又枯干又瘦小,平时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但唱起歌来却底气十足。虽有些嘶哑,但很有韵味。左手麦克风,右手啤酒瓶,盯着屏幕,唱得投入且认真。
二狗觉得,虽然每个人的性格外在表现都有所不同,但内心的情感与需求却是相近的。平日看起来永远开心且开朗的人,或许,会在暗夜里一个人闷在被窝里抽泣。他想要发泄,但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把所有的痛都悄悄地自己扛。而平日看起来沉默阴暗的人,或许会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大醉,然后放肆、狂野得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诧——他也需要表现,也需要发泄。
这个世界,有几个人不是戴着面具活着?
在城市中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喝醉,放声大唱,或许就是李四经常的发泄方式。
这个体重不足120斤,蜷曲在阴暗的歌厅的破旧沙发上,两眼发直,提着啤酒瓶子拿着麦克风大声唱歌的人,是谁?
他是这个城市中最有名的江湖大哥之一,以阴险著称。
他是曾经在广东拎着一把枪刺击退了几十人的悍将。
他是敢用扎啤杯和手枪直接对抗的亡命徒。
他是当地在广东玩儿得最开的混子。
他二十岁出头就把这个城市中最大的犟驴老五打得退出江湖。
他还是当年在前线六个人执行一次危险任务后,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但,就看现在李四的样子,说他有以上经历,谁信?那天的李四,完全就是个落魄酒鬼的样子。
赵红兵和先儿哥都没打扰他。先儿哥下去抬了一箱啤酒,啤酒是最劣质的,在歌厅才卖两块五一瓶,在这档次的歌厅也只能买到这种啤酒。先儿哥抬进来,插上门。
此时的李四,还是没说话,又继续唱下一首:《谁伴我闯荡》。当时当地的歌厅普遍还不是自动点唱,所以,李四可能嘱咐了老板把一张碟从头放到尾,这样省事儿。
〖前路是那方
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寻梦像扑火
谁共我疯狂
长夜渐觉冰冻
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几多天真的理想
几多找到是颓丧
沉默去迎失望
几多心中创伤……〗
唱到一半时,赵红兵提着一瓶刚打开的啤酒主动和李四撞了一下:“四儿……”
用心唱歌的李四没看赵红兵,撞完就一大口把一瓶啤酒干了。
赵红兵也干了,然后又递给李四了一瓶:“四儿……”
简单地一撞,李四还是不看赵红兵,但俩人又干了。先儿哥在一旁,也跟着喝。
赵红兵再递给李四一瓶:“四儿……”
又干了……
碟放完了,音乐没了,房间里最后的光线也没了。黑暗的包房里,就剩下了三个男人撞啤酒瓶的声音和咽下啤酒的咕噜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三个人说的话,一共只有俩字:“四儿……”还是不断重复的。而且还全是赵红兵递啤酒时说的。房间太暗,赵红兵得给个动静,让李四知道自己的方位,好伸手过来拿啤酒。
“啤酒没了吧?”李四终于嘶哑地说了第一句话。
“没了,我下去再搬一箱。”先儿哥说。
十分钟后,先儿哥把啤酒搬上了楼。借着开门一刹那的光亮,先儿哥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赵红兵和李四正在抱着头哭。
这两个中年汉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泪水滴在对方的脖子上。
瘦小的李四被赵红兵抱着,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张着嘴,大口地呼气,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但没有发出声音。
先儿哥不知道他俩在哭什么,但看到他俩痛哭不止,也被其情绪感染,禁不住流下泪来,又不好进去打扰,于是掩门退了出来。